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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姬實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記不清何日開始,門可羅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著夜色有侍女悄悄來說她的親生兒子回到了咸陽,後來便是自稱當年小內侍的老內侍送來了久違的錦衣禮器,再後來又多了兩個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獨門幽居的夏姬終於相信了這個夢幻般的消息,但她卻始終沒有走出這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個精靈般的小侍女將一方有著醬紅色字跡的白絹神秘兮兮地給了她,她才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白絹上那兩行醬紅色大字猶如春雷轟鳴甘霖大作,在她乾涸的心田鼓蕩起一片新綠。「我母生身,子恆不忘,幽幽之室,終有天光!」除了自己的親生子,誰能對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親子,絕不會有別人!夏姬漸漸活泛了,走出了終日蝸居的三開間寢室,與兩個可人的侍女對弈練劍讀書論詩談天說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廚,瘦削的身軀漸漸豐滿了,蒼白的面容漸漸紅潤了,琴聲也變得嫻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終沒有走出過後苑的那道石門。她堅信,即或兒子平安歸秦,太子府正廳也永遠不是她的天地,太子嬴柱也永遠不會成為她真正的夫君。一個亡國公主,命運注定是沒有根基的雲,隨時可能被無可預料的颶風裹脅到天邊撕扯成碎片!爭不爭都一樣,爭又何益?年來情勢紛紜,老秦王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兒子做了太子。侍女內侍們都暗暗向她道賀,可夏姬卻平靜得一如既往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們都搬進了王宮,晉陞了爵位。她卻上書秦王,不進王宮,不受女爵,只請繼續留居太子府後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並沒有復詔給她,老內侍總管卻准許她留下了。後來,還是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對她說,這座老太子府已經是她的了,她是沒有王后名分的王后。從此,她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閒人,與幾名侍女內侍終日優遊在這座空曠的府邸,品嚐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來的秘密宣召卻改變了這一切。
一輛尋常的垂簾緇車將夏姬拉出了咸陽,拉進了一片幽靜的園林宮室。駕車內侍不說她也不問,只默默跟著老內侍走進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間陽光明媚卻又悄無聲息的所在。林木茂盛蔥蘢,房子很高很大,地氈很厚很軟,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張古琴。打量之間她心頭怦然一動——沒錯!這正是當年第一次進太子府彈奏的那張古琴!淚水乍然朦朧,對著香鼎肅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輕輕地拂動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兒便流水般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湯湯。導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安我茅舍。生民鹹服,幅隕既長。」
「一支《夏風》,韻味猶存矣!」拊掌聲陡然從背後響起。
琴聲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著這個不知從何處走出來的老人,驚愕得聲音都顫抖了。雖說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當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覺得他必是老了,可無論如何,她還是不能想像變化會是如此巨大!面前這個臃腫蒼白滿頭灰髮的老人,能是當年那個雖則多病卻也不失英風的年輕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參,參見秦王。」夏姬終於回過神來拜了下去。
「起來起來。」嬴柱連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說將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著粗氣靠到了對面那張寬大的坐榻上。見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樣,嬴柱不禁一聲歎息,對她說起了這些年的人事滄桑,末了道:「目下異人已是太子,來日便是秦國新君。你乃異人生母,異人來日必認你貴你。雖說天命使然,終歸是你純良所致,他人亦無可厚非也。然則君無私事,宮闈亦干政道。異人既以禮法認華陽後為嫡母,此事便當有個妥善處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陣,打住話頭殷殷地望了過來。
「不須秦王費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頓時沉下臉:「若要你死,商議個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說如何,我只聽憑處置。」
「你若輕生而去,異人何能心安?華陽後何能逃脫朝野物議?我這秦王豈非也做得慚愧?從此萬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囑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隱,不失為上策。我看只一條:今日不爭王后,他日不爭太后,長居老府,散淡於宮闈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現出了燦爛的笑,對著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一爭,後當天誅地滅!」記得嬴柱當時竟有些傷感起來,「夏姬呵,子長幽居,我長惶愧,兩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復何言?若有來生,惟願你我生於庶民之家,淡泊桑麻,盡享生趣也!」
「夫君!」夏姬一陣眩暈,額頭重重撞到案角昏了過去……一陣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感覺衝擊得她醒了過來,一睜眼竟是又驚又羞!她赤身裸體地橫陳在那張寬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擁著她豐腴雪白的身子奮力耕耘著嘖嘖讚歎著,雨點般的汗水灑滿了她的胸脯,熱辣辣的氣息籠罩了她的身心,久曠的她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了那濕淋淋的龐大身軀……當嬴柱粗重地喘息著頹然癱在坐榻時,她不期然看見了榻後的銅壺滴漏正指在午後申時——入宮已經整整四個時辰!
記得很清楚,她親手將案頭自己未動的那盅涼茶捧給了嬴柱。嬴柱咕咚兩口吞了下去,卻又張開兩臂猛然圈住了她。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便撲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來。誰知就在兩人魂消骨蝕忘形囈語的時刻,身下的嬴柱驟然冷汗淋漓喉頭咕地一響便昏厥了過去!老內侍隨著她驚慌的呼叫趕來,撬開嬴柱牙關灌下了一盅藥汁。嬴柱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看她,只對老內侍低聲嘟噥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兩個小內侍送進密封的緇車匆匆拉走了。
當晚三更,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來說,秦王薨了!華陽後要殺她!
侍女說她要帶她逃出咸陽。她問她是何人,侍女卻只催她快走,說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搖搖頭,默默地拒絕了她。嬴柱將一生的最後辰光給了她,便是她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拋下夫君屍身苟活於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書駟車庶長府,自請以王族法度處置,准許自己為先王殉葬!也不管駟車庶長府如何回復,夏姬便在老府正廳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靈堂,衰絰上身,放聲痛哭。
夜半時分,呂莊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動了。
當呂不韋被從睡夢中叫醒時,西門老總事緊張得話也說不清楚了。呂不韋從老人的驚懼眼神已經料到幾分,二話不說便大步出門跟著內侍飛馬去了。到得步騎林立戒備森嚴的章台宮,四更刁斗堪堪打響。老長史桓礫正在宮門等候,一句話沒說便將呂不韋曲曲折折領進了城堡深處的秘密書房。跨進那道厚實的鐵門,呂不韋立即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緊張窒息!太子嬴異人跪在坐榻前渾身瑟瑟發抖。華陽後沉著臉立在榻側,冷冰冰空蕩蕩的目光只盯著嬴異人。兩名老太醫與老內侍圍著坐榻惶恐得手足無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蓋著白髮散亂的一個老人,兩手作勢指點喉頭嘎嘎作響,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下猛然一沉,呂不韋迅即覺察到最為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整個宮廷正在一片混亂茫然之中!當此之時,冷靜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呂不韋頓時神志清明,大步進了令人窒息的廳堂。 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眼看見呂不韋進來,立即匆匆迎來湊著呂不韋耳邊低聲一句:「秦王彌留!只等太子傅。」便將呂不韋領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異人驀然覺察呂不韋到了,噌地站了起來便偎到父王身邊,陡然將華陽後擋在了身後!華陽後眉頭倏地立起卻又迅速收斂,眼神示意太醫退下,便匆匆過去站到了坐榻裡側。
「臣呂不韋參見我王。」呂不韋拜倒在地,聲音沉穩清朗竟不顯絲毫慌亂。
坐榻大被下艱難地伸出一隻蒼白的大手,作勢來拉呂不韋。呂不韋立即順勢站起,俯身坐榻高聲道:「我王有話但說,不韋與王后太子共擔遺命!」
嬴柱迷離的目光倏忽亮了,喉頭嘎嘎響著將呂不韋的一隻手拉了過來,又將華陽後與嬴異人的手拉了過來疊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著呂不韋,喉頭艱難地響著嘴唇艱難地蠕動著,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王是說:要王后與太子同心共濟,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頭顱微微一點,喉頭嘎的一聲大響,嬴柱雙手撒開,兩眼僵直地望著呂不韋,頓時沒了氣息!華陽後驚叫一聲頹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異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醫內侍們便頓時忙亂起來。
呂不韋卻凝神肅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簾,理順了散亂虯結的雪白長髮,又拉開大被覆蓋了驟然萎縮的屍身,對著坐榻深深三躬,這才轉身走到已經被太醫救醒的華陽後面前一拱手低聲道:「王后對秦王之死心有疑竇,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務在安定大局,餘事皆可緩圖。王后與秦王廝守終生,深知王心,必能從大處著眼也。」華陽後深重地歎息了一聲,陡然起身道:「儂毋逼我孤身未亡人!儂也曉事之人,我這王后尚終日清心不敢放縱,竟有賤人竭澤而漁,當如何治罪了!不治殺王之罪,何以面對朝野!急務先於大局,曉得無?不將淫賤者剮刑處死,萬事休說!」語勢凌厲神色冰冷,與尋常那個清純嬌媚的纖纖楚女竟是判若兩人。
華陽後一開口,嬴異人的嚎啕哭聲便戛然而止,人雖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卻劍一般直刺過來。夏姬是他的生母,華陽後非但當眾辱罵生母還要立殺生母,何其險惡!嬴異人母子一生何苦,子為人質,母囚冷宮,還當如何折辱!嬴異人寧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頂住這個蛇蠍楚女!一腔憤怨,嬴異人的臉色立時鐵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華陽後,恰逢呂不韋的目光卻直逼過來,冷靜體貼威嚴卻又透出一絲無可奈何地絕望。那目光分明在說,你只要一開口,秦國便無可收拾一切便付之東流!嬴異人讀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終是低頭哽咽一聲,猛然撲到父王屍身放聲痛哭。
「王后之見,臣不敢苟同。」呂不韋轉身對華陽後一躬,語氣平和而又堅定,「王后明察:先王久病纏身朝野皆知。縱有他事誘發,終歸痼疾不治為根本因由。再則,夏姬為先王名正言順之妾,得配先王尚早於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為太子時多病孱弱,而潔身幽居二十年,此心何良?此情何堪?先王縱密召夏姬入宮,於情,於理,於法,無一不通。若得治罪,敢問依憑何律?秦法有定:背夫他交謂之淫,賣身操業謂之賤。今夏姬以王妾之身會先王,夫婦敦倫,何罪之有?」
「呂不韋!你,你,你豈有此理!」
「王后明察:當此危難之際,呂不韋既受先王顧命,便當維護大局。無論何人,背大局而洩私憤,呂不韋一身當之,縱死不負顧命之托。」
大廳一片寂靜,大臣吏員都肅然望著平和而又鋒稜閃閃的呂不韋。陡然之間,老長史桓礫拜倒在地高聲一呼:「老臣懇請王后顧全大局!」
「臣等懇請王后!」史官太醫內侍們也一齊拜倒。
華陽後嘴唇咬得青紫,終是長吁一聲抹抹淚水抬頭哽咽道:「先王死不瞑目,儂等誰沒得見?便不能體察我心?也好!此事容當後議。儂只說,目下要我如何了?」
呂不韋道:「王后明察:國不可一日無君。」
「天負我也!」華陽後咬著嘴唇幽幽一歎,對著始終背向自己跪在坐榻前的嬴異人狠狠挖了一眼,走到大廳中央冷冰冰道,「老長史聽命:秦王乍薨,國不可一日無君。本後與顧命大臣呂不韋,即行擁立太子子楚即位。」
「特詔錄畢,顧命用印。」長史桓礫捧著一張銅盤大步過來。
華陽後冷冷看了一眼呂不韋,打開裙帶皮盒,拿出一方銅印,在印泥匣中一沾,便蓋上了銅盤中的羊皮紙。老桓礫低聲道:「擁立新君,顧命大臣亦得用印。」呂不韋慨然點頭,打開腰間皮帶的皮盒拿出一方兩寸銅印蓋了,低聲吩咐一句:「立即刻簡,頒行朝野。」轉身便向嬴異人拜倒,「臣呂不韋參見秦王!」
「臣等參見秦王!」桓礫等所有在場官吏也一齊拜倒。
嬴異人正在憤怨難平兀自哀哀痛哭,驟然聽得參見聲大起,不禁一陣驚愕,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連忙先扶起呂不韋,又吩咐眾人起身,神色略定,回身卻是陡然一躬:「子楚謝過母后!」此舉原是突兀,呂不韋與在場人眾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讚許。
華陽後卻冷笑道:「謝我何來?該儂做事了。」
嬴異人略一思忖,又湊在華陽後耳邊低語了幾句,見華陽後神色緩和地點了頭,便回身哽咽著道:「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喪葬後朝會議決。」
「臣呂不韋奉詔。」呂不韋肅然一躬,回身徑直走到老長史桓礫面前一拱手,「敢問老長史:今夜發出幾卷詔書?秦王病情知會了那幾位大臣?」
「回稟顧命,」老長史桓礫肅然拱手,「夜來發出國事詔書六卷,皆是各郡縣夏忙督農事;秦王病情除太子傅外,尚未知會任何大臣;下官稟明太子,加厚了章台守護。」
呂不韋一點頭高聲道:「在場吏員人等:今夜秦王不期而薨,秦國正在危難之期!首要急務,便在宮廷穩定。呂不韋受秦王顧命與新君特詔,臨機發令如下:長史桓礫總領王宮事務,給事中與老內侍總管襄助;謁者即行飛車回都,密召內史勝來章台,護持王駕一行回咸陽;目下先行妥善冰藏先王屍身,一應發喪事宜,待回咸陽定奪;當此非常之時,任何人擅自走漏消息,立斬無赦!」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古老的誓言驟然迴盪在深夜的城堡。
呂不韋發令完畢,各方立即開始分頭忙碌起來。呂不韋卻對桓礫低聲耳語兩句,便過去將華陽後與新君嬴異人請到了章台的秘密書房。華陽後一臉不悅道:「儂已是顧命大臣連連發令,如此神秘兮兮,毋曉得多此一舉了!」呂不韋卻是渾然無覺,只一拱手道:「臣啟太后秦王:目下有急務須得秦王詔書方能處置,非臣不敢擔承。」嬴異人目光一閃卻抹著淚水道:「我方纔已經言明,服喪期間不問國事。先生與太后商議便了,我去守護先王。」說罷舉步便走。「秦王且慢!」呂不韋肅然一躬,「王執公器,服喪不拘常禮,自古皆然。喪期之中,王雖不親理國事,然大事不可不預聞也。當年宣太后主政之時,非但每事邀昭襄王共議,且必要昭襄王先出決斷。太后母儀朝野,其心原不在攝政,而在錘煉昭襄王也。臣以為華陽後德非尋常,必不會以服喪之由拒秦王預聞重大國事。」華陽後被呂不韋點破心事,亦清楚聽出呂不韋勸戒中隱含的強硬,一心不悅竟不得不做大度,便對嬴異人一揮手道:「曉得儂只與母親生分,要儂走了麼?回來回來,聽了還要說,曉得了?」回頭便道,「先生便說,甚事要詔書?」呂不韋正色道:「蒙驁三十萬大軍即將出關,須得立即止兵。」「呀!這件大事如何忘了?」嬴異人不禁恍然驚歎,眼角一瞄華陽後卻沒了聲息。華陽後卻冷冷笑道:「先生已宣明瞭宣太后規矩,秦王自當先說了。」嬴異人略一思忖便道:「先生之見甚是,非常之時當立即止兵。」華陽後一點頭淡淡道:「只是先生想好,那班老將軍為了出兵,只差要出人命,驟然止兵非同小可。此事須得那班老將軍們信得過的老人去辦,曉得無?」呂不韋欣然一拱手:「太后大是!臣當妥為謀劃。」
「止兵詔書成,太后秦王過目。」老桓礫匆匆捧來了銅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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