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國事繁劇,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異人粗重地歎息一聲,「只可惜蒙武沒有一起回來。」
「君上感懷舊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驁揉了揉已經溢出淚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書而來,敢請書房容臣稟報!若著意懷舊,老臣喚來當年書僮領道!」
嬴異人不禁笑道:「著意懷舊,有那工夫麼?好!書房說話。」
兩人來到書房,蒙驁吩咐已經掌好燈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囑家老守在府門,任何人來訪一律謝絕,隨即肅然就座,一副即將大論的模樣。嬴異人卻搖搖手道:「老將軍莫急開說,且先看看這件物事。」說罷便將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接過打開方看得一眼便雙手瑟瑟發抖,及至看完,嚎啕一聲「先王也!」便撲倒在了案上!嬴異人不勝唏噓,拭著淚眼起身肅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將軍鼎力襄助也。」蒙驁止住哭聲,霍然站起扶住了嬴異人:「先王有此遺詔,蒙驁死何足惜!君上但說,何事為難?」嬴異人道:「老將軍力保呂不韋拜相,然太后卻不贊同,此事最難。」
「太后欲以何人為相?」
「剛成君蔡澤。」
「君上之心,屬意何人?」
「首選呂不韋。若是無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當盡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見!」
「老將軍之意……」
「黑臉事體,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異人又是肅然一躬,道聲老將軍酌情為之莫得為難,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驁立即啟動。先喚來主書司馬與軍令司馬,吩咐主書司馬將呈送秦王的上書再謄刻一卷,清晨卯時不管自己是否回來,上書立送太后寢宮;軍令司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將自己的上書副本交於王齕,請與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將會商呼應。吩咐一罷,蒙驁便登上一輛垂簾緇車轔轔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燈,老駟車庶長嬴賁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寢,家老卻匆匆來報,說上將軍蒙驁請見。這老蒙驁也是,不知道老夫規矩麼?老嬴賁嘟噥一句,打著哈欠又是揉眼又是揮手,掌高燈煮釅茶,這老東西能折騰人也!兩名侍女竊竊笑著連忙收拾,便聞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騰騰騰砸了進來。
「老哥哥也,叨擾叨擾!」
「也就你了,誰個敢壞老夫這見燈睡?」老嬴賁竹杖跺得登登響。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鍋盔,還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頑頭大,我卻咥得動麼?」老嬴賁竹杖敲打著長案板著臉,「嘗嘗我這太白秋茶如何?先說好,只許吃不許拿!」
蒙驁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說話了,幾時有個不許拿!」說著捧起大陶盅吱地長啜一口,不禁便是嘖嘖讚歎,「給勁給勁!正克得硬面鍋盔!家老,備一罐我帶了!」廊下家老笑吟吟嗨地一聲,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賁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老兄弟便說,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覺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這尊睡神?」蒙驁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壓低了聲音,湊到了老嬴賁案頭,「國喪已罷,新君朝會在即,你這王族掌事倒做了沒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個鳥!枯木一株罷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個鳥!精鐵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說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當先?」
「將相當先,自古皆然,用問麼?」
「有將無相,車失一輪,立馬便要滾溝也!」
「老夫吃你嚇麼?綱成君為相朝野皆知,孰能說無相!」
「老哥哥仔細思量:自應侯范雎辭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從未開府,相職也總是太子與蔡澤共領,打實處說,從來便沒有名正言順的開府丞相!權宜之計或可將就一時,然秦國要大興,一直沒有開府丞相豈非貽笑天下!然則新朝要定開府丞相,自然便有新舊兩選。老哥哥說,這蔡澤行麼?」
老嬴賁呵呵一笑:「老兄弟與蔡澤交厚,要老夫舉他開府領政?」
「錯錯錯也!你我老軍,幾曾有過閃爍試探之辭?」
「那便明說,究竟要老夫做甚?」
「呂不韋堪為丞相!」
「你是說,那個保異人逃趙回秦的呂不韋?」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賁微微點頭:「此人也算得商政兩通,然蔡澤亦是計然名家,又無大錯,較比之下,倒是難分伯仲也。」
「錯也錯也!」蒙驁連連拍案,「甚個難分伯仲?天壤之別!呂不韋長處有三:其一,博學廣才,多有閱歷!其二,心志強毅,臨難有節,重義貴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氣度有心胸,不狗苟蠅營,不斤斤計較,坦蕩無私,行事磊落!便說飲酒,舉碗便干,赤膊大醉坦蕩率真,與我等老軍直是異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說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給喝服了。」
「豈有此理!」蒙驁臉色張紅高聲大嚷,「你老哥哥尚敗我三碗,呂不韋何曾喝過我也!」轉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別說,我還真服呂不韋飲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飲,雖大醉而不猥瑣下作的本色氣度!老哥哥也當知道,當年之商君、張儀、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哪個不是本色雄傑!哪個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雖是歪理,老夫也認了。還有甚事?」
「沒了,該說說當年了……哎哎,別忙睡也!」
蒙驁言未落點,老嬴賁白頭猛然一點便扯起了悠長的鼾聲。蒙驁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手,便有兩名黝黑肥壯的侍女抬著一張軍榻從大屏後出來,將軍榻在案前擺好,一名侍女跪身偎住了老庶長,只輕輕一扶,老庶長嬴賁身子一歪便順勢可可地躺在了軍榻,粗重的鼾聲竟絲毫沒有間斷!兩侍女相互一點頭,便輕柔無聲地抬走了鼾聲大作的軍榻。蒙驁在旁直看得噫噫驚歎不絕,及至鼾聲遠去,竟情不自禁地大笑著吼了一聲:「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時節,秦國的朝會大典終於要舉行了。
諺云:十會九春。說得便是朝會歷來都在開春。其時若無大戰,郡縣主官便要齊聚都城,在國王主持下與朝官一起議決諸般大事,啟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廟、拜謁年高退隱功臣等等禮儀盛典也都要藉著百官雲集接踵舉行。士農工商諸般國人庶民,則是一邊議論著廟堂風雲,一邊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掃祖先墳塋、疏浚溝洫忙活春耕等等不亦樂乎!朝堂鐘鼎聲聲,原野耕牛點點,窩冬之後的一切都在開春之時甦醒了萌動了。春行朝會,那是天道有常,國人從來以為是題中應有之意。
惟其如此,這立冬朝會便顯得極是突兀!彷彿寒天要割麥子,國人硬是懵懂著回不過神來。便是國中官吏,也是竊竊以為不可思議。冬令肅殺,萬物閉藏,此時豈能大行彰顯新朝的朝會大典?然則無論如何不同尋常,秦國朝野還是默默認同了。畢竟,秦國目下正在連喪兩君的非常之期,不藉著冬令時光從容琢磨籌劃,開春大忙之際豈能容得終日論爭?當此之時,通會詔書一下,郡守縣令們便匆匆動身了,朝官們也各自忙碌謀劃起本署在朝會的待決大事。官道車聲轔轔,官署晝夜燈火,市井街談巷議,宮廷雨雪霏霏,秦國朝野第一次在窩冬之期騷動了!
較勁的關口只在一個,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華陽後看到蒙驁上書,原本竭力壓抑的一腔憤懣驟然發作,當即秘密召來蔡澤將事說開,要蔡澤明白說話,想做丞相便同心較力,自甘沉淪便等著罷黜治罪!蔡澤原本尚以為蒙驁等一班老將擁戴自己無疑,乍見蒙驁上書便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愣怔片刻突然怒火中燒!你老蒙驁與我蔡澤素來交好,不贊同老夫也罷,何須如此阿諛鼓噪一個商人呂不韋!若無不可告人之密豈非咄咄怪事?然蔡澤畢竟是蔡澤,雖則氣得臉色鐵青,卻硬是隱忍未發,只對華陽後深深一躬,茲事體大,容老臣告退思慮而後做答。回到府中蔡澤再三權衡,深覺蒙驁此舉大非尋常深淺莫測,不能正面計較;蒙驁之忠直秉性有口皆碑,上將軍舉薦領政大臣也是職責所在,自己若以事中人之身公然回擊,一定是引火燒身無疑;事之要害依然是也只能是呂不韋,呂不韋之要害,則是究竟適合不適合做秦國丞相?若呂不韋不堪為相,便是釜底抽薪,誰也無可奈何!然則,要說出一番呂不韋「不堪為相」的憑據卻是談何容易!要將這「不堪」之理再變成公議,更是談何容易!思謀竟夜,蔡澤心頭終於一亮,立即伏案揮筆寫了起來。清晨霜霧正濃之時,蔡澤從一條隱蔽小巷秘密進了太后寢宮,與華陽後整整密議了一日,方才趁著暮色出宮。
次日卯時,華陽後風風火火到了王宮書房,將蒙驁上書氣沖沖摔在了嬴異人案頭,指斥蒙驁舉薦失察,竟擔保一個心懷叵測不堪為相的商人執掌秦國相印,是可忍孰不可忍!嬴異人大為驚訝,思忖間陪著笑臉道:「母后自是明察知人。然這『心懷叵測,不堪為相』八字斷語若無憑據,你我母子卻如何面對朝野公議?」
嬴異人沒有料到,華陽後竟一口氣款款說出了六條憑據:
其一,呂不韋早年周旋齊燕兩軍之間,既賣燕軍兵器又做齊軍後援,左右逢源而暴富,實為見利忘義之奸商!其二,呂不韋野心勃勃,當年在邯鄲援助嬴異人,便有「此子奇貨可居也!」之語,入秦居心不良!其三,呂不韋多言秦法弊端,贊同墨家義政,若為丞相,必壞秦國百年法度,大行王道儒政!其四,呂不韋曾為文非議商君「趨利無義」,若主秦政,必與商君之法背道而馳,其時秦國必亂!其五,呂不韋曾作「吏本」一文,以官吏為國本,藐視王權庶民,一朝為相,必與民爭利,與王室分權,使權臣坐大而行三家分晉之故事!其六,呂不韋有「蕩兵」之說,自詡疏通兵道,實則主張「義兵」,指斥秦國出兵山東攻城略地為不義之道,若主國政必與山東六國罷兵息戰,使秦國大業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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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母后,如此六則,譬如為文,卻是從何說起?」
「曉得儂不信!自己看了!」華陽後一招手,身後侍女便捧來一隻紅木匣恭敬地擱置王案中間,又熟練地打開了匣蓋取出幾卷竹簡依次攤開。
嬴異人驚訝得眼睛都瞪直了!面前這些竹簡緯編精細刻工講究,正是呂不韋「器不厭精」的往昔做派,竹簡上的刻字也分明是呂不韋的手跡麼!呂不韋偶爾為文他也知道,當年毛公薛公也說過,可三人誰也沒見過呂不韋的文章。嬴異人記得有次酒後請求呂不韋展示大作,呂不韋哈哈大笑連連搖手:「游思斷想也!豈登大雅之堂?毛公薛公腹中藏書萬卷,盡可教授公子!」今日華陽後竟能有呂不韋如此多的書簡,豈非咄咄怪事也!
「子楚,愣怔甚來,看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瞄了過去,一卷卷確實扎眼——
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
治亂在於有司。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
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則不知,
不知則趨利。趨利固不知其可也!公孫鞅、鄭安平是矣!公孫鞅之於
秦,欲堙其責,非攻無以,於是為秦將而攻魏,終陰殺公子卬而為無
道也,行方可賤可羞!
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今世之言治,多以嚴刑厚
賞,此世之苦害也!以德以義,則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
世當蕩兵以息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暴兵。義兵為天下之良藥,
暴兵為天下之惡藥。用兵若用藥,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
……
「母后之意,如何處置?」嬴異人推開了竹簡。
「一則下書問責蒙驁。二則公議拜相事了。」華陽後從未有過的利落。
「公議?行朝會麼?」
「朝會之先,當先召王族元老與在朝大臣議決了!」
「王族元老向不參政,妥當麼?」
「毋曉得王族議政祖制了?不參政不議政,王族不是擺設麼?」
「子楚遵母后命!」
「這便是了!」華陽後燦爛地笑了,「只我母子一心,才有個安穩,曉得了?」說罷一擺手喚過身後妙齡侍女親暱指點道,「娘曉得子楚冷清,我給你物色了一個侍榻女,震澤吳娃,醫護之術青出於藍了!你且試試如何?不可心娘再物色了。曉得無?」
「子楚謝過母后!」
「好了,母后去了。」華陽後笑吟吟走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喚來老給事中低聲吩咐兩句,老給事中便領著那個美艷的少女走了。嬴異人粗重地歎息一聲,不禁焦躁地轉悠起來,轉悠得一陣自覺心頭突然一亮,召來老長史桓礫密議一陣,便立即分頭登車出了王城。
卻說老長史桓礫從密道出宮直驅上將軍府,將書簡木匣交給了蒙驁便馬不停蹄地回宮去了。蒙驁思忖片刻,吩咐家老立派精幹僕人去城中太子傅府送信邀約呂不韋,自己便登上緇車出了咸陽南門直奔呂莊。到得呂莊堂上未曾飲得兩盅釅茶,呂不韋軺車便轔轔回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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