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此時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國地方大員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國資望最深權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艱難,蜀地多亂,蜀地政務多由王室派駐蜀地的蜀侯與咸陽通連傳遞,李冰父子只專心水患治理與庶民生計,極少入朝,也極少涉足國政事務。然則三任蜀侯生變,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孫綰乃承襲其父嬴煇爵而繼任,是昭襄王的嫡孫,竟然也圖謀自立!昭襄王殺了公孫綰之後,終於晚年決意將巴蜀兩地交李冰統領。孝文王嬴柱與李冰篤厚,死前正好下詔李冰回咸陽養息議政。輾轉三月,李冰抵達咸陽時嬴柱已經薨去了,蔡澤與呂不韋同時主張李冰留國參與朝會,嬴異人自然允准了。此時李冰要說話,朝臣們便是一片肅然。

「老臣以為,理國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萬事紊亂也。」李冰聲音低沉,然卻中氣十足,整個大殿清晰可聞,「何謂朝制?首在君權。君權之要在一,一則安,二則亂。凡二,做應急之策可也,立為定制則不可也!譬如當年宣太后攝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國疑,乃形勢使然,不得已而為之也!故朝野無異議。目下秦國已經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歷經磨難,堪當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頭之朝制?今日朝會,太后訓政首當其衝,似乎太后攝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議,自是在所難免。諺云:大邦上國,不以一人之好惡立制。太后喜與不喜,自當以邦國興亡為本,而不當以一己之好惡為本。故此,老臣請朝會先行議決:明君權,廢攝政,綱舉目張!」一言落點,戛然打住。
「好!老臣贊同!」駟車庶長老嬴賁通通點著竹杖,「老太守洞若觀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國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國君妻室,王族嫡系,自當遵從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榮可也!」

「臣等贊同!」所有郡守縣令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卿臣席十位大員也是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將軍席一聲齊呼。

大吏席區卻是別有氣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報名呼應。先是一聲「廷尉府屬官贊同!」接著一聲「太子傅屬官贊同!」此後各暑一聲聲連綿不斷,大殿嗡嗡震盪不絕。呼應之聲落定,殿中卻是一片異樣的沉默,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蔡澤。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屬官竟沒有一人說話!

戰國通制,朝政以開府丞相為樞紐,屬官以丞相府為軸心。所謂開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設置若干直屬官署統一處置日常政務。這些直屬官署與各大臣的屬官不同處在於:各大臣屬官是本司(專業)之劃分,譬如廷尉府有獄丞、訟丞、憲盜等屬官,太廟令府有祭祀、卜人、廟正等屬官;丞相府屬官則是綜合性的領域劃分,譬如行人(職司邦交事務)、屬邦(職司附庸部族與屬國事務)、甬(職司徭役事務)、工室丞(職司工匠)、關市(職司市易稅收)、司御(職司官道車政)、長史(職司文擋)、府(職司府藏)等等等等;戰國後期之秦國疆土不斷擴張,丞相府直屬官署已經增至二十餘個,實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后期的丞相府多有模糊處,從法度說依然是開府丞相制,但由於蔡澤封君後事實上脫離相權,時不時與太子嬴柱「兼領」相權,實則丞相府已經被「虛處」,只處置一些具體事務,重大政務一律由秦昭王直下詔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裡,蔡澤以唯一相職之身重新實際執掌了丞相府。為了給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澤將實權屬官做了一次改朝換代式的整肅,除了從燕國來投靠自己的得力親信身居要職,其餘要害屬官便是華陽後與陽泉君舉薦過來的「秦羋」。其時華陽後正得新君嬴柱寵愛,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舉封了陽泉君,蔡澤思量要施展政才自然要結好華陽後姐弟,此所謂「人和者政通」。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中的老秦人全部遷職,直屬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與「秦楚人」,咸陽國人一時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羋」的巷諺。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自然以蔡澤陽泉君馬首是瞻。今日朝會陽泉君業已鎩羽,「秦羋」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澤始終緘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會群議?

「敢問綱成君,相府屬官是非俱無麼?」這次是老蒙驁冷冰冰開口。

「上將軍何其無理也!」蔡澤正在為今日朝會的陡然變故惶惑煩躁不已,見蒙驁竟對自己無端發難,頓時怒火上衝,拍案呷呷厲聲,「朝會議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對朝對君,屬官之說,當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麼?老夫卻以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將軍做個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來做一番路人之評。」蒙驁拍案起身掃視大殿高聲道,「舉朝皆知,老蒙驁與綱成君交誼非淺。然大臣面國無私交,今日老夫卻要公然非議綱成君,寧負私情,不負公器。自綱成君重掌相權,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為然!何也?畛域之見未除,私恩之心太重,而致相府重器溺於朋黨也!國人流布巷諺:『相府大吏,秦蔡秦羋。』舉朝大臣誰人未嘗聞也!秦自孝公以來,任用山東六國之士偏見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說已是毫無芥蒂之心。六國人言,秦用外士,為相不為將,終有戒懼山東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齊人也,老蒙驁居上將軍,子蒙武職前將軍,可證此言大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東名士入秦掌權之後,時有六國官場惡習發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終致誤國誤己!應侯范雎才功俱高,惟一己恩怨過重,雖睚眥必報,明知鄭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薦鄭安平為將,王稽為郡守大臣。結局如何?鄭安平戰場降敵,葬送秦軍銳士三萬餘人!王稽受賄賣國,擅自將南郡八縣私讓楚國!范雎一世英名,終成不倫不類之輩也!綱成君所任相府屬官,非故國來投之親信,即私誼舉薦之裙帶,雖不能說無一能者,然鐵定是沒有公忠事國之節操!否則,何能人皆有斷,惟丞相府舉府無一人開言?所為者何?還不是等待主君定點而後群起呼應之?此等屬官,究竟是秦國臣子,還是兩君門客!如此用人氣度,所用之人如此節操,尚能說『人各自主對朝對君』,能不令人齒冷?老夫該不該問綱成君一句?」

齊人語音原本咬字極重,加之蒙驁粗啞鏗鏘的聲音,一字字便如叮噹鐵錘連綿砸來,舉殿無不震撼非常!以蒙驁之縝密穩健,尋常時除了與軍旅征伐相關之事,不說朝會,便是重臣議政也很少說話,對朝中大臣更是禮敬相處毫無跋扈之氣,今日卻能在如此大朝之時以如此凌厲言辭抨擊一個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議。一將一相國之柱石,如今將相對峙,朝臣們更大的擔心則是將相失和而生出亂局。

「老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也。」蔡澤似乎並無難堪,語氣驚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鑒:整肅相府非為他圖,惟期新政雷電風行也!相府原來屬官多是年邁老吏,雖公忠能事,惜乎力不從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為先。惟其能事,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何忌楚乎燕乎?若無開闢新政之心,老夫何須多此一舉耳!雖則如此,蔡澤以邦國為重,若有失察而任用不當者,老將軍指名,老夫當即遷職另任也!」
 

「呵呵,車軸倒是轉得快也。」駟車庶長老嬴賁點著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說到了丞相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繞彎子,索性明話直說:綱成君於氣度,於總攬全局之能,皆不堪為相;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呂不韋做開府丞相。呵呵,諸位斟酌了。」

「此言大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銳聲一喊,一個中年屬官赳赳挺身,「綱成君大有相德!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大公之至!何錯之有?上將軍老駟車不問所以,惟做誅心之論,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見: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

「贊同!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相府大吏齊聲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搖著一顆霜雪白頭冷冷一笑,「諸位既以春秋祁黃羊之論辯護於綱成君,責難於兩大臣,老夫便來評點一二。『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祁黃羊可謂公矣!』此話乃孔子對祁黃羊之贊語也。囫圇論之,的是無差。然田有界垅,事有定則。若不就實論事,惟以此話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卻是戲弄史書也!祁黃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黃羊其時致仕居家,置身國事之外,舉人惟以才幹論之,與自己卻是無涉,此謂公身也!公心於內,公身於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舉人用人關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帶任用部屬,卻要說『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誠所謂假其公而濟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卻沒有涉及丞相人選,大臣們不禁又是一陣驚愕。

「議事非論史!只呂不韋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操著楚語憤然高聲,「呂不韋素來非議秦法秦政,貶斥商君,主張罷兵息戰!此人為相,亡秦之禍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舉殿駭然!大臣們對呂不韋畢竟生疏,誰也不知道呂不韋平素有何政道主張,今日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會公然舉發,一口氣列出三樁秦國朝野最厭惡的政見,何能是空穴來風?一時人人不安,只想看呂不韋如何辯駁。

「此說何證?」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插問了一句。

相府長史高聲道:「呂氏書簡多有流傳,在下有物證!」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觀?」

但為秦國朝臣,誰都知道這位冷面廷尉勘驗物證的老到功夫,當即便有人紛紛呼應:「是當請老廷尉一觀。」「過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眾口紛紜之際,相府長史正要從腰間文袋取物,卻有一吏突兀高叫:「誰個朝會帶書簡了!我等又沒事先預謀了!要得物證,散朝後我等自會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沒有物證敢有說辭麼?列位大人要聽,我便當殿背將出來!」「我也能背!」「背!公議有公道!」大吏們紛紛呼應,昂昂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駟車庶長一聲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這是大朝!胡亂聒噪個甚!沒帶物證便去取,豈容得你等雌黃信口!」這老嬴賁原本便是王族猛將,秉性暴烈深沉,怒喝之下竟震懾得忿忿嚷叫的大吏們一時愣怔無措,大殿頓時一片肅然。

蒙驁冷冷一笑,將一卷竹簡嘩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預謀!收藏有呂不韋散簡原件百餘條,你等拿來兩廂比對,權將呂簡做古本,便請老廷尉當殿鑒識真偽!」

「愣怔個甚!快去拿來!」駟車庶長又是一聲怒喝。

「拿便拿!」相府長史一咬牙便走。

「回來!」蔡澤突然站起厲聲一喝,轉而不無尷尬地淡淡一笑,「此事無須糾纏也。老夫入秦,與呂不韋相交已久,今日更是同殿為臣。為一相位破顏絕交,誠可笑也!老夫決意退出爭相之局,退隱林下,以全國政之和,望君上與朝會諸公明察也!」長吁一聲落座,竟是毫無計較之意。殿中頓時愕然惶然紛紛然,長吁聲議論聲喘息聲絲絲嗡嗡交織一片。冷若冰霜的蒙驁與怒火中燒的老駟車庶長突然打滑,一時竟也有些無所適從。

正在此時,一直默然端坐的呂不韋站了起來,拱手向王座向大殿一周環禮,從容悠然地笑道:「綱成君既有此言,呂不韋不得不說幾句。承蒙天意,呂不韋當年得遇公子而始入秦國。綱成君不棄我商旅之身而慷慨垂交,呂不韋始得秦國效力也!論私誼,不韋自認與綱成君甚是相得,詩書酒棋盤桓不捨晝夜。論公事,不韋與綱成君雖不相統屬,然各盡其責互通聲氣,亦算鼎力同心。今日朝局涉及綱成君與呂不韋,人或謂之『爭相』,不韋不敢苟同也!朝會議相乃國事議程,人人皆在被議之列,人人皆應坦蕩面對。人為臣工,猶如林中萬木,惟待國家量材而用。用此用彼,臣議之,君決之,如是而已。被議之人相互視為爭位,若非是非不明,便是偏執自許!若說相位有爭,也是才德功業之爭,而非一己私慾之爭也。前者為公爭,惟以朝議與上意決之。後者為私爭,難免憑借諸般權謀而圖勝。今綱成君無爭,呂不韋無爭,惟朝議紛爭之,是為公爭,非權謀私爭也!既無私爭,何來爭相之局?」稍一喘息,呂不韋轉身對著上座蔡澤慨然一拱,「綱成君無須慮及破顏絕交。自今而後,無論何人為相,無論在朝在野,不韋仍與君盤桓如故!」

「嘿嘿,嘿嘿,自當如此也。」蔡澤不得不勉力地笑著點頭呼應著。

這一番侃侃娓娓,朝臣們始則大感意外,繼而又是肅然起敬。

尋常揣度,孜孜相權的蔡澤突兀放棄對質物證,又更加突兀地宣佈退出相爭歸隱林下,其間必有權謀考量。最大的可能,便是物證蹊蹺經不得勘驗、重臣反對、朝議不利等情勢而生出的自保謀劃;退隱林下云云,則不無以清高姿態倍顯呂不韋爭權奪利之心機。以呂不韋之才智,自當看出蔡澤這並非高明更非真誠的權謀,自當被迫嚴詞反擊,以在朝會澄清真相,以利拜相之爭。如果呂不韋如此說如此做,誰都不會以為反常,相反會以為該當如此。然則誰都沒有想到,呂不韋既沒有提及最引爭執的書簡物證,也沒有嚴詞斥責蔡澤及相府大吏,反倒是一腔真誠地評估了與蔡澤的交誼,且慨然昌明無論在朝在野仍當與綱成君盤桓如故,若有權謀計較之心,如此氣度是決然裝不出來的。若將呂不韋換做睚眥必報的范雎,換做孜孜求權而不得的蔡澤,說得出來麼?惟其如此,人們自然欽佩。然則真正令朝臣們折服者,還在於呂不韋對「爭相」說的批駁。分明是在批駁蔡澤,呂不韋卻冠之以「人或謂之」,硬是給蔡澤留了面子;對爭相本身,呂不韋卻絲毫沒有做清高虛無的迴避,而是坦然面對,以林中萬木之身待國家遴選,其意不言自明:選中我我便坦然為相,選不中我我亦坦然效力國家。如此姿態,與蔡澤的始則孜孜以求求之不得便要憤世歸隱相比,直是霄壤之別,如何不令人大是欽佩!
 

「書簡之事,可是空穴來風?」正在舉殿肅然之時,老廷尉又冷冷一問。

「實有其事也。」呂不韋坦然應承,「不韋少年修學,喜好為文,確曾寫下若干片段文字。後入商旅,亦常帶身邊揣摩修改。二十年前,這些書簡不意失散於商旅,不韋從此不再執筆。大吏所得,或正是當年失散之書簡。」

「如此說來,閣下對秦法秦政確實是不以為然了!」陽泉君突然插進。

「有不以為然處。」呂不韋依舊是坦然從容,「自秦變法強國,至今已過百年,山東六國無日不在非議咒罵,不在抨擊挑剔。不韋山東小邦人氏,少年為文,難免附會世俗,時有非議秦法秦政處。後來,呂不韋以商旅之身走遍天下,遂深感山東六國之論多為荒誕不經之惡意詛咒,自當撇之如履也。然以今日為政目光看去,其間亦不乏真知灼見之論!譬如當年墨子大師之兼愛說、孟子大師之仁政說、今世荀子大師之王道說,均對秦法秦政有非議處。非議之要,便在責備秦政失之於『苛』,若以『寬政』濟之,則秦法無量,秦政無量也!憑心而論,呂不韋敬重秦法秦政之根基,然亦認為,秦法秦政並非萬世不移之金科玉律也!何謂法家?求變圖強者謂之法家!治國如同治學,惟求『真知』,可達大道也。何謂真知?莊子雲,得道之知謂『真知』。何謂治國之真知?能聚民,能肅吏,能強國,治國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使秦法秦政合乎大爭潮流而更具大爭實力,有何不可也?若因山東六國咒罵之辭而屏棄當改之錯,無異於背棄孝公商君變法之初衷也,不亦悲乎!」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眼中竟有些潮濕了,「不韋言盡於此,陽泉君與朝議諸公若以此為非秦之說,夫復何言!」

隨著迴盪的餘音,舉殿大臣良久默然……是啊,夫復何言?陽泉君們最想坐實的罪名,呂不韋竟是一口應承了!非但如此,還給秦國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難題:秦法秦政敢不敢、要不要應時而進?實在說,這確實才是一個開府丞相要思慮的治國大方略。然則對於秦國而言,這個難題太大了,也太犯忌了……

「散朝。」嬴異人淡淡一句,竟自起身離開了大殿。

沒有人挺身建言要堅持議個子丑寅卯出來,朝臣們都默默散了。天上紛紛揚揚飄著雪花,腳下的大青磚已經積起了粗糙的雪斑,灰色的厚雲直壓得王城一片朦朧,竟是分不出到了甚個時辰。然則,誰也沒有說一句天氣如何,誰也沒有為這今冬第一場大雪喊一聲好。一片茫茫雪霧籠罩著一串串腳步匆匆的黑色身影,轔轔隆隆地瀰散進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

 

朝會之後一個月,便是秦國歲首。

自夏有曆法,古人對一年十二個月的劃分便確定了下來。到了戰國之世,一年已經被精確到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則,十二個月中究竟哪個月是一年的開端?即被稱為正月的歲首,各代各國卻是不同。曆法史有「三正」之說,說得便是夏商週三代的歲首各不相同:夏正(月)為一月,商正(月)為十二月,周正(月)為十一月。春秋戰國之世禮崩樂壞,各國背離周制,開始了自選歲首的國別紀年。譬如齊宋兩國便回復商制,將丑月(十二月)作為正月;而作為周室宗親的最大諸侯國晉國,則依然採取周制,將十一月奉為正月。三家分晉之後,魏趙韓則各有不同:魏韓為殷商故地,如齊,取商制,十二月為正月;趙國為夏故地,取夏制,一月為正月。秦國雖非周室宗親諸侯,然作為東周開國諸侯,直接承襲周部族的發祥之地,以致周人秦人皆有「周秦同源」之說,是故自立國春秋之世便一直承襲周制曆法,十一月為歲首。後來,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建制,頒行了新創的顓頊歷,十月定為歲首。這是後話。

就實而論,「歲首」並無天象推演的曆法意義。也就是說,各國歲首不同,並不意味著人們對一年長短的劃分不同。無論何月做歲首,一年都是十二個月。歲首之意義,在於各國基於不同的耕耘傳統、生活習俗與其他種種原因,而做的一種特異紀年。用今日觀念考量,可視為一種人為的國別文明紀年。譬如後世以九月作為「學年」開端,以七月作為「會計年度」開端一樣,只有「專業」的意義,而沒有曆法的意義。

歲首之要,在除舊布新。這個「新」,因了「舊」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歲秦國之舊,在於連葬兩王,新君朝會又無功而散,新朝諸事似乎被這個寒冷的冬天冰封了,臨近歲首竟還沒有開張之象。惟其如此,朝野都在紛紛議論,都在揣測中等待著那道啟歲的詔書。其時秦國民議之風雖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毫無顧忌,卻也比後世好過了不知多少倍。新朝會議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經通過大臣門客六國商旅郡縣吏員城鄉親朋,傳遍了咸陽市井,傳遍了村社山鄉。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動的,便是顧命大臣呂不韋的「寬政濟秦法」說!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陽王城如此,山東六國亦如此。

在秦人心目中,秦法行之百年,使國強使民富使俗正,且牢固得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便是聚相私議,也絕無一人說秦法不好。但聞山東人士指斥秦法,老秦人從來都是憤憤然異口同聲地痛罵六國,毫不掩飾地對秦法大加頌揚,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這次卻是奇也,老秦人聽到有大臣在朝會公然主張「寬政濟秦法」,心下竟不禁怦然大動!第一次對非議秦法者保持了罕見的長久的沉默,竟莫名其妙地瀰漫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來。咸陽王城一個月沒有動靜,這種惶惶然便化成了各種流言流淌開來。有人說,太后與陽泉君逼新君拜蔡澤為相,上將軍蒙驁與駟車庶長及一班老卿臣極力反對,新君左右為難舉棋不定,丞相大印極有可能佩在綱成君腰上!有人說,呂不韋非議秦政是硬傷,能繼續做太子傅已經是托天之福了,根本不可能做開府丞相!更有驚人消息說,呂不韋銷聲匿跡,實則已經被陽泉君指使黑冰台中的羋氏劍士刺殺了!也有人說,想殺呂不韋沒那麼容易,呂不韋早已經逃離秦國了。然則不管人們交相傳播何種新消息,議論罷了總是要紛紛歎息一陣,這個呂不韋呵,還真是可惜了也!
 

在山東六國,當商旅義報與斥候專使從各個途徑印證了消息的真實,並普天下播撒得紛紛揚揚時,六國都城先是幸災樂禍,繼而便是莫名困惑。幸災樂禍者,虎狼秦國真暴政也,終於連他們自己人也不能容忍了!秦國自詡變法最為深徹,強國之道堪為天下師,連稷下學宮的荀子等名士們都曾經喊出過「師秦治秦,六國可存」,如今呢?嘿嘿,只怕秦國在道義上要大打折扣了!儒家說苛政猛於虎。如今這惡名肯定是坐實秦國了,秦人賴以昂昂蔑視六國的秦法秦政還值得一提麼?就實說,山東六國的變法也一直沒有終止過。然自秦國商鞅變法後迅速崛起並對山東形成強大威懾,六國便始終以「暴政」說攻訐秦國,無論六國如何在曾經的變法甚至比秦國手段還要酷烈,以及在後來的變法中竭力倣傚秦國,前者譬如齊威王大鼎烹煮惡吏以整肅吏治,韓國申不害當殿誅殺舊貴族,後者譬如趙武靈王以胡服騎射之名全面變法,除了保留實封制,幾乎無一不傚法秦國變法;然則宣示於世,則大昌其為仁政愛民之變法,竭力與秦國的暴政拉開距離。也就是說,在六國輿論中,雖同是變法,秦國卻是變法之異類,是大大違背王道仁政的苛虐暴政,只有六國變法才是天下正道,是天道王道之精義!說則說,真正的天道王道老是較量不過暴政,更兼王道之國官場腐敗內亂連連庶民叫苦不迭,暴政之國卻是清明穩定朝野無怨聲,長此以往,六國也漸漸暗自氣餒了。不期此時秦國竟有新貴大臣在朝會公然非議秦政,六國君臣如何不驚喜過望!有此佐證,六國在道義上便可以大大的揚眉吐氣,對內對外皆可昂昂然說話了!有此開端,反秦聲浪便會重新捲起,六國合縱何愁不能重立!如此這般一番推演,六國都城自然大大活泛了起來。然則,六國君臣又是莫名困惑,素來不容非議秦法秦政的暴虐秦人,如何既沒殺這個呂不韋?也不用這個呂不韋?咄咄怪事!

一時議論蜂起,魏國便派出特使與趙楚齊三國秘密商議,四大國分別以不同形式到咸陽「秘密」策動呂不韋出關拜相,做蘇秦一般的六國丞相!隨著各色特使車馬在大雪飛揚的窩冬期進入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大商們便流傳出了一股瀰漫天下的議論:秦國不容王道之臣,六國求賢若渴,相位虛席以待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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