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驟然之間,與呂不韋相關的種種傳聞便成了天下議論的中心。

此時的呂不韋,卻靜靜地蝸居在城南莊園,不入朝,不走動,不見客,只埋首書房,竟是當真窩冬了。各種流言經幾位老執事們淙淙流到呂莊,呂不韋也只是聽聽而已,淡漠得令執事們大是困惑。一日西門老總事來報,近日山東士商多來拜訪,均被他擋回;今日卻來了尚商坊的魏趙齊楚四國大商,說是專程前來要了結那年商戰的幾件餘事,已在門外守侯竟日,實在難以拒絕。呂不韋淡淡笑道:「老總事只去說,呂不韋不識時務鐵心事秦,雖罪亦安,說之無益也。」西門老總事頗是驚詫:「他等確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國密使也!」呂不韋笑道:「春秋戰國之世,幾曾有過不與國事的大商?老總事只去說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門老總事惶惶去了,片時回轉,說大商們聞言一陣愕然默然,竟自回去了,猗頓氏要留下一信,他婉辭拒絕了。自此門戶清淨,山東客再無一人登門。

眼看歲首將臨,這日暮色時分西門老總事又匆匆進了書房,說上將軍府的家老求見。「不見。」呂不韋思忖片刻一擺手,「你只去說,呂氏之事與老將軍無涉。」西門老總事匆匆出門片刻回來,說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話,要先生務須保重,便走了。呂不韋淡淡一笑,便又埋首書案去了。入夜大雪紛飛天地茫茫,呂莊書房的燈光卻一直亮著。

「先生,有客夜訪。」

「幾多時辰了?」呂不韋看看神色緊張的西門老總事,也有幾分驚訝。

「子時三刻。」

「沒有報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蹺。」

「請他進來。」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做部署。」

「無須了。」呂不韋搖搖手笑了,「若是刺客,便是民心,民要我死,便當該死。」

「先生錯也!」隨著粗沙生硬的聲音,廳門已經無聲滑開,一股寒氣捲著一個斗篷蒙面的黑色身影突兀佇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性命?」

「足下差矣!」呂不韋起身離開書案便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可安國護法,何用足下弄巧成拙也!」

「先生見識果然不差!」蒙面人雙手交叉長劍抱在胸前,「在下敢問:秦王若怕負恩之名,不願依法殺你,而寧願先生無名暴病而亡,豈非可能之事?」

「足下之謬,令人噴飯也!」」呂不韋朗聲大笑,「負恩之說,豈是秦法之論!商君有言: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此謂功不損刑,善不虧法!執法負恩,六國王道之說,儒家仁政之論而已!秦人若有此說,豈非狗尾續貂也!」

「自己可笑,反笑別人,先生不覺滑稽麼?」

「願聞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論非議秦法,非議商君,主張寬政以濟秦法。今日之論,卻是秉持商君而駁斥王道,駁斥仁政。前持矛而後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呂不韋慨然拱手,「雪夜做訪客,請入座敘談。」

「先生有得說便說,毋得說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佇立不動。

「既然如此,且聽我答你之說。」呂不韋不溫不火侃侃而論,「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失,而非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惟非商君之偏頗,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論,呂不韋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論,呂不韋護其根本也。我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譬如有災當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補缺日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卻是本體仁政,是回復井田禮制之仁政,與呂不韋所持之濟秦寬政,何至霄壤之別也!朝堂之論,呂不韋秉持之寬政,正是以秦法為本之寬政。今日之論,呂不韋駁斥王道仁政,卻是復辟井田禮制之本體仁政。子說之矛非我矛,子說之盾亦非我盾。我既無子說之矛,亦無子說之盾,何來自相矛盾耳!」

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說,似乎與天下傳言大相逕庭。」

「足下是說,傳言若不認可,呂不韋便非呂不韋了?」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足下當真滑稽也!」呂不韋明銳的目光盯住了蒙面人,驟然哈哈大笑,轉而肅然正色,「聽群眾議論而治國,國危無日矣!軍有金鼓而一,國有法令而一。一則治,兩則亂。王者不二執一,而萬物正焉!賴眾口流言而鑒人辨事,未嘗聞也!不足論也!」

蒙面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便大步去了。西門老總事疾步跟出門廊,院中惟有大雪飛揚,黑衣人已是蹤跡皆無!披著一身雪花,西門老總事進得書房低聲道:「此人方才舉步出門,身形頗是眼熟!」呂不韋搖頭笑道:「倒是沒看出。」西門老總事道:「會不會是蒙武將軍?」呂不韋道:「似乎不像。蒙武將軍敦厚闊達,當無此等談吐。」「怪也怪也!」西門老總事嘟噥著,「如何老朽總覺眼熟,卻是想不起來?」呂不韋道:「想起來又能如何?最好永遠想不起來。」「啊啊啊——」西門老總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也是茫茫然也!想想也想不起來了。」呂不韋笑著一拱手道:「天亮便是歲首,不韋先為老總事耳順之年賀壽了!」西門老總事忙不迭一個還禮:「老朽倒是忘了,歲首先生便是四十整壽,老朽也先行賀了!老朽糊塗,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歎著便搖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來了極為少見的開元歲首。

開元歲首者,新君元年之歲首也。此等歲首之可貴,在於可遇不可求。多有國人活了一輩子,也沒碰到過一次開元歲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便只有即位第一年是開元歲首,其後五十餘年幾乎便是三代國人的戎馬歲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沒有遇到過一次開元之年。惟其如此,開元歲首歷來被國人視為大吉之歲,愈是年來坎坷不順,愈是要大大慶賀一番,圖得便是四個字——開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咸陽便熱鬧了起來。所有官署店舖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大街小巷一片通明,飛揚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夢如幻。隆隆鏘鏘的金鼓之聲四面炸開,大隊火把擎著「開元大吉,龍飛九天」的紅布大纛旗,引著驅邪鎮魔的社火轟轟然湧上了長街。所有的沿街店舖都變成了踴躍接納國人的酒肆,人們攜帶著備好的老酒鍋盔大塊醬牛羊肉,聚在任意一間店舖便痛飲起來呼喝起來品評著隊隊社火喝彩起來;喝得幾碗渾身熱辣辣地冒汗,便湧上長街在漫天飛揚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喉唱起來舞動起來,店舖高樓便有無數的絃管塤篪伴著響徹全城的鐘鼓吹奏起來,須臾之間,傾城重弦急管,滿街慷慨悲歌,瀰漫相和,老秦人便吼著悲愴的老歌快樂地癲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斗從四門箭樓鏜鏜鏜連綿敲響時,一隊騎吏飛出咸陽內史官署奔向各條大道,一路舉著官府令箭連聲高喊:「國人聽了,秦王決意拜呂不韋為開府丞相——!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秦王萬歲!丞相萬歲!」

隨著一聲聲宣呼,莫名癲狂地國人始則一時愣怔,繼而便突然悟到了此刻的這道官府宣令意味著什麼,頓時興奮狂呼,萬千人眾的吶喊此起彼伏聲動天地,整個咸陽猶如鼎沸!

當太子傅府的吏員冒著大雪趕到城南呂莊賀喜時,呂不韋還沒接到詔書。吏員們驚訝得手足無措,正在與家人聚宴的呂不韋卻哈哈大笑:「開元歲首,群眾癲狂,何須當真也!諸位既來便是佳賓,正做賀歲一飲,萬事莫論!夫人過來,你我共敬諸位一爵!」一身紅裙的陳渲笑盈盈對眾人一禮,說聲諸位歲首大吉,便雙手捧起酒桶親自給每人案前大爵斟滿,方舉起一爵與呂不韋一起道:「歲首大吉!干!」便一飲而盡。吏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飲得一大爵下肚,卻是人人緘口。呂不韋卻渾然無覺談笑風生,不斷問起吏員們的家人家事,分明一個慈和的兄長一般。

「大人若欲離秦,老吏甘願終身追隨!」主書吏突然撲拜在地。

「我等亦願追隨大人!」一班吏員一齊拜倒。

「哪裡話來!起來起來!」呂不韋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員,入座卻是喟然一歎,「諸位已在我屬下任吏年餘,尚信不過呂不韋事秦之忠麼?」

「大人……」主書吏一聲哽咽,「我等秦國老吏,只覺秦國負大人過甚!」
 

「諸位差矣!」呂不韋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朝局紛雜,為君者不亦難乎!呂不韋一介商旅,何功何德竟位同上卿,非秦而得秦人包容?人生若此,秦國何負於呂氏也……」

「秦王特使到——!」尖亮的一聲長呼突兀飛入廳堂,所有人都是一怔。

「老給事中?大詔!」主書吏猛然跳了起來。

呂不韋倏然起身攔住了紛紛要出門先看個究竟的吏員,對陳渲與西門老總事一招手肅然道:「領諸位到後院。記住,誰也沒來過。」吏員們原本直覺好事,然見呂不韋神色肅然,卻也不感違拗,更兼夫人與老總事殷切催促,也只好紛紛去了後院。及至廳中人空,呂不韋才靜靜神出了正廳來到門廊,一眼看去,不禁大是驚訝!

朦朧曙色中大雪飛揚,一尺多深的雪地中站著一個貂裘斗篷的黑色身影,兩邊各站一人,左邊老桓礫,右邊老給事中,身後丈餘處一排重甲武士黑鐵塔般矗立!如此森殺氣勢,莫非秦王親臨問罪?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卻又迅速平靜下來,穩穩地走下了六級台階。

「呂不韋接詔——」老給事中的尖亮嗓音飄蕩起來。

「臣呂不韋待詔。」呂不韋肅然一躬。

老桓礫嘩啦打開了一卷竹簡高聲念誦:「大秦王詔:顧命大臣呂不韋德才兼備,屢克險難而成大功,朝野鹹服。茲經公議,本王順天應人,拜呂不韋為丞相,開府總領國政!秦王嬴異人元年歲首——」

「……」呂不韋想要說話,卻軟軟地偎在了皚皚白雪中。

「先生!」嬴異人一步搶過來抱住了呂不韋,「太醫!快!」

重甲武士前一員大將快步過來低聲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嬴異人見是蒙武蹲到了身邊,便將懷中呂不韋托向蒙武。誰知恰在此時呂不韋卻睜開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臣醉酒失態,慚愧也……」話未落點,猛然掙脫嬴異人臂膊爬到雪地上撐持著雙臂便嘔吐起來,一時酒臭瀰漫,薰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給事中連連作嘔倒退。旁邊嬴異人卻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先生也有狼狽時也!我背先生進去了!」蒙武搶步過來,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不要你替,我要自己來!」說罷蹲身雪地攬住醉者身子只一拱,便將呂不韋拱到了背上,「一、二、三、四……」數著步子便嘎吱嘎吱上了台階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哈!」

匆匆趕來的西門老總事連忙扶穩了從嬴異人背上掙扎下來兀自搖晃著的呂不韋進了廳中,見素來講究的主人竟是如此不堪,饒是飽經世事應酬,老總事也不禁滿臉張紅。

「先生今日賀歲,飲酒幾何啊?」嬴異人樂不可支地笑著。

「回君上:先生今日沒飲幾爵。」老總事大是困惑。

「鬱悶之人獨自把酒,你卻曉得了?」嬴異人笑語中竟帶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門老總事肅然一躬,退到一邊去了。

已經飲下一碗醒酒湯的呂不韋,半偎半靠著座案只癡癡地笑。嬴異人開心地繞座案轉悠著笑道:「先生見諒了。異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於意外驚喜之時如何?不想惹得先生醉臥雪地,實在沒有料到也!」呂不韋依舊只癡癡地笑著,彷彿憨了傻了一般。嬴異人又是一陣開心大笑,「若非做了這君王,異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地!告辭。」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門老總事看著匆匆趕來的陳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先生!」老總事猛然一個激靈。

「沒事便好。」陳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飲些許淡茶了。」

「不。上酒。」呂不韋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門老總事竟是無所措手足了。

「西門老爹,那年邯鄲棄商,幾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棄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敗矣?」

「嘿嘿,棄商從政,入秦為相,先生大成也!」




  
  ------------------
  熾天使書城搜集整理
支持本書作者,請購買正式出版物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