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出雁門,越過趙長城百餘里,便是趙國邊軍的岱海大營。
時當暮色,牧人漸歸,炊煙四起,便有高遠的長調掠過草浪隨風飄來——
牛羊如雲李牧川
天藏飛騎大草原
不怕邊軍吃
不怕邊軍穿
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
長城自此無戰事
胡馬不得過陰山
我有李牧川
車馬流水富庶年年……
「一將之能,竟至於此也!」平原君慨然一歎,一馬當先飛過一片片牛羊帳篷,終於進入了趙軍營區。夕陽之下,一座城堡般的莫府突兀矗立,在連綿無際的牛皮大帳海中儼然一座顯赫的孤島。分明莫府前並無軍吏,馬隊未入軍營卻便有大號嗚嗚長吹,一員黝黑粗壯的將軍便從莫府飛步出來。
「末將李牧,參見平原君!」
「李牧啊,今非昔比,你可是大有氣象了!」
「邊軍氣象,賴平原君之功!」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當言則言而已,還是將軍雄略也!」
「聚將號!開洗塵軍宴!」李牧令下,牛角號飛向遼遠的草原。
洗塵軍宴設在莫府前的特大型牛皮帳下,當真是聞所未聞的氣勢。三百多隻烤整羊、六百多桶老趙酒、小山一般的燕麥餅、飲多少有多少的皮袋裝馬奶子,大帳外的草原上烤整羊的篝火映照得半邊天都紅了。沒有軍營常見的冷峻簡樸,腳地是厚得人腳軟的紅地粘,眼前是兩排環繞大帳搖曳著粗大羊油燭的六尺銀燭台,擺放烤羊的食案是清一色的九尺白玉大案。所有將領全部與宴,個個肥碩壯健慷慨呼喝,腰掛鑲金嵌玉的半月戰刀,手捧恍若金鑄的奇特的青銅大碗,豪闊得教人乍舌。
「如此軍宴,雖匈奴單于亦見寒酸也!」平原君無法不感慨了。
李牧哈哈大笑:「邊軍沒得國府一錢,但求無罪可也!」
「但有常心,何罪將軍矣!」平原君笑歎一句,「只老夫不明,自來軍中戒奢,何邊軍如此殷實豪闊,將士卻能視死如歸?」
李牧肅然拱手答道:「厚遇戰士,善待人民,將無私蓄,軍無擄掠,牧之軍法也!如此雖厚財豐軍,亦得將士用命人民擁戴!」
「稟報平原君!」一將高聲插話,「雲中邊民常大驅牛羊數千入軍,我軍若是不受,邊民便疑慮我軍戰力逃亡他鄉!近年來,雲中牧民舉家隨軍流動者不下三萬戶。邊民有歌,『不怕邊軍吃,不怕邊軍穿,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你只說,我等有甚法子拿捏!」
「來路之上,老夫也曾聞歌,只是不解其中奧妙也!」平原君重重拍案曼聲吟誦,「不怕邊軍吃,不怕邊軍穿,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民心也!戰力也!老夫長見識也!」言罷哈哈大笑,竟是分外暢快。
軍宴結束,平原君拉著李牧轉悠到了莫府外的草原。一汪醉人的明月壓在頭頂,無邊的草浪飄拂在四野,兩人卻是久久無話。
「李牧,可聞秦軍東出消息?」平原君終於開口了。
「間諜多報,如何不知?」
「你若南下,雲中邊軍會亂麼?」
「不會。然則,李牧不欲南下。」
「卻是為何?」
「恕我直言。」李牧慨然拱手,「秦軍全部兵力已達五十餘萬,且無虛師。目下抗擊秦軍,非趙軍一力可當,惟賴合縱聯軍。李牧資望尚淺,既不能為合縱達成奔走,也無法做聯軍統帥,即便南下,徒添一將而已。李牧之見:六國聯軍惟以信陵君為帥方可服眾,統兵制勝之才,信陵君不下白起也!李牧相輔,不增其制勝之力,反添其多頭干擾。此其一也。」
「還有其二?」平原君有些驚訝,這李牧顯然已經清楚了他此行意圖。
李牧呵呵一笑:「其二,與信陵君比肩作戰,和諧莫如平原君與春申君。若趙魏楚三國合兵,韓燕齊三國助攻,由三位久經磨合的大公子統率,此戰必勝無疑!」
「你是說,老夫帶趙軍與信陵君會合抗秦?」
「李牧以為,這是上上策!」
「可是,軍力……」
「平原君毋憂!五萬邊軍精騎全數南下可也!」
「如此你豈不成了空營之師?」
「十萬步軍尚在,危機時改做飛騎也是使得!」
平原君良久默然,淚水模糊了溝壑縱橫的老臉。有得李牧這般傑出的大將,趙國可說是邊患無憂矣!李牧若得為趙國上將軍,趙國安得不重振聲威?可是,一想到邯鄲朝堂大臣們對李牧的種種非議,想到越老越是剛愎自用的趙王,平原君心頭不禁便是沉甸甸的。趙勝老矣!竟是無力左右國政了。然則無論如何,最後這兩件事都要做好:一是合縱抗秦,二是力保李牧執掌趙國大軍,捨此無他求也!
三日後,平原君率領五萬精銳飛騎南下了。
馬蹄如雷,彎刀閃亮,紅色颶風掠過了遼闊的雲中草原。
信陵君在魏國拜將的消息傳來,整個郢都頓時亢奮起來。
楚國已經沉寂多年了。自白起攻克彝陵奪取老郢都,楚國盡失荊江地域東遷淮水南岸,至今已是三十年過去。楚頃襄王已經死了,繼任的考烈王也已經在位十五年了。三十年中,除了頃襄王在東遷之初平定了江南十五城的小叛亂從而鞏固了新郢都外,楚國幾乎沒有過任何一件使天下關注的大事。北上中原爭霸的雄心再也不提說了,面對中原驚心動魄的連綿大戰,楚國所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周旋」四個字。小心周旋者,既要立足山東六國陣營,又不能開罪於秦國也。秦國氣勢太盛時,楚國除了派太子到咸陽做人質,也時不時割讓些許土地安撫秦國。秦國頓挫時,楚國也不再爭做抗秦軸心國,而只做得適可而止。合縱救趙,楚國便堅執拒絕做首倡之國。直到平原君率門客軍南下,毛遂挺劍相逼,考烈王才適可而止地答應加入合縱。入則入矣,也絕不做聯軍主力,只出得三五萬兵馬罷了。如此三十年周旋下來,楚國總算是沒有大翻覆,落得個顫兢兢風平浪靜,國力也稍稍殷實振作起來。
楚國君臣又活泛了。北上的議論也漸漸從無到有的多了起來。朝議最風行的說法是,白起惡死了,范雎退隱了,秦昭王老死了,天使秦國衰落也!當此之時,呂不韋逆天滅周,蒙驁東出掠地,豈非多行不義乎!若是山東合縱重開,楚國再無顧忌,北圖大好時機也!
此時,信陵君拜將的消息傳來,無異於一石入水漣漪大起。
信陵君何許人也!天下誰個不清楚?信陵君復出為大國上將軍,其鋒芒所指天下誰個不心知肚明?別說楚國君臣,便是郢都國人,也是奔走相告紛紛揣摩,竟是人人都惶惶然欣欣然說叨不休。春申君府邸門庭若市,大臣們競相聚來做國策之辯,紛紛要給楚國謀劃重振長策。無論對策如何,那一派多年不見的昂昂之情便教人油然而生雄圖之心。相互砥礪慷慨愈生,竟是沒有人再問究竟如何去做,只一口聲呼籲——請命楚王,擁戴春申君北上首倡合縱!
春申君始終沒有說話。賓客但來只是聽,賓客但走只是送,末了只有一句話:「諸公高論,容老夫思之。」如此旬日,朝議便愈加激昂起來,十餘位元老重臣索性上書楚王,請行大朝議決!
這日暮色,王詔到府,密召春申君立即入宮。
此時的春申君已經今非昔比,是楚國一等一的實權強臣了。在戰國四大公子中,春申君在風華之年一直是沒有做過秉國丞相的清爵公子,因多年追隨屈原而招致一班貴胄聲討,只能做個周旋邦交的角色。其在中原的聲望實力,遠遠不能與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公子相比。春申君命運的轉折,來自十五年前與秦國的一番艱難周旋。
楚頃襄王末年,秦國正當昭王氣盛之時。頃襄王基於秦軍已奪楚國荊江根基,深恐秦軍順勢南下追擊,便擬派太子羋完到秦國做人質,以與秦立盟結好。春申君與羋完交厚,便向頃襄王請命,陪著太子入秦做了人質。數年之後,頃襄王一病不起,飛書秦王請允准太子回楚,卻遭秦國斷然拒絕。春申君思忖一番來拜見應侯范雎,當頭便是一句:「丞相認可楚太子乎!」范雎笑答:「是也,何須問也。」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刻開說:「今楚王只怕難以起疾,秦國不如放太子回楚也!太子繼位,必感恩而忠心事秦,丞相也是功德無窮也!若不放太子,無非咸陽多一庶民耳。楚國若新立太子繼任,則必不事秦,秦國失楚王之和,絕非上策也!請丞相思之。」范雎以為有理,便稟報了秦昭王。秦昭王卻說:「安知楚王非詐病也?可令我使與楚太子傅先回楚國探視,回來後再做計議。」
得范雎回復,春申君大是不安。反覆思忖,慮及楚王也鍾愛自己的敵手陽文君的兩個公子,若耽延時日,楚王在病急之時立了新君則一切晚矣!春申君連夜與太子完密謀,將太子完裝扮成太子傅的駕車馭手,隨秦使車馬隊逃出咸陽回了楚國。春申君自己則留下來稱病不出。兩日之後,算計太子已經脫險,春申君便自己來見秦昭王稟報:「楚太子已經離開咸陽回國,黃歇請死也!」秦昭王大怒拍案,正要喝令斬首黃歇,應侯范雎卻上前低聲道:「春申君以身殉主,王何成其忠義也?許其回楚,必為新王重臣,春申君寧不親秦乎!」秦昭王恍然大笑,當即下座扶起春申君一番撫慰,隨後立即派車馬送春申君南下了。
回楚三月,頃襄王便一命嗚呼了。太子羋完即位,這便是考烈王。新王立即下詔組朝:春申君為丞相,實封淮北十二縣之地,以補償昔年之功!至此,虛封多年的春申君一舉成為楚國封地最大的權臣。後來齊楚齷齪,春申君上書楚王說:「淮北之地皆與齊國接壤,不易防守也。老臣請獻淮北封地,換封江東一郡交臣治理,以為楚國根基之地。」考烈王慨然批曰:「春申君國之干城也!何言換封?加封江東一郡可也!」
如此一來,春申君便將封地都邑從淮北遷到了吳墟。吳墟者,故吳國都城之廢墟也,後世稱為姑蘇者便是。其地傍震澤(太湖)處水鄉,豐腴肥美,漁農工商百業皆旺,實在非同小可。春申君在吳郡大造城邑,廣召門客,一時聲威大震,活生生便是半個楚王一般。
勢大未必心安。威赫之餘,春申君畢竟還是想做一番功業的。仔細揣摩,要在楚國再像屈原那般折騰變法,顯然是勞而無功也,只有在軍政治民等幾個易見成效且無爭議的方面做些建樹了。此等謀劃之下,藉著齊國衰微,春申君親率十萬大軍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北伐」,一舉滅了連一萬兵力也沒有的奄奄一息的魯國。班師慶賀之日,在國史上大大記載了一筆:「春申君相八年,為楚北伐滅魯。」有此一舉,春申君便成為楚國歷史上為數極少且楚人最為看重的「滅國功臣」。大功之下,春申君又廣召天下名士委任為治民之官。最為著名者,便是將聲名赫赫的荀子召到楚國,做了蘭陵縣令。由是春申君政聲大做,在中原竟有了中興楚國的名望。
此其時也,信陵君復出,春申君怦然心動了!
對一班鼓勇朝臣不置可否,那是因為春申君明白這班朝臣根本不知合縱為何物,以為只要大楚國振臂一呼便是天下響應。楚國已經多年沉睡,楚王心志究竟如何還很難說,而楚王不開口,再聲勢洶洶也是沒用。畢竟,楚國是大族封地分治,地盤最大的還是王族。論目下實力,只要楚王與春申君聯手,便有了楚國三分之二的土地人口,兵力糧草便能大體保障。春申君對合縱動心,根本的原因也在這裡。雖則如此,在楚國首倡合縱,春申君卻不能第一個動議,包括不能在沒有國王的非朝議的場合下拍案贊同從而成為大臣擁戴的主倡人,而只能由任由大臣們洶洶議論,自己只十分專注地聽。其所以如此,在於春申君十分清楚,一旦楚國決定首倡合縱,必是自己出面,而自己若不以「迫不得已,受命為之」的姿態奔波合縱,一旦合縱失敗便沒有了退路,只有自己承擔全部罪責!數十年間幾度合縱,六國聯軍只勝過一次。每次合縱失敗,自己的實力都猛跌一回。若非如此,何至於最後竟陪同太子做了人質?這是合縱抗秦的痛苦經驗,數十年刻骨銘心,卻教春申君如何忘卻?當然,合縱也給春申君帶來了天下聲望,使他擁有了足以抵得十萬精兵的「戰國四大公子」名號,在楚國有了屈原之後無人與之匹敵的民心根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實力連續頓挫的黯淡歲月中沒有被昭、景、屈、項四大族吞沒?一言以蔽之,有心合縱,無心請命。這便是春申君。
「群臣鼓蕩,國人紛紛,相君何以籌劃?」楚王開門見山。
「邦國大計,老臣惟我王馬首是瞻。」春申君分外謙恭。
「若是合縱抗秦,得失如何?」
「論得失,須得先論成敗。」
「相君就實說,此次合縱有幾成勝算?」
「六成。」
「何以見得?」
「其一,除楚國之外,山東五國均受秦軍兵禍,若倡合縱,其心必齊,兵力糧草必豐。其二,信陵君復出為魏國上將軍,聯軍統帥無爭議。其三,秦國正在低谷,君暗臣弱而急圖功業,東出鋪排過大。昔年秦昭王全盛之時,對山東開戰尚從來都是一個戰場,對其餘戰國還要不遺餘力地離間拆散。如今嬴異人、呂不韋、蒙驁君臣三人秉國堪堪一年,未固根基便大舉東出多方樹敵,先輕率滅周再連攻四國,犯兵家大忌也。其四,周遺民怨憤甚烈,秦國新建之三川郡尚無扎實根基。東出秦軍勢大,就近根基卻是薄弱。如此者四,合縱可保六成勝算。」春申君說得很是平和,並不見如何慷慨激昂。
「果真如此,楚國何得?」
春申君一陣沉吟方道:「這卻得看楚國介入力度。」
「相君不妨直言。」
「若以往例被動響應,以約派出三五萬人馬,敗秦之後,至少可保中原各國十年內不再攻楚,至多可在淮北再爭得三五城之地。若首倡大義,擔綱合縱主力,則至少可得洛陽至函谷關之間的三百里土地,做得好,甚至……」春申君又是一陣沉吟。
「如何?!」
「楚國可一舉北上,至少與趙魏共霸中原。」
考烈王牙關緊咬嘴角抽搐,良久無語,突然拍案:「本王不能一鳴驚人乎!」
春申君肅然一躬:「老臣之言一謀耳,我王可廣納他議而後斷也。」
「當斷則斷,何須再議!」考烈王霍然起身一揮手,「左徒書詔!」當著春申君的面,楚王的詔書便由口述、錄寫、謄抄、刻簡、烙印等程式飛快走完,當即頒發到了春申君手裡,直是空前絕後地快捷。詔書只有短短幾句話:「本王決意力行大義首倡合縱,今拜相國春申君黃歇為特使斡旋合縱,得調遣舉國兵馬糧草,郡縣封地凡有抗命者斬!」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得還要順當,春申君自然是「夫復何言」地感喟一陣,便開始忙碌籌劃起來。合縱路數春申君駕輕就熟。既然是首倡之國,便得先打出合縱的動議書,將首倡旗幟捧在手裡。目下趙魏雖有舉動,但合縱動議卻尚未喊出,其因由必在信陵君對趙國君臣的冷漠尚未融化,信陵君與平原君尚在各自行動。此其時也,楚國出面正好!所以在奉詔當晚,春申君便先擬好了五封說辭不同的國書,楚王閱後加蓋王印,便派出快馬信使兼程北上,分送中原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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