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衛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對宗室貴族的懲治,即所謂懲治「貴疲」。宗室貴族,就是國君(國王或國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來的傳統,這種人是天生的貴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樣是世襲的高等級爵位,從國庫中領取極為優厚的俸祿,享受包括高車駿馬、大片府邸在內的各種特權待遇。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因為他們是王公貴族,他們的享受是無法被剝奪的。可是,《軍功受爵法》卻橫空出世,赫然規定:取締世襲爵位制!凡宗室貴族,如果沒有軍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兩年無軍功者,除去貴族籍;一旦除籍,貴族就是庶民,原由國家提供的各種特權一律剝奪,享受的國庫物資一律沒收,附屬僕傭一律歸官府,其家人與其他人口(如庇居親戚),不得在府邸、田產、車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來貴族待遇;現有爵位的貴族,包括家人在內,必須嚴格按照家長爵位的高低等級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財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絲毫僭越。這樣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顯貴。無功者,雖富而不得芬華」的現實,鼓勵人們為國家立功。
  這種法令對秦國的宗室貴族來說,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來,貴族縱然無功,最差也是個等級較低的世襲貴族。何曾有過沒有功勞就會被開除出貴族階層的怪事!說到底,那時的貴族畢竟還是國家骨幹,想為國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數,而且確實有許多建立大功的貴族人物。尋常時日,正派的貴族也會認為,為國家建功立業是完全應當的。可是有了這道法令,有功的貴族們便認為這是蔑視宗室貴族,刻意限制貴族,感到尊嚴受到了大大傷害。那些無功也無能、整天混日子的「貴疲」們,則惶惶不安,大罵衛鞅是挖秦國的老根,是吃裡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惡法」!
  一些宗室貴族便秘密串通,來找宗室貴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貴族中,嬴虔非但曾經是大權在握的左庶長,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實上的上將軍,但更重要的是,嬴虔還是先君秦獻公的長子,是最顯赫的宗室貴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對這種侮辱宗室貴族的「惡法」,他們就可以再求見國君訴說委屈,形成氣候,衛鞅的這種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締,甚至衛鞅本人也極有可能翻船。可是,當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陸陸續續來到嬴虔府邸門前時,府中家老卻出來說,太傅身體不適,不能見客,讓他們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誰都知道嬴虔是個睜硬眼的厲害角色,聞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卻正在嬴虔府中訴苦。
  嬴虔對衛鞅變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說,沒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衛鞅要在秦國立足,變法要納入正軌,都會是極為困難的。但嬴虔以為,變法就是整頓吏治、廢除井田、訓練軍隊等等。他忙於軍務,也沒有時間去預聞新法內容,確實未曾想到變法會是如此的徹底,竟然對宗室貴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變法是國君與衛鞅的事,他無須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頒布,朝野轟動,他才認真看了看,想了想。從本心講,他認為這些法令都是對的,但心裡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快,也覺得這些法令總有一點兒不對味兒。想來想去,是覺得這些法令太得嚴厲,尤其是對宗室貴族太無情,讓他心裡覺得不舒服。雖然如此,嬴虔畢竟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物,他決意不干預變法,立即找來家人嚴厲叮囑,不許一人在外面議論新法,否則決不留情!
  嬴虔剛剛安頓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聯袂而來。因為三人都是將軍,而嬴虔又是事實上的秦軍統帥,來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則嬴虔從來不在家中會見將領和大臣,事先更沒有約見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氣,禮儀寒暄僕役上茶之後盡問一些軍旅之事,絕口不提櫟陽國事。孟西白三人說了半個時辰還找不到轉移話題的機會,心中暗暗著急。恰在這時,家老來報,說有宗室老少十餘人在府門外求見。嬴虔冷冷回答:「讓他們回去。就說我身體不適,不能見客。」家老出去後,孟坼謹慎的小聲問:「敢問太傅,是否我等干擾了宗室會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來不在家中見族親和臣子,他們應當知道。」此話一出,等於告訴三人他們應當告辭了。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該告辭了。」嬴虔立即站起身來拱手道:「未完之事,來日官署計議。恕不遠送了。」
  三人悻悻出來,你看我,我看你,搖頭歎氣,半日無話。來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細想來,我倒覺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縉歎息道:「有何文章?連我等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明白是衛鞅一黨。」孟坼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公子虔素來是個強硬坦蕩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鐵心贊同新法,還不將我等嚴詞訓斥一通?豈容我等靜坐一個時辰?想想。」西弧猛然拍掌笑道:「著啊!如何便迷了這一竅?今日秦人,誰不談新法?公子虔迴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於說罷了,對麼?」白縉高聲笑道:「頓開茅塞!對,是這個道理。」
  三人同聲大笑,覺得心情特別舒暢。西弧吩咐擺酒,三人便開懷痛飲起來。
  孟西白三家雖說不是宗室貴族,然而卻是百年功臣貴族。雖說他們有功勞不怕除籍,但他們家族百餘年來與宗室貴族相互通婚結親,形成了盤根錯節的血緣網絡。這些宗室貴族中的無功受祿之輩,和他們的家族可是榮辱相連,這些「貴疲」求他們幫忙設法,他們豈能坐視不理?再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視衛鞅為異類,眼見他氣焰大長,今後也很難重用他們這些貴族,心中又豈能安寧?想來想去,他們覺得先找嬴虔探探風向最好,如今對風向有了如此判斷,豈能不開懷大笑?
  整個四月,流言飛走,怨氣瀰漫。勤勞寬厚的國人庶民本來擁戴變法,對新法令的獎勤罰懶從心底裡贊同。但是,在漫天飛走的流言怨氣面前,也覺得新法過於嚴厲。像私人打架要懲罰苦役,路邊倒點兒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畝時每步超過六尺要砍掉四個腳趾等等,寬厚勤勞者也覺得大不方便。誰都有無心之錯,可是新法令連改正錯失的機會都不給你,一旦有錯就行刑制裁,輕則苦役,重則刑治,不死便傷,一生都要留下恥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實人也覺得膽顫心驚,紛紛跟著埋怨起來,竟是忘記了新法將對他們帶來的根本好處。
  朝野山鄉,底層上層,窮疲富疲士疲貴疲們第一次有了自發的共鳴。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對新法罵罵咧咧,對左庶長衛鞅惡毒詛咒。老實人不自在,疲民們不服氣,各種怨氣便漫無邊際的流淌開來,一時間,新法竟是陷入人人側目千夫所指的尷尬境地。
老秦世族頂風仇殺   
  進入五月,正是農家大忙的時節。
  渭水平川的農夫們,一邊要收割大麥、小麥,一邊還要種下谷子、豆子、蕎麥,同時抽空在菜園栽下夏葵菜。這時,人忙、地忙、牛馬忙,整個田疇一片緊張活躍。但令人揪心
的是,這個季節也是私鬥最高發的季節。爭地、爭水、偷盜莊稼、搶劫牲畜、催討債糧,以及趁著忙亂報復仇家等,無一不是大起爭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國間的戰爭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的督導農事,解決各種突發的爭端和私鬥。秦國的五月,更比東方國家緊張。以實際而言,秦國還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內八家有爭地爭水和承擔公田勞力多少的糾紛衝突,而且井與井之間也經常有爭地爭水的衝突,牽扯兩井十六家,動輒便發生大規模械鬥。再者,秦國的村落氏族制還相對完整的保留著,一有衝突便是全村出動,如同一場小型戰爭。但最重要的還是民風使然,對私相血鬥習以為常,甚至引以為榮,經常會因為小小爭端而大打出手。
  所以,秦國的五月,歷來是內部最繁忙最緊張和最混亂的時候。
  衛鞅其所以將第一批法令選擇在三月底四月初頒佈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對五月大忙的混亂產生震懾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擁戴變法的縣令,應該是比往年穩定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大規模的混亂與暴力械鬥還是發生了,而且來得那樣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場大規模的私鬥仇殺,恰恰發生在赫赫大名的郿縣!
  關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縣的縣城。郿縣東距櫟陽六百餘里,西距陳倉三百餘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國最有名的大縣。但是,郿縣的赫赫大名,並不是僅僅因為地處沃土,在地利方面,郿縣畢竟還不如關中東部更為寬闊平坦,還稍遜一籌。郿縣的威名,在於它是秦國的「名將之鄉」。秦穆公時代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都是郿縣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雖然居住在都城櫟陽,但郿縣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餘年間繁衍生息,也形成了龐大的勢力。三族鼎立,幾乎就是大半個郿縣。郿縣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卻是隴西戎狄貴族的後裔。秦穆公時,擔心戎族死灰復燃,便接受了大謀略家由余的主張,將戎狄上層貴族一律遷到關中定居。顧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無力制約,便將大部分安排在了這個赫赫名將之鄉、具有濃厚尚武之風的郿縣,和老秦人花插雜居。百年過去,這些戎狄貴族雖然變成了農人庶民,但桀驁不馴的品性和剽悍好鬥的風氣卻沒有絲毫的減弱。在郿縣的二百多里地面,他們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糾葛,私鬥不斷。小至鄰里鬥毆,大至舉族大打,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
  新法頒布,郿縣人倒是緊張了幾天。但旬日之間,嘲笑和怨氣便大長起來,兩大勢力均對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議論,大是不滿。戎人族長醉醺醺的大笑,「不讓男人打架麼?那就像不讓女人生崽兒一樣!」孟族老族長孟天儀則微笑著對族人們說:「當年,老祖先就是打出來的硬漢子。戎狄野種就認打,越是打得痛快,他們越服氣。怕甚新法?沒事兒。秦國再變,還能翻得過穆公的老規矩?」
  五月二十三,郿縣終於爆發了一場慘烈的民間戰爭。
  孟族聚居的九個村莊都在渭水北岸,分別叫孟一村到孟九村。人們將這一帶叫孟鄉。孟鄉的土地方圓大約三十多里,有一條引渭水渠貫穿了九個村的土地。孟鄉九村旱澇保收,全靠了這條大水渠。這水渠是秦穆公時的賢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為大將孟明視就是百里奚的兒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後裔,所以歷代秦公都特許郿縣孟族聚居在百里渠兩岸。那時侯,關中西部是秦國的核心地帶,都城雍州便在郿縣西邊百餘里,這條大渠是秦國在春秋時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長大約不到四十里,流出孟鄉地段便東西分流為兩條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東的干渠伸展到武功。孟鄉處在總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村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東支渠兩岸,大約也有八九個村莊,常常因用水和孟鄉惡鬥。郿縣官府雖有渠吏,但也無法制止孟鄉在天旱時堵渠強行截水水,更無法制止戎狄移民聚眾搶水。今年夏天,恰遇乾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種,干種就要大大減收,這是農家誰都懂得的道理。
  這時候,水比黃金還貴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麥收剛完,月明星稀,孟鄉人便堵住了干渠通往東支渠的渠口,除了給西支渠放過去一股細流外,全部將渠水引到孟鄉各村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規定和民間用水習俗,灌田歷來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雖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並不減少,孟鄉人還不甚著急。今年忒怪,旱得倒未必有往年嚴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卻是大大減少,雖然說不上乾涸,也是看得見河槽大石了。不知哪裡傳來的流言,說秦國變法有違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鄉人著了急,便搶先動手堵了干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頭渠口眼巴巴守侯了半日,不見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長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乾二淨啊?決口也該有個響動啊?巡渠女人沒有回報,便分明是還沒有水!但是,孟族畢竟是大族,也不能無端尋釁,事情要先弄確鑿。於是,虎茅便派出六十餘名精壯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報。
  四更時分,巡水隊伍一直走到總干渠口,才發現是孟鄉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壯不由大怒,呼喝一聲便上前開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鄉百餘名壯漢豈能容得?頭人一聲口哨,便掄起手中鋤頭、鐵耒和棍棒撲將上來攔截,於是開打。混斗半個時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敵眾,死了六個,人人帶傷,只得逃回去報信。
  戎狄族長虎茅一見抬回來的六具屍體,怒火中燒,長髮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吹號聚兵!給我上——!」頓時,淒厲的牛角號嗚嗚的響了起來,一長兩短,響徹夜空。這是戎狄人的死戰號角,是發動全體精壯上陣的特殊信號。剎那之間,各個戎狄村落騷動起來,男女老少一齊出動,舉著獵刀、匕首、棍棒、鋤頭,竟是呼嘯而來。族長虎茅帶領一百多名有馬有刀的丁壯勇士,呼嘯一聲,向西方孟鄉狂風暴雨般捲去。隨後的一千餘人喊殺聲大起,跟在馬隊後面呼喝怪叫著蜂擁西來。
  一場慘烈的纏鬥在總干渠外的田野上展開!
  孟族九村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千餘人集結在渠岸背後,擺成了一個大方陣憑險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壯年多數從軍征戰,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婦女和少年。戎狄人則是兩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壯人口。兩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為榮的尚武傳統,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紅,比兩軍肉搏更為驚心動魄。戎狄的先鋒馬隊一個猛衝便越過渠岸,殺入孟西白的老少陣營。擔任「總帥」的孟族老族長一聲呼哨,渠岸後的老少們呼喝四散。戎狄馬隊的大半,竟撲進了剛剛挖出來的陷坑!圍上來要斬盡殺絕戎狄騎士的孟族老少,卻被陷坑外面的馬隊狠命阻攔劈殺,攪做一團,惡鬥起來。後來的戎狄人也蜂擁呼叫,拚命衝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們混戰起來。
  一時間呼喝遍野,慘叫不斷。孟族人雖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卻有老秦部族的陣戰章法,總是十餘人一個圈子,裡外護持,相互照應著群鬥戎狄。戎狄雖則多有精壯,還有數十騎士,但卻歷來是單個衝殺狠鬥,竟是顯不出優勢。雙方混戰撕纏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時候,混戰的人群終於踩跨了干渠大堤。
  「嘩——!」大水捲著數尺高的浪頭,撲向兩岸死死糾纏狠鬥的人群!
  「快——!跑——!」孟族「總帥」嘶聲大喝。
  「啊——!吹號!扯啦——!」虎茅舉著彎刀拚命吼叫。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酣鬥撕扯的人群,你擋著我,我絆著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開對手反遭暗算,竟是死死揪住對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捲來,想要喊一聲也來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嗆死的,掐壓窒息死的,受傷流血死的,屍橫遍野,死人無算。比黃金還要貴重的五月之水,卻漫無邊際的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僥倖逃出的些許人馬,隔著一片汪洋爛泥,猶自對罵不休。
七百名罪犯一次斬決   
  太陽出來時,郿縣令趙亢帶領一班縣吏趕到了孟鄉干渠。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場面,他臉色鐵青,二話沒說,便飛馬奔赴櫟陽。
  趙亢是秦國招賢中應召的唯一一個秦國士人,為人方正,飽讀詩書,和兄長趙良齊名
,都是家居雲陽的名士,人稱雲陽雙賢。雖然兄弟倆都是沒入過孔門的儒家名士,處世卻是大大不同。趙良志在治學修經,遠赴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去了。趙亢卻是奮力入世,要為秦國強大做一番事業。秦孝公招賢,他便欣然而來。任命官職時,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縣縣令。赴任半年,無甚大事,只是熟悉縣情,等候新法令頒布。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新法頒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試法,鬧出天大的事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邊都關係到秦國安危,他如何能擅自處置?
  正午時分,衛鞅正在書房用餐,聽說趙亢緊急求見,二話沒說,一推鼎盤便來到政事廳。聽完趙亢的緊迫稟報,他略一思忖,斷然命令,「車英,帶二百名鐵甲騎士,即刻趕赴郿縣。」車英領命,去集合騎士。衛鞅便吩咐趙亢進餐,自己到書房做了一番準備。衛鞅出來時,趙亢已經霍然起身,府門外也已經傳來了馬隊嘶鳴。衛鞅一揮手:「走。」匆匆大步出門。趙亢驚訝的問:「左庶長?這就去郿縣?」衛鞅冷冷道:「遲了麼?」趙亢囁嚅道:「不,不給君上稟報麼?」衛鞅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凡事都報君上,要我這左庶長何用?」說完大步出門,飛身上馬,當先馳去。車英的馬隊緊隨其後,捲出西門。趙亢思忖片刻,上馬一鞭,急追而來。
  太陽到得西邊山頂時,馬隊趕到了孟鄉總干渠。衛鞅立馬殘堤,放眼望去,暮色蒼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著黑壓壓的屍體,鷹鷲穿梭啄食,腐臭氣息瀰漫鄉野。孟鄉九村所在的高地,全變成了一座座小島。
  衛鞅面色鐵青,斷然命令,「郿縣令,即刻派人關閉總干渠。」
  趙亢答應一聲,飛馬奔去。
  太陽落山時,渭水總渠口終於被堵住了。晚上,衛鞅在郿縣縣府接連發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趙亢帶領縣城駐軍步卒二百人並沿岸民眾,立即搶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車英帶領鐵甲騎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區緝拿所有罪犯,不許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縣將新法頒布三個月期間,公然聚眾惡鬥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縣。趙亢、車英和信使們出發後,衛鞅心潮難平,燈下提筆疾書兩信,吩咐快馬使者即刻送往櫟陽左庶長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裡練劍,稍稍出汗,他便回到書房埋首公案。新法頒布三個月,他案頭的簡冊驟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鄉通過各種渠道直接送給他的民情秘報。他認真仔細的閱讀揣摩了這些秘報,感到了一種不尋常的的氣氛在瀰漫。這些秘報能直接送給國君,而不送給總攝國政主持變法的左庶長衛鞅,本身就意味著對新法令的輕慢和不滿。秘報者背後的意圖很明顯,國君是被權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責是外來權臣的,國君應當出來廢棄惡法安撫民心。秦孝公警覺的意識到,變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關鍵。秘報所傳達的「民意民心」,雖然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驚恐,但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變法的第一個浪頭便遇到了疲民裹挾民意的騷動浪頭,如何處置,關係到變法成敗,其中分寸頗難把握。秦孝公沒有把這些秘報和自己的判斷告訴衛鞅。他相信,以衛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瀰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衛鞅如何判斷目下的大勢,如何處理這場民意危機。如果衛鞅沒有處理這種普遍危機的能力,秦孝公倒是願意早日得到證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機來臨時因信任錯失而造成滅頂之災。畢竟,衛鞅沒有過大權在握的實際經驗,掌權之後能否還像論政時候一樣深徹明晰,還需要得到驗證。正因為這樣,秦孝公深居簡出,絲毫沒有過問變法的進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書房,就是要謀定一個預後之策,以防萬一。
  「君上,左庶長府長史大人求見。」黑伯在書房門口低聲稟報。
  「景監?讓他進來。」秦孝公有些驚訝,景監在夜半時分來見,莫非有大事?
  景監疾步走進,拱手道:「君上,郿縣三族與戎狄人大肆械鬥,死傷無算,左庶長已經趕去處置。這是左庶長給君上的緊急書簡。」
  「為何械鬥?」秦孝公問。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爭水,故而大打出手。」
  「準備如何處置?」
  「左庶長決斷尚不清楚。想必給君上的書簡裡有稟報。」
  秦孝公打開手中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但見酣暢淋漓的一片字跡:
    衛鞅拜會君上:眉縣私鬥,乃刁民亂法與秦國痼疾所致耳。
  臣查,其餘郡縣亦有亂法私鬥者三十餘起。治國之道,一刑,
  一賞,一教也。刑賞不舉,法令無威。刁民不除,國無寧日。
  臣擬對犯罪刁民按律處置,無計多少。本不欲報君上,朝野
  但有惡名,臣一身擔之。然法令初行,君上當知,臣若有不察,
  請君上火速示下。臣衛鞅頓首。
  秦孝公思忖有頃,問道:「依據新法,此等私鬥,該當何罪?」
  「回君上,糾舉私鬥,首惡與主凶斬立決,從犯視其輕重罰沒、苦役。」
  「首惡與主凶有多少?」
  「詳數景監尚難以知曉,推測當在三百名以上。」
  「從犯呢?」
  景監躊躇道:「臣大體算過,僅郿縣雙方從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餘郡縣,大約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這是一場戰爭,就是死傷上萬人,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也不會有任何人沮喪動搖。可這是刑殺,是國法殺人,三五十還則罷了,一次殺數百名人犯,這實在是曠古未聞。三家分晉前,韓趙魏三族聯合擒殺智伯,一次殺智伯家族二百餘口,天下震驚!然則,那是和諸侯戰爭一樣的家族集團間的戰爭,人們並沒有將它看成刑殺。要說變法刑殺,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都沒有數以百計的斬決罪犯。秦國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準。但是,不這樣做,後果則只有一個,那便等於在實際上宣告變法流產,秦國回到老路上去,在窮困中一步步走向滅亡。這是秦孝公絕對不願走的一條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古人的典訓。前者有可能帶來的動亂風險與亡國滅頂的災難相比,自然要冒前一個風險,而避免後一個災難。衛鞅敢於這樣做,也一定想到了這一點。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國君的想法。
  「景監,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問。
  景監也一直在沉默,見國君問他,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臣以為,變法必有風險。風險與亡國相比,此險值得一冒。」
  「好。說得好。我們是不謀而合呵。」秦孝公微笑點頭,走到書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筆在羊皮紙上一陣疾書,蓋上銅印,捲起裝入銅管封好,遞給景監道:「景監,作速派人送給左庶長。如果能離開,最好你到郿縣去,左庶長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監接過銅管,轉身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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