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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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臣工毋憂,我王操勞過度,寢食難安,故此昏厥,諒無大礙也。」呂不韋罕見地笑了笑從容轉向正題,「今日朝會,各方情勢已明,惟余廷尉決刑有爭。此事牽涉既廣,糾葛又多,不妨待我王健旺時再做會商,諸位以為如何?」

「丞相極是!」舉殿異口同聲。

「一班戴罪將軍如何處置?」老廷尉突然抬起頭來。

大臣們恍然醒悟,將軍們尚是布衣負荊鮮血淋漓,正式下獄抑或臨時羈押都實在難以決斷,連國正監御史台都頗費躊躇,一時便無人說話,都看著呂不韋如何決斷。呂不韋肅然正色道:「既未問刑,便非罪人。敢請國正監、御史台兩府為大將去刑,並送各人回其府邸養息。我王若得問罪,呂不韋一人當之,與諸位臣工及兩府無關。」

大臣們一時愕然!在法度嚴明的秦國,戴罪之身雖未經決刑,也是罪犯無疑,關押牢獄那是一定的。大臣們所不能決斷者是如何關押,是送往五六十里外的雲陽國獄正式下牢,還是臨時關押咸陽聽候決刑?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會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將軍回家。呂不韋雖是丞相文信侯,受命統攝裁處戰敗之責,畢竟與法度傳統背離太大,誰個敢輕易贊同?然若反對,經今日朝會,誰不覺得大將們實在是浴血死戰劫後餘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丞相既有此令又明示一人擔責,人皆有惻隱之心,何忍心奪情悖理也!

默默地,老廷尉點著竹杖先逕自走了,大臣們也各自散了。國正監與正御史兩人相互一點頭,便向殿口甲士一揮手,大步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將軍草蓆區去了……

初冬的白日很短,晚膳時天色便黑定了。

嬴異人只喝下了一鼎燉羊湯,尋常喜好的拆骨肉一口也沒咥便離開了食案,走得幾步微微發得些熱汗,自覺舒暢了許多。午後在殿堂昏厥,雖說是有意為之,卻也實在是體力不支心煩意亂念頭一閃說倒便倒不意竟弄假成真。醒來臥榻自思,嬴異人當真是有些恐慌了。時當三十餘歲之盛年,便果真要不行了麼?當年在趙國做人質時何等艱澀清苦都挺過來了,何一做秦王竟是每況愈下?嬴異人記得很清楚,長平大戰之前趙國要秦軍退出上黨,被秦昭王斷然拒絕,趙國便對他這個人質做限糧折磨,一日只能一餐,一餐只有一盆半生不熟的綠森森藿菜;他整日飢腸轆轆枯瘦如柴,看見綠菜綠草便要反胃吐酸。饒是如此,他也沒有病倒。結識呂不韋後日月一變,他立即便硬朗起來,每日精神抖擻地斡旋於邯鄲官場士林,還要與新婚的趙姬酣暢淋漓地臥榻折騰,直是生龍活虎。便是萬般驚懼地逃趙回秦,立為太子的最初幾年,他也絲毫未覺乏力,趙姬沒有接回來時,依然時不時與妾妃侍女解饑消渴。然自父王驟逝,他即位秦王,便日復一日地弱不經風了。正在豐腴之年風韻萬千的趙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熱汗淋漓,可那物事卻生生不舉。趙姬臉上帶笑撫慰,眼中的哀怨卻使他無地自容……惟一使他欣慰者,國事蒸蒸日上也。呂不韋做丞相總政後展現出驚人的治國才能,秦國吏治整肅法令修明大局穩定,十數年蟄伏的秦國戰車重新隆隆壓向東方,年餘之間滅周設立三川郡,又奪三晉三十餘城;照此情勢再有五七年,滅六國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異人縱是長臥病榻生趣全無,此生功業尚可對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感慨之際,陡然大軍東敗消息傳來,他當時便是眼前一黑頹然倒了。看著一片浴血負荊的大將,嬴異人心驚肉跳。殺了他們無異於自毀長城,不殺他們無異於自壞法度,兩難也!法令是秦國根本,大軍將士是國家干城,兩難也!呂不韋本有斡旋之能,可連他自己也被朝議捲入了錯失罪責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張寬政,便是違法為自己在內的罪臣開脫,卻教他如何說話?呂不韋不能說話,秦國豈不大亂了?如此一路想來,便在老廷尉宣讀決刑書後秦王須得例行定奪之際他昏厥了……

「蒼蒼上天,秦國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異人一聲長歎。

「稟報我王:文信侯求見。」

「快請!」

呂不韋腳步匆匆,臉上卻是一團春風全然沒有憂急之色,來到廊下便是一躬:「王體恢復,臣心安矣!」嬴異人驚訝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無事人一般?」呂不韋悠然一笑:「舉國陰霾,臣便做一絲光亮可也。」「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異人輕輕一歎低聲道,「日間之事莫當真。走,進書房說話。」

兩人書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門退下了。嬴異人立即移席呂不韋對面急色低聲問:「如今亂局卻是如何處置?」呂不韋道:「我王且定心神。今日之局難則難矣,並無亂像。難點一解,新局便開。」「還不亂麼?」嬴異人既疑惑又驚訝,「大將戴罪,舉朝有失,朝會惶惶,法司抵牾,我心兩難,舉朝無挽得狂瀾之人,亂得不夠麼!」呂不韋肅然一拱:「臣請挽此狂瀾!」「我的丞相也!」嬴異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擬議削爵奪地以抵罪,以罪責之身,理同案亂局,如何服眾也!」「我王有所不知。」呂不韋從容道,「臣陷指責,乃著意為之。」「如何如何?著意為之?」嬴異人急得幾乎湊到了呂不韋鼻子底下。呂不韋點頭道:「我王但想,日間朝會時,各方陳情可有虛假?」嬴異人搖搖頭:「有憑有據,令人信服。」呂不韋道:「惟其如此,大勢可明。大軍在外征戰,臣居中樞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為政之道,權責一體也。大權亦當大責。惟臣不避罪責,方得舉朝同心也。削爵奪地之罰,乃臣擬議,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領罪,罪當其責,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懼狂瀾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異人哽咽了。

「王心毋憂。一侯一地之失,於臣何足道哉!」

「如此說來,大將斬刑也是你意?」

「刑罰依法,非臣本意。公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試探朝議,以定後來。」

「如何評判?」

「人皆惻隱,事有可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鐵碑,如何為之?」

「迴旋之策不難。難在我王之心。」

「難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國興亡大局為重,不拘泥成法,事則有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統為重,以為成法不可稍變,雖有良策,亦難為之。此謂難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異人又著急起來,「秦法之變,當年我在邯鄲也有所思,你豈不知!為今之難,不在當不當變,而在變之方略與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視你我蓄意顛覆國本,卻如何變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豈無策?」呂不韋微微一笑,趨前低聲說得一陣。

「啊——」嬴異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說得片刻,心緒鬆泛的嬴異人便有了困頓神色,呂不韋便適時告辭了。一出王城,呂不韋軺車便直奔綱成君府,片時出來又是駟車庶長府、廷尉府、國正監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紅了咸陽城樓,呂不韋才疲憊地爬上了臥榻,日近正午離榻梳洗匆匆用飯,一盅綠菜羹未曾喝罷,蔡澤的公鴨嗓便在庭院呷呷起來。西門老總事正要阻攔蔡澤,呂不韋已經聞聲擱下菜羹進了書房。

「綱成君自覺如何?」呂不韋當頭一問。

蔡澤從腰間皮袋拿出一卷竹簡搖晃著:「代人捉筆,自覺如何又能如何?終須你說也!」將竹簡往呂不韋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來!老夫一夜功夫,不來兩爵虧也!」

「何消說得!上酒!」呂不韋一邊高聲吩咐一邊瀏覽竹簡,片刻啪地一闔竹簡,「主書立即抄錄刻簡,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麼?」蔡澤不禁大是驚訝。

「綱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問了。來!陪你一爵!」

呂不韋精神顯然見好,陪蔡澤沒飲得一爵卻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澤皺眉苦笑呷呷叫嚷:「命也命也!你說老夫何事能得個正座?分明佳賓主咥,到頭來卻還是個陪咥,這有世事麼?」呂不韋忍俊不住,噗地噴得一袖飯菜,狼狽之間哈哈大笑:「綱成君樂天知命,大福也!來!幹此一爵!」蔡澤皺眉苦笑連連搖頭:「不幹不幹,干了又是陪飲。」呂不韋益發樂不可支,大笑著自己幹了一爵,便起身對主書叮囑事情去了。蔡澤看得百般感慨,連連舉爵大飲。及至呂不韋回身,蔡澤已經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後,丞相府上書鄭重送到了長史案頭。看著兩名書吏抬進一隻銅箱,老長史桓礫不禁大奇,何等上書竟裝得一箱之多?未及發問,丞相府主書便拱手稟報:「此箱文書十三卷。丞相上書為正卷。其餘十二卷為附件,乃諸大臣查勘陳述之實錄、蒙驁等將之陳述實錄,已經各位當事大人訂正,一體呈上秦王定奪。」老桓礫大驚,秦王已有詔書命呂不韋統攝裁處戰敗罪責,此等上書之法不是推卸職責脅迫秦王麼?呂不韋素來不是畏事之人,這次要退縮了麼?心下紛亂揣測,腳步卻是匆匆進了秦王書房。嬴異人得報,立即從寢宮趕到書房,看著桓礫打開銅箱泥封相印將竹簡一卷卷陳列,只拿起首卷呂不韋上書認真看了起來,片刻闔卷斷然吩咐道:「老長史,立即按照丞相上書主旨擬就詔書,頒發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詔書下達官署並張貼咸陽四門。隨著謁者傳車的轔轔車聲,隨著傳命快馬的兼程飛馳,秦國朝野立即沸沸揚揚奔走相告。咸陽南門向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熱鬧非凡,商旅皆駐車馬,行人雲集翹首,都在聽高台上的黑衣書吏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念誦秦王詔書:

大秦王特詔:此次我軍兵敗山東,朝野皆雲匪夷所思。經翔實查勘,

朝會公議,此次戰敗既有戰場之誤,亦有廟堂之失,諸般糾葛涉及廣闊。

當此之時,非殺將可以明法,非嚴刑可以固國。惟廟堂大臣與莫府大將

共擔過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戰敗之責,方得以戒後來而舉國同心。此

非本王之臆斷,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軍大敗於崤函,穆公不殺孟

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將,而與將軍大臣共擔過失,未毀干城,不

壞法度,使孟西白三將驕躁盡去而秦國再勝。惟其如此,本王決效穆

公之法,對本次戰敗處置如左:

丞相呂不韋總領國政運籌有差,削其侯爵並奪封地。

行人王綰未察六國合縱,削職,黜為相府吏。

上將軍蒙驁軍令有失,削爵三級,罰俸兩年。

大將王齕、王陵輕戰冒進,削爵三級。

其餘將士,依常戰論賞罰,死傷者得撫恤,斬首者得賜爵。

大秦王嬴異人二年冬月。此詔。

如此詔書,國人聽得百味俱生,一時竟是驚喜無狀,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淚唏噓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紛紛然哄哄然議論成一片。

驚愕者,呂不韋及其屬署處罰最重!分明是戰場之敗,況且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領政丞相縱然涉及軍事,如何能干預得了上將軍決斷之權,何至於削侯奪地?行人是丞相府屬員,沒有探察六國合縱,便是沒有奉邦交之命,何至於由官貶吏?
 

唏噓者,對將士以常戰論功過也!秦法有定:敗戰不論功,死傷惟得三年撫恤。凡為秦人,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戰實際上都是舉國涉及,一戰敗軍,烈士不得名號,斬首不得爵位,傷殘僅得些須撫恤而不能如常戰之後永享戰士榮耀,誰家不是歎息悲傷?雖說歷經百年,也漸漸解得法令一力激勵戰勝的本意,然慼慼然之心卻總是長時期地無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對戰敗大將憤恨不能自已,根本處在於,一將失誤便意味著斷送了全部將士的應得功業,立功也是白立!在耕戰為本的秦國,誰人能對親人的浴血犧牲淡泊處之?誰人不求敗軍之將以死補償萬千白白戰死者?此戰乃是長平大戰後的最大敗仗,消息一出,舉國便是憂憤無可名狀,異口同聲地指斥蒙驁敗軍該殺,便是此等憂憤之心。秦國君臣歷來不敢輕赦敗將罪責,根本因由也在這裡。然今日詔書一出,竟可「常戰論功過」,老秦人心下頓時一片熱乎淚眼朦朧,更有戰死者家人大放悲聲,哭一陣笑一陣不知所以。慰籍之心但生,對敗軍之將的苛責自然也就淡了,沒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驁一班大將,更沒有人憤憤然喊殺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倣傚絕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聖人一般的君主。即或當年雄心勃勃的秦孝公,在《求賢令》中申明的宏圖也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漫百年,能與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還只有秦穆公這個聖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殺孟西白三將故事,秦國朝野之心還當真難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開,這個新秦王當真了得!

諸般議論如潺潺流水般在官署王城流淌開來,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驁一班大將羞愧萬分,赦罪當日便聚議聯署上書秦王:自請一律貶為老卒效命疆場,再為呂不韋鳴冤,籲請恢復其文信侯爵位封地!書簡未成,呂不韋便趕到了上將軍府邸。蒙驁與將軍們一齊拜倒,熱淚縱橫卻無一人說話。

「老將軍如此,折殺我也!」呂不韋連忙扶起蒙驁,語態臉色竟是少見的憂急,「聞得諸位將軍擬議上書,可是實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說話,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將們異口同聲。

「上將軍,諸位將軍,」呂不韋深深一躬直起身肅然道,「自請加罪而為人陳情,呂不韋先行謝過。然國家法度在,秦王詔書何能朝令夕改?更為根本者,諸位不察大局就事論事,實乃幫倒忙也!目下秦國大局何在?在重整精銳大軍。月前我軍新敗大將待刑時,軍心民心,舉朝君臣,盡皆惶惶不安。為甚來?是秦人經不起一敗麼?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個大局:一班老將之後我軍良將無繼!果真以成法問諸位大將死罪,萬千大軍交於何人?秦王詔書雖違法統,朝野卻是讚許欣慰,是秦人不擁戴法制了麼?不是!是人人都看到了我軍青黃不接之危局!何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便是!呂不韋願擔罪責,既非與上將軍私誼篤厚,亦非仁政惻隱之心,惟秦國大局所需也!諸位老將軍但想:自武安君白起之後,我軍超拔新銳將領有得幾個?莫府升帳,滿目白頭,四顧之下,一無後繼。當此之時,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穆公成例保全諸位老將軍,難道是秦軍缺乏幾個老卒麼?」呂不韋粗重地喘息著長歎一聲,「天意也!原本想在戰勝班師之後對上將軍提及此事,不意一戰而敗,竟在此等時刻令諸位難堪,不亦悲乎……」

庭院中一片寂然,老將們羞愧低頭,蒙驁滿臉張紅。良久,蒙驁凝重地長長一躬:「丞相金石之言,蒙驁敬服也!」

「我等謹受教!」老將們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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