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肅然對拜一躬,直起腰身慨然笑道:「掃興已罷,當為諸位老將軍壓驚一飲也!來人,抬進秦王賜酒!」隨著話音,立即便有一隊內侍抬著秦鳳酒逶迤進院,一字擺開竟有二十六桶之多。蒙驁與將軍們同聲一謝,呂不韋便對蒙驁拱手笑道:「老哥哥,兄弟也要叨擾幾爵了!」「老兄弟……」蒙驁心頭大熱,回頭一揮手高聲吩咐,「當院設酒!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萎靡日久的老將軍們陡然振作了。
草蓆木案,肥羊鍋盔,較酒論戰,萬般感慨,劫後餘生一場酒,大將們直喝得天翻地覆。哄哄嚷嚷之中,呂不韋與蒙驁大汗淋漓衣冠盡去,卻始終湊在一起比劃著議論著,蒙驁說,他想在三年之內將秦軍大本營從秦國腹地東移關外,建立三川郡洛陽大本營,使秦國本土結結實實跨出函谷關!呂不韋說,若得如此,須先除去一個隨時可能成為致命對手的勁敵。蒙驁雙眼突然冒火,是他!老夫偏要留著他戰場復仇!呂不韋狡黠地一笑,湊在蒙驁汗津津的耳邊嘀咕得一陣又是神秘一笑,老哥哥以為如何?蒙驁大皺眉頭,此等伎倆老掉牙,有人信麼?呂不韋哈哈大笑,秦國沒人信,未必山東六國沒人信也!
及至夜闌酒散,一個秘密的謀劃已經釀成了。
大雪紛飛,特使王綰的車隊轔轔出了咸陽。
一路東來,王綰心緒總是不能安寧。如此老謀在魏國行得通麼?使命若是失敗,自己永遠只能做個書吏事小,毀了丞相聲望豈非永生負罪?看官留意,這個王綰便是這次被革職為吏的丞相府行人,敦厚端方而又不失聰敏靈動。三年前呂不韋初署丞相府,簡拔王綰於一班書吏之中,做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戰國邦交為要職,各國皆為丞相親領,行人只是開府丞相處置邦交大計的事務助手而已。雖則如此,行人也是丞相府屬署中最顯赫的官員之一了。對於一個年輕的書吏而言,不啻由士兵而將軍一般的超拔!王綰記得清楚,呂不韋在整肅相府吏治時說:「政事如人,惟生生不息而能步步趨前也!丞相開府,為國政樞要,下聯百官上達王城,梳理朝野總攝萬機,最要緊者便在實效!今相府官吏不可謂不能,然老暮過甚理事緩滯,可當謀劃,而不當任事也!本丞相簡拔後生裁汰老弱,惟以國事為本。超拔任事者毋以陞遷為喜,虛位謀劃者毋以去職為悲,如此人人同心,秦國有望也!」王綰敬佩呂不韋,也敏銳看出了呂不韋在這次處置戰敗事端中的艱難,慨然自請解職,成為丞相府惟一陪呂不韋受到處置的官員,雖則革職,卻受到了丞相府所有官員大吏的敬重。呂不韋也全然沒有將他做革職官員對待,依然命他在行人署「以吏身暫署事務」。這次出使山東周旋大梁,也破例地派給了他。
所謂破例,在於王綰職任邦交,卻從來沒有出使過山東六國。依照傳統,官員首次出使只能做副使。首使而正,獨當一面,在秦國邦交中還從來不曾有過。惟其如此,王綰不能不又一次敬佩呂不韋的用人膽識,也不能不心緒忐忑。
也是王綰的使命實在奇特——謠言離間,陷信陵君於死地!
據實而論,離間計在實在是老掉牙的伎倆,縱能坦然行之於敵國,可成效如何便難說了。遠古之世,蓄意製造謠言而中傷對手,歷來都是失敗者無可奈何地發洩,對手無一例外地嗤之以鼻,從來都沒有真正擊倒過誰。當年殷商舊族與周人叛逆對周公大肆流言中傷,不是連周成王那樣的少年天子也沒有相信麼?然自春秋之世天地翻覆,士人崛起智計大開,這謠言攻敵竟莫名其妙地漸漸成了正宗計謀,被堂而皇之地寫進兵法,謂之離間計、反間計!雖則如此,春秋之世三百餘年,真正使用離間計反間計而收成效者,卻是寥寥無幾,名君名臣名將中此伎倆者幾乎一個也沒有。
戰國之世,流言離間的卑劣伎倆卻是轟然發作屢見奇效。
第一個落馬者是名將吳起,一生三中謠言而終致慘死。先背「殺妻背魯」之流言逃魯入魏;再中魏國長公主「惡女」離間計,拒絕迎娶少公主而被魏武侯猜忌,不得不離魏入楚;最後中楚國反變法貴族的「謀反」流言,為示忠心而離開大軍孤身回郢都,終被舊貴族在楚王靈位前亂箭射死。
第二個落馬者是名將廉頗。此公比吳起更甚,一生四中流言惡計終致客死異國。第一次便是長平大戰,秦國貶低老廉頗的流言擊中趙國君臣,廉頗被罷黜抗秦統帥之職而憤然隱居。第二次,趙國大敗後六年廉頗被遲遲起用,剛打了一場勝仗便被一班將軍流言惡攻。老將軍這次怒火中燒,憤然起兵猛攻接替他兵權的樂乘。雖然樂乘逃走了,廉頗卻也不得不逃亡魏國。第三次,廉頗客居魏國,又被「其心必異」之流言中傷,不為魏國所用。第四次,趙王因屢次敗於秦國,又想起用廉頗,不意卻被仇人收買的使者郭開造了一通離奇謠言,說老將軍「一飯三遺矢(屎)」,竟哄得趙王居然信了。於是一世名將終於逃隱楚國憤懣而死。
第三個落馬者是變法詩人屈原。此公忠正激烈熱血報國,卻在張儀的離間流言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後來張儀淡出了,舊貴族的流言卻始終緊緊糾纏著屈原,以致昏聵的楚懷王總對這個最大的忠臣投以最懷疑的目光,臨死也沒有相信這個後來跟著他死去的千古人物。
第四個落馬者是名將樂毅。此公兩中流言,第一次僥倖躲過,第二次終於落馬。從此隱居趙國,終身不復為將。這兩次流言都是老對手田單、魯仲連的離間計。第一次流言離間,說樂毅野心勃勃要做齊王,其時恰逢燕昭王在位,非但沒有罷黜樂毅,反倒殺了那個被齊國收買的造謠者!第二次是新王即位,田單故技重施,而且依舊散佈流言說樂毅還是要做齊王。這個新燕王竟不可思議地相信了,樂毅便被罷黜了,燕軍也立即一敗塗地了。
第五個落馬者是孟嘗君田文。此公赫赫豪俠卻一生不幸,自封君領國便終生被流言惡計糾纏,多次罷相復相,危機時便逃回封地薛邑擁兵自守。最後還是在齊湣王、齊襄王兩代被流言困擾而不得其用,終是鬱悶而死。
第六個是後來成為秦國應侯的范雎。此公才智非凡,以使節隨員之身出使齊國,在無能的使節須賈被田單冷淡時,挺身而出力陳大義,維護了魏國尊嚴促成了魏齊結盟。田單器重人才,勸范雎留齊任事,范雎婉言謝絕。如此一件大功,卻被須賈以「齊吏私雲」編造流言,生生說范雎「私相通敵」!魏國丞相立即相信,當眾對范雎極盡侮辱拷打,「屍體」幾乎要被餵狗。若非事有巧合死裡逃生改名換姓到了秦國,范雎準定當即死於流言惡計且永遠地不為人知。
還有幾個赫赫人物雖也是終生受流言惡計糾纏,倒而起起而倒,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敢放開手腳做事。一個是縱橫家武信君蘇秦,一個是楚國春申君黃歇,一個是趙國平原君趙勝,一個是興齊名將安平君田單。其後還有名將李牧與諸位看官馬上就要見到的魏國信陵君。說也是奇,凡此種種奇跡,竟然盡出於山東六國!而六國之使節、商旅、斥候從來都是不惜工本的在秦國製造流言,卻也從來都是泥牛入海,秦國竟從來沒有因流言錯處過一個大臣將軍。自商鞅變法之後百餘年,以「人言」之法說秦王者只有一次,這便是幾乎被謠言殺死的范雎見秦昭王。范雎的說辭是,人皆知秦國有太后、穰侯,而不知有秦王也!後來,秦昭王雖與范雎結君臣之盟剷除了太后穰侯兩大政敵,然究其實,根本之點在於秦昭王原本便要奪權歸王,無論范雎如何說辭,秦昭王都會跨出這一步。一方借「人言」激發秦王早日奪權,一方要倚重范雎之才整肅秦政,實在算不得離間計之功效。因了秦國不為流言左右,於是山東六國便有了公議,說「秦人蠻蠢,不解人言」。千古之下,令人啼笑皆非。
明乎於此,呂不韋堅執一試,圖謀用這卑劣的老伎倆除卻一個勁敵。
身為如此特使,王綰的難處是不知如何造謠。臨行請教,呂不韋哈哈大笑:「你個王綰也!只管揀最老的謠言去說,要你創新麼?只有一樣,必須說得像!說得煞有介事!」王綰做事認真,恍然大悟之餘,便對戰國以來的離間流言做了一番梳理揣摩,最終選定了兩宗最常見的流言利器:
其一,「諸侯只知有某,不知有王」。此流言暗寓:某人功業聲望遠遠超王,有可能取王而代之!此等流言的厲害處在於,一言將某人的功勞變為威脅,可使國君立起狐疑之心,縱不收當時之效,亦準定埋下內訌種子。功業赫赫的田單,便是中此一擊而萎靡不振。
其二,「聞某稱王,特來賀之」。此計之操作方式為:先無中生有,以「聞」(聽說)法造出一個某某要稱王的消息;其後,隱秘赴某府祝賀其稱王;再其後,無論某人如何否認,只找要緊人物四下秘密詢問某人稱王日期,並叮囑被詢問者萬勿外洩。此乃殺傷最強之行動流言,且做得越是隱秘,流言便傳得越快!名重天下的樂毅,便硬是倒在了「賀王」流言之上。只要耐心賀去,被賀者一次不倒,二次必倒。
揣摩一定,王綰竟是好奇心大起,決意要品嚐一番這從未經歷過的新鮮使命。
窩冬之期,大梁呈現出多年未見的消閒風華。
六國勝秦,老魏國是主力,信陵君是統帥,魏人大覺揚眉吐氣。官市民市都破了「冬市逢十開」的成例,竟是天天大市。大梁人原本殷實浮華,今冬遇此喜慶更是心勁十足,眼看年節在即便天天上市轉悠,買不買物事倒在其次,希圖得便是三五成群海闊天空地交換傳聞議論奇異。如此一來,大市便是日日人山人海,聯袂成幕揮汗成雨,直與當年最繁華的臨淄大市媲美。國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窩冬是三日一視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視事。官吏們欣欣然之餘,日每抖擻精神進出酒肆綠樓,或聚酒痛飲或博戲設賭或聽歌賞舞醉擁佳人;一番風流之後便紛紛聚到兩家最大的酒肆,或名士論戰或對弈品茶或引見拜會;然無論如何,最終都是興致勃勃地議論朝局褒貶人物,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斗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歸酣睡直過卓午;一頓不厭精細的美餐老酒之後,便又車馬轔轔踏雪而出了。
風花雪月之時,大梁口舌流淌出一個驚人消息:信陵君要稱王了!
薛公皺著雪白的雙眉敘說了這則神秘傳聞,信陵君卻是哈哈大笑:「秦使何其蠢也!如此荒誕不經,誰卻信他!」薛公卻連連搖頭:「信陵君莫得掉以輕心,久毀成真,流言殺人者不知幾多也!朝局清明固然無事,然目下之魏國,公子以為清明麼?」信陵君良久默然,撥著燎爐木炭火喟然一歎:「然則奈何哉!魏無忌能去大喊一聲不稱王麼?」
「君若猶疑,大禍至矣!」毛公一跺竹杖霍然站起。
「卑劣離間,此等彫蟲老伎魏王斷不會相信。」
「信陵君差矣!」毛公急迫嚷嚷,「老夫舊話重提,為今之計惟六字:清君側,真稱王!非如此魏國無救,君亦無救!君固不念己身,然豈能不念魏國!」
薛公冷冷補上:「非毛公言過其實,老魏國大廈將傾也!」
信陵君連連搖頭:「無忌耿耿忠心可昭日月,魏王豈能無察?」
「恕老夫直言。」薛公正色道,「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也!日前老夫已從王城內侍口得知:秦使王綰面見魏王請求結盟。魏王笑問其故。王綰回道,『秦國所畏者,信陵君也!公子亡在外十年,天下惜之。一朝為將便大敗秦軍,六國軍馬皆聽其號令,諸侯惟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也!秦國安能不懼?』魏王聽罷,良久無言,其後也未召君入宮商談對秦邦交。信陵君但說,魏王信得你麼?」
「卑劣之尤!」信陵君憤然拍案,「知某不知某,何其可笑也!當年齊國佞臣以此中傷田單,平庸的齊襄王半信半疑,被貂勃嚴詞批駁後便不再相信。你說,魏王連齊襄王也不如麼?」
「君非差矣,大謬也!」毛公點著竹杖冷冷道,「流言離間之際,當思破間救國之法為上。君怨離間者何益?寄望於他人知我何益?王果知君,豈有君十年亡外也!」
「畢竟魏王已經與我和解,無忌豈能負君?」
「信陵君也!」毛公直是哭笑不得,「身為國家重臣,耿耿忠心遠非惟一。事之根本,是君王是否相信你之忠心?君王狐疑,縱有忠心於國何益!於事何益!於人何益!自命忠心謀國,卻一任君王被奸佞包圍而誤國亡國,耿耿忠心能值幾錢!」
薛公肅然接道:「信陵君目下軍權尚在,若不稱王,老夫出一最下之策:發軍除卻一班佞臣,派遣公忠能事之幹員入王城各署,以確保時時有人在君王之前陳明君之忠正,君自領政強國可也!非如此不能救魏,亦無以立身也!若以腐儒之學操國家權柄,因自身忠正而不剷除奸佞,最終必被奸佞流言吞沒,其時悔之晚矣!」
毛公苦笑道:「若得如此,老夫也不勸君稱王了。」
「二公苦心先行謝過。」信陵君拱手一禮,「然茲事體大,容我進宮與魏王晤面一次,再行決斷如何?」
毛公突然大笑一陣:「老夫有眼無珠也!原以為信陵君乃救國救民之大才,誰料只是一個將兵之才爾!君好自為之,老夫告辭也!」篤篤點著竹杖拉起薛公便長笑去了。
信陵君愕然不知所以,思忖良久,終於登上軺車進宮了。信陵君想不到的是,魏王冒雪迎出,殷殷執手百般詢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書房品茶,魏王坦然將秦國使節的諸般言語合盤托給了信陵君,還請信陵君權衡決斷對秦邦交。信陵君心中大石頓時落地,回府之後立即派出門客去尋訪毛公薛公。三日後門客回報說,兩公已經離開了大梁,不知到何處遊歷去了。信陵君心下頗覺不安,卻也很快便忘記了此事,畢竟,處置好秦國邦交是目下當務之急。
便在信陵君會見秦使時,王綰請與信陵君密談和約。有鑒於這是戰國邦交常例,信陵君便在書房密室與王綰會商。誰知說得一個時辰,王綰卻儘是稱頌信陵君功業蓋世或繞著不相干的話題絮叨,和約條款竟是隻字未提。信陵君明知其意卻不阻攔,只冷笑以對,尋思老夫偏要你秦國看看魏國君臣如何破你離間計!
這番密談之後,便多有神秘人物爭相邀王綰酒肆聚飲,海闊天空話題百出,惟獨不涉秦魏和約。王綰更是只顧痛飲,醺醺之際便湊近身邊人物低聲神秘地問得一句:「公子稱王,君何賀之?」及至聽者驚愕不已反問窮追,王綰便狠狠打自己一個耳光,從此只飲酒不說話。一次,王綰終於酩酊大醉,博戲連輸三局,賭金三千悉數堆在了一個「老吏」案前。王綰叫嚷再來。老吏笑云:「無金不賭。然大梁有賭言風習,公若說得一個老朽從未聽聞之消息,三千金悉數歸公,當可再來博戲也!」滿面通紅的王綰哈哈大笑:「本使為秦王密使也!足下知道麼?」老吏搖頭笑云:「是使皆密,誰人不知?算不得也!」王綰忿忿然拍案大嚷:「本使之密你知道?說出來也!」老吏笑云:「公醉也,不說也罷。」「醉?誰醉?沒醉!」王綰連連拍案大嚷,又一把拉過老吏將熱烘烘噴著酒氣的嘴巴壓上了老吏耳根,「公子要自立為王,請秦國為援,秦王要十五城為謝,公子只割十城。本使便是來交涉此事!你卻知道?知道麼?說!」老吏哈哈大笑,連說不知不知,老朽服輸,再來博戲便是。神態竟是聽風過耳,只管連連賭去。王綰著意再輸,卻鬼使神差總是贏,三千金竟硬是堆在了自己面前,引得王綰只是歎氣。
說也說了,做也做了,王綰心中卻實在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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