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圍牆很高很堅固,顯然新砌不久,山石條間的泥縫還清晰可見。一座石門幾乎是鑲嵌在石牆之中,若非稍許突出的門頂短簷,幾乎看不出這裡便是莊門。小童飛跑上前砰砰打門。便聽門內女子應答之聲,石門隆隆拉開,一個衣衫整潔的中年女子打量著受傷少年,目光顯然驚訝異常,臉上卻是微微帶笑道:「公子有客,快請進來。」只站在門廳一邊,竟絲毫沒有攙扶少年之意。
「先生請。」少年謙和一笑,分明將王綰敬為嘉賓而非舍人,與山下的任性強橫判若兩人。王綰不禁大感驚訝,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禮敬豈非還是拒我不納?然又不好門前與傷者反覆客套,拱手一聲謝過先進了莊院。少年又對女子吩咐一聲:「今日帶酒,我為先生接風!」扶著木杖大步進了石門。
莊院內一目瞭然:三排大磚房北東西圍成馬蹄形,東北兩房相接處有一道石門,例當通向跨院;庭院青磚鋪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銅古鼎,其餘沒有任何器物擺設,乾淨整潔得纖塵不染。王綰打量得一眼,便被少年又請進了北面正房。廳堂並不寬敞,粗編草蓆鋪地,本色木案兩張,四面牆壁一無懸掛裝飾,質樸得完全可以稱之為簡陋。兩人剛剛入座,小童便抱來了一隻大陶壺兩隻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壺傾倒,便有紅亮的汁液頃刻溢滿。小童笑道:「只有涼茶,先生見諒。」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得,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能否受用?」王綰笑道:「此乃趙國騎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總帶一大壺。」少年頓時笑了:「喜好甚投,那便干了!」舉碗與王綰一照,便汩汩痛飲,片刻連飲三大碗方才住了,接著便吩咐酒飯上來。
中年女子帶著小童兩大盤捧來,擺上案卻是一菜一飯:菜是蘿蔔燉羊肉,飯是焦黃的硬面大鍋盔。雖只兩樣,量卻是極大,逕尺大陶盆羊骨蘿蔔堆尖,大木盤一摞鍋盔足有六七張。少年看看王綰,王綰詼諧笑道:「足食為本,公子有騎士飯量,在下卻是甘拜下風。「少年慨然拍案:「不足食豈能足神!然今日先生來,卻要先酒!」小童立即捧來一隻大盤,盤中三隻大陶碗,分別給少年一碗王綰兩碗。少年舉碗道:「來,為先生接風!干!」兩碗一碰便如飲茶般汩汩下肚,臉色立時緋紅,「我不善酒,先生儘管放量痛飲,百年老鳳酒有好幾桶。」王綰笑道:「在下也是食過於酒,至多如此兩碗。」少年便道:「正好!開咥!」說罷一雙長筷入盆插起羊肉便呼嚕大咥,王綰方得半飽之際,少年已經盆盤皆空,兀自氣定神閒地看著王綰。王綰雖吃相全無猛咥海吞,終還是只消受得盆盤一半便丟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雖騎士不能及也!」王綰由衷讚歎一句。
「日後先生另案,我急食過甚,引人飯噎。」
「不然不然!」王綰連連搖手,「與公子同席,雖厭食者胃口大開!在下尋常只咥得一張鍋盔,今日竟得三張,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哈哈大笑:「急食還有此等用處,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陣,少年驀然正色,「先生到來,未及介紹。我這莊院連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宮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趙高,是趙國時的童僕,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說罷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飯後帶先生到前後院轉悠一番,任先生選個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來賜教。」連串說完,也不待王綰回答,便拄著義僕篤篤走了,快捷幹練竟如專精事務之良吏。
「先生請。」小童殷殷過來一拱手。
「小兄弟,幾歲了?」王綰行走間便與小童攀談起來。
「八歲。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從,原本兄弟也。」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嚴哩。」
王綰見小趙高神色有異目光閃爍,心念一閃便轉了話題:「你說公子法度森嚴,甚法度?國法?還是私下規矩?」
「都有。都嚴。」
「公子最煩甚等事體?」
「最煩人照拂。老罵我跑得太勤,一隻小狗!」
「呵呵,公子最喜好的事體?」
「讀書騎射。整日只這兩件事!噢,睡覺不算。」
「公子沒有老師麼?」
「沒。外公教識字,公子四歲便識得五七百字,從此自讀自修。」
「噢?那你也識得許多字了?」
「小高子不行。只識得百字不到。」
「公子教你學字麼?」
「公子罵我笨,要令狐大姑教我。」
「太子傅府可有先生來給公子講書?」
「有過三回,都教公子問得張口結舌。後來,再沒人來!」
「小兄弟讀書麼?」
「沒人教讀不懂。公子只教我背誦秦法,說先不犯法才能做事立身。」
邊說邊走邊看,王綰終於在東跨院選擇了一間大磚房。這東跨院其實就是一大片石條牆圈起來的草地,足足有三五十畝大,南北兩邊各有一排六開間房屋。王綰選得是北邊最東邊一間空屋,其餘各間或多或少都擺滿了兵器架,儘管機靈可人的小趙高說都可以騰出來住人,王綰還是選了一間現成空屋。小趙高說,這座莊院原本是一家山農的林屋,公子回秦後不想住在王城裡,整日出得咸陽南門進山跑馬騎射,後來便自己與山農成交,用二十金買下了這片空莊;再後來公子便好容易請准父母搬了出來,才有了王后派來的令狐大姑與三個可人的小侍女,偏公子只留下令狐大姑,其餘都支了回去;這裡原本沒有石牆,去歲秋季秦王與王后來了一回,硬是給莊園修了一圈石牆,否則便要公子搬回王城,沒奈何公子才不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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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王城沒給山下駐兵?」
「不知道。當真有,可了不得,公子準定發怒!」
一番轉悠之後收拾住屋,妥當之後便是晚湯。老秦人將晚飯叫做晚湯,本意大約是白日吃干晚來節儉喝稀。小趙高送飯時說,莊院晚湯從來是分食,給公子送進書房,他與令狐大姑自便,大姑說先生照公子,他便送來了。王綰笑說午間咥得太紮實,晚湯用不了這多,不若同湯便了。小趙高卻搖搖頭,說他從來不晚食。王綰問為甚,小趙高卻岔開了話題,說若是先生湯後要去公子書房,他去拿風燈,便跑開了。片刻風燈來到,王綰將一小碗藿菜羹也也堪堪喝罷,便跟著小趙高來到正院。
「公子書房如何不在東廂?」王綰頗是不解。依著尋常規矩,主人書房縱然不在北面正房,亦當在東面向陽一廂,如何趙政的書房竟在承受西曬之西廂?而從東廂燈火動靜看,那裡分明是廚屋與兩僕居所。
「公子非得如此。說廚下勞累早起晚睡,正當消受朝陽之光。他五更晨練天亮跑馬,人又不在書房,要陽光做甚?令狐大姑拗不過公子,只好如此了。」
「公子倒是體恤之心也。」
「那是!公子敬賢愛下,令狐大姑說得。」
「呵呵,那還為難國府老師?」
「噓!」小趙高開心而神秘地一笑,「遇得無能自負者,公子厲害哩!」說話便到西廂門前,便輕手輕腳上前輕輕叩門。
「在下王綰,請見公子。」王綰肅然一躬。
「高子,領先生進來,南間。」屋內一聲清亮的回答。
西廂是六開間青磚大房。王綰一打量便知是一明兩暗三分格局:南間是真正書房,中廳會客,北間起居。思忖間上得四級寬大石階推開厚重木門,迎面三步處一道完全遮擋門外視線的紅木大屏,大屏兩端與兩扇內開大門形成了幾容一人通過的兩個道口。繞過南邊道口,藉著風燈光亮,王綰頓時驚訝不已——中間三面牆完全擠滿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簡碼得整齊有序,滿蕩蕩無一格虛空,中間一張書案,案後一方白玉鐫刻著一個斗大的黑字:法!
王綰正在愣怔,少年已經走出了南間:「呵,先生看書也,這間是法令典籍。來,順便到北間。」小趙高已經輕靈地先到點起了四盞銅人燈,北間頓時一片大亮。也是滿蕩蕩書架竹簡,中間書案與厚厚的地氈上還攤著十幾卷展開的竹簡,直是無處不書!
「這是諸子間,只可惜還沒有收齊荀子近作。」
王綰更是驚訝:「荀子乃當世之新學,公子也留神此公?」
「荀子法儒兼備,文理清新奇崛,真大家也!」
「公子在南間起居了?」
「走,去南間。」少年笑了。
走進南間,王綰竟是良久默然。這裡是「國是」兩個大字。少年說,這裡的所有書卷都是從王城典籍庫借來的國府文告與大臣上書之副本,每三月一借一還,今日他正在讀國府的赦將詔書。「此詔高明!借穆公之例赦敗軍之將,避成法,安國家,從權機變雖千古堪稱典範也!」少年拿起案上攤開的竹簡笑著評點。
「公子如此雄心,在下景仰之至!」
「笑談笑談!」少年哈哈大笑,「消磨時光也算得雄心?先生趣話也!」
「如此消磨時光,也是亙古奇觀了。」
「先生也!」少年慨然一歎竟是皺眉搖頭,「你說我是否甚病?一日歇息得兩個時辰便夠,再要臥榻便是輾轉反側,左右起來做事才有精神。偏又無甚事可做,便只有騎射讀書,只這兩件事我下得工夫,還不覺累人。也只在這兩件事,我用了王子身份!否則,哪裡去搜齊天下典籍?哪裡去搜齊天下兵刃?你說,這是病麼?」
「病非病,只怕上天也不甚明白。」王綰不無詼諧。
「偏先生多趣話。」少年一笑拿過一卷,「來,請先生斷斷此書。」
這一夜,評書斷句海闊天空,兩人直在書房說到五更雞鳴。料峭春風掠過山谷,少年趙政送走王綰便獨自晨練去了。王綰感奮不能自已,漫步山岡遙望咸陽燈火,竟無法平息翻翻滾滾的思緒。
旬日之後,呂不韋接到王綰書簡:「公子才略可經任何考校,丞相放手毋憂矣!」王綰做事紮實秉性厚重且不失稜角,素來不輕易臧否人物,呂不韋沒有不相信的道理。然茲事體大,王綰斷語如此之高,呂不韋也不能沒有疑惑。畢竟,這位王子自己只見過三五次,迎接王后歸秦時王子還是個總角小兒,後來又都是恰恰在東偏殿不期遇到,話都沒說得幾句,實在是不甚了了。思忖一番,呂不韋立即以行人署舊事未了名義,派一書吏將王綰緊急召回,密談一個時辰,呂不韋方才定下了方略。
第一步,呂不韋先要清楚地知道各方勢力對立儲的實在想法。
所謂各方勢力,便是能左右立儲的關聯權臣。儘管秦國法度清明,此等勢力的作用遠非山東六國那般可以使天地翻覆,然則要將事情做得順當,還是須得顧及的。這是呂不韋一以貫之的行事方式。大局論之,秦王一方,朝臣一方,後宮一方,外戚一方,王族宗親一方。具體論之,秦王一方只有兩子,秦王無斷然屬意之選,可做居中公允之力而不計;後宮一方兩王子之母皆無根基,王后趙姬母子入秦未帶任何趙國親族,胡妃原本低爵胡女更無胡人親族在秦,縱然有心也是無力,也可不計;外戚一方歷來是與參選立儲諸王子關聯的母系勢力,兩嫡子沒有外戚勢力,其餘王子的外戚勢力便只有羋氏一支了。這羋氏一族,乃當年宣太后嫁於秦惠王時「陪嫁」入秦的楚國遠支王族。歷秦昭王一世五十餘年經宣太后與穰侯魏冉著意經營,羋氏與嬴氏王族相互通婚者不知幾多,羋氏遂成秦國最大的外戚勢力。目下可參選立儲的諸王子中,至少有五六個是羋氏外甥外孫。羋氏雖在低谷之時,然畢竟還有華陽太后這個秦王正母在,若再與參選王子本族聯手,勢力便不可小視了。
但最要緊的,還是朝臣與王族宗親兩方。
說朝臣,還是一虛一實兩方。虛者綱成君蔡澤,實者上將軍蒙驁。蔡澤雖無實職,然從秦昭王晚年開始便一直操持國事大典,從安國君嬴柱立嫡開始,舉凡國葬、新王即位、啟耕大典、王子加冠等等無一不是蔡澤主持。此公學問淵博心思聰睿,一班陰陽家星相家占卜家堪輿家無不服膺,便是朝野公議,蔡澤說法也有極大影響力。此公若心下有事,突然搬出意料不到的稀奇古怪的祖製成法,頓時便是尷尬。蒙驁是軍旅軸心,遇事無甚長篇大論,只結結實實一個說法便是舉足輕重。自處置戰敗難題後,呂不韋與蒙驁已經是私誼篤厚。然此公鯁直倔強,遇事從來不論私情,私交篤厚充其量也只是不遮不掩兜底說,想要他揣摩上意權衡左右而斷事,是準定要翻車了。思忖一番,呂不韋還是先登蔡澤之門。兩人直說了一個通宵,次日午後便同車聯袂來拜訪蒙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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