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囚方了,便有春風佳客,老夫何幸也!」
蔡澤呷呷大笑:「老將軍存心教人臉紅也!你自囚,老夫便該受剮!」
「笑談笑談。」蒙驁虛手一引,「兩位請。」
「一冬蝸居自省,老哥哥律己之楷模也!」呂不韋由衷讚歎。
「閒話一句,說它做甚!」蒙驁連連擺手,將兩人禮讓進正廳落座,吩咐使女煮上好齊茶,這才入座笑道,「老夫不日將赴洛陽,著手籌劃三川郡大本營,原本正要到丞相與綱成君府辭行。今日兩公聯袂而來,老夫便一總別過。若有叮囑事體,也一併說了。」
蔡澤接道:「河冰未開,老將軍未免性急些了!」
「老夫走函谷關陸路,不走渭水道,不打緊也。」
呂不韋笑道:「不是說好啟耕大典後你我同去麼?」
「你是日理萬機,只怕到時由不得你也!」蒙驁喟然一歎,「秦王體子不超其父,朝局國事多賴丞相也!還是老夫先行趟路踏勘,屆時等你來定奪便是。」
說話間使女上茶,啜得半盞滾燙的釅茶,呂不韋沉吟道:「老將軍能否遲得半月一月?」蒙驁目光一閃道:「若有大事,丞相儘管說。若無大事,遲它甚來?」呂不韋熟知蒙驁秉性,便將秦王病狀與立儲一應事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秦王已經決斷,著不韋與上將軍、綱成君酌商會辦。綱成君老於立嫡立儲諸般事務,今日我等三人先來個大概會商如何?」
「你只說,議規矩議人?」蒙驁爽快之極。
蔡澤揶揄道:「規矩只怕老將軍掰扯不清,還是議人實在些個。」
「想甚說甚,老哥哥自便。」呂不韋笑著點頭。
「老夫以為,秦國立儲該當也!」蒙驁慨然拍案,「雖說秦王即位只有兩年,兩子也在沖幼,與成法略有不合。然秦王痼疾時發,舉朝皆知,國人亦有所聞,立儲獲舉國贊同不難。至於王子論才,老夫對此次可參選之庶出公子不甚了了。」蒙驁雖有些沉吟,但還是叩著書案清晰地說了下去,「若論秦王兩子,老夫以為次子成蛟可立。成蛟少年聰穎,讀書習武都頗見根基,秉性也端方無邪。更有一處,據太醫所言,成蛟無暗疾,體魄亦算強健,立儲可保秦君不再有頻繁更迭之虞矣!」
「老將軍對二王子如此熟悉?」
「不瞞綱成君,成蛟曾幾次前來要老夫指點兵法,而已。」
「那可是王子師也!而已個甚?」蔡澤呷呷笑得不亦樂乎。
蒙驁笑罵道:「越老越沒正形!老夫說得不對麼?」
「還得說另一王子如何不當立,否則如何論對錯?」
蒙驁正色道:「長子政有兩失:其一,生於趙國長於趙國,趙女為其生身,與趙人有先天之親兼後天之恩。此子回秦,仍自稱趙政而不自復嬴姓,足見親趙之心。其二,據老夫所聞,此子秉性多有乖戾,任性強橫恣意妄為:不就太子傅官學,戲弄太子傅府教習先生,竟私帶僕從侍女野居河谷,有傷不治有病不醫……凡此等等皆非常人之行,更非少年之行也!」蒙驁歎息一聲,「兩公莫要忘記,當年之齊湣王田地便是少年怪誕,終使齊國一朝覆亡!秦武王嬴蕩也是怪誕乖戾,以致後患連綿……人為君王,還是常性者佳也!」
蔡澤不禁驚訝:「老將軍對大王子也如此清楚?!」
蒙驁淡淡一笑:「成蛟無心言之,老夫無意聽之,而已。」
「傳聞之事尚待查證,姑且不論也。」蔡澤詼諧笑臉上的兩隻圓滾滾環眼大大瞪著,「其母趙女,其子必有趙心。這血統之論老得掉渣,戰國之世誰個垂青?不想老將軍卻拾人余唾言之鑿鑿,不亦怪哉!」嚷得幾句蔡澤又是微微一笑,「老將軍當知,秦自孝公以來,五王皆非上將軍所言之純淨血統也。孝公生母為燕女,惠王生母為齊女,武王生母為戎女,昭王生母為楚女,孝文王生母為魏女,當今君上生母為夏女,嫡母華陽太后又為楚女。以上將軍血統之論,秦國君王便是個個異心了。實則論之,一個皆無!這血統論何能自圓其說也!」
「……」蒙驁一時語塞,惱怒地盯著蔡澤。
「便說我等,誰個老秦人了?」蔡澤揶揄地笑了,「丞相衛人,上將軍齊人,蔡澤燕人。往前說,商君衛人,張儀魏人,范雎魏人,宣太后、魏冉楚人,甘茂楚人。也就是說,百餘年來,在秦國總領國政者盡皆外邦之人!誰有異心了?你老將軍還是我蔡澤?」
「綱成君,得理不讓人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蒙驁原本也只是厭煩蔡澤呷呷逼人,見呂不韋已經說了蔡澤不是,心氣便也平息,釋然一笑道:「綱成君所言倒是實情實理。此條原本老夫心事,不足道也!憑心而論,老夫所在意者,儲君之才德秉性也。慎之慎之!」
「老哥哥以為,辨才辨德,何法最佳?」
「這卻是綱成君所長,老夫退避三舍。」
蔡澤大笑一躬:「多蒙老將軍褒獎,方才得罪也!」
蒙驁努力學著蔡澤語勢斥責:「國是論爭,此說大謬也!」
三人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所言極是,辨才辨德事關立儲根本。儲君才德不孚眾望,我等便是失察之罪。惟其如此,本次立儲遴選,才德盡皆考校。我與綱成君議過:才分文武,文考由綱成君操持,武考便請老哥哥操持;德行之辨尚無良策,容我思謀再定。老哥哥以為如何?」
「持平之論!」蒙驁欣然拍案,「三考之下,是誰是誰!」
議定大略,呂不韋大體有了底氣,留下蔡澤與蒙驁仔細計議文武考校事宜,自己便轔轔去了駟車庶長府。老嬴賁雖則年邁半癱,卻歷來敬事,聽呂不韋仔細說明來由,立即便吩咐掌事書吏搬出嫡系王族冊籍。當場查對抄錄,除卻十歲以下男幼童、所有同輩女子、未出麻疹者、傷殘者、與業經太醫確診的先天暗疾者外,能夠確定參與遴選儲君者只有十三個王孫公子:十至十五歲七人,十五至二十歲三人;另有三人分別是二十三歲、二十五歲、三十歲,且皆在軍中為將,只因與王子同輩例當參選,老嬴賁許諾立即召回。
「老庶長可有屬意王子?」呂不韋終有此問。
「整日王子王孫亂紛紛,老眼花也!」老嬴賁笑歎一句,「只要這些碎崽子不犯事,老夫足矣!是賢是愚,管不得許多了。丞相謀事縝密又有知人之明,你說誰行?」實在的信任又加著三分的試探,戰場傷殘而居「閒職」的老嬴賁精明之至。
「呂不韋操持此事,只能秉公考辨,不敢先入為主。」
「好!丞相此心公也!若有攪鬧,老夫竹杖打他!」
「謝過老庶長!」
回到丞相府,呂不韋立即將帶回來的王子卷冊交給了掌事主書,吩咐立即謄抄刻簡呈報秦王,並同時派出精幹吏員探察諸王子學業才德,務必於旬日之內清楚每個人實情。三更上榻五更離榻梳洗,天方大亮,呂不韋便驅車去了王城後宮。
「喲!毋曉得大丞相來也。」華陽太后百味俱在的笑著。
「見過太后。」呂不韋肅然一躬,「老臣多有粗疏,太后見諒。」
「老話過矣!不說也罷。毋曉得今日何事了?」
呂不韋一臉憂色道:「太后也知,秦王年來痼疾多發,預為國謀,欲立儲君。秦王本當親自前來拜見太后稟明,奈何病體不支,便差老臣前來拜謁。參選王子皆太后甥孫,尚請太后多加指點。」
「子楚倒是送過個信來,我也算是大體曉得了。」華陽太后原非爭強好勝之女,自與嬴異人生母夏太后鬧過一番齷齪,只恐嬴異人做了秦王忘恩負義藉故報復,後來見嬴異人非但沒有絲毫報復,反倒多有照拂使她安享尊榮,對夏太后的那番心氣便也漸漸淡了。畢竟,夏太后是生子為王,又受大半生磨難,臨老做個太后也是天理該當。嬴異人雖然來得少,每遇大事卻都通個聲氣,也沒將羋氏老外戚做了罪人看,陽泉君還保留了爵位封號,縱是親子又能如何?如此想去,華陽太后也便淡然如常,秦王有事問她,她便依著自己想法說事,倒是沒有虛套。
「這些孫輩王子年歲都小。幾個大的,又都早早入了軍旅,只怕參與考校也是力不從心了。曉得無?」華陽太后幽幽一歎,「要我說,只一句話:你等操持者將心擺平,給王孫們一個公道!子楚臥榻多病,你這丞相便是棟樑了。曉得無?」
「太后激勵,老臣銘記不忘!」
「曉得了?人都說呂不韋能人能事,今回看你了!」
「不韋若有不當,敢請太后教誨。」
「喲!不敢當。只要你還記得我這冷宮,便算你會做人了。」
「太后毋憂!」呂不韋心念一閃終於將華陽太后最想聽的話說了出來,「縱是秦王不測,老臣也保得新王不負太后。」
「曉得了!」華陽太后頓時一臉燦爛,「你只放心放手立儲,誰個沒規矩,我老太后第一個罵他!曉得無?」
「謝過太后!」呂不韋心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啟耕大典之後,遴選儲君的諸般事體終於籌備妥當。
四月初三,諸王子大考校正式開始。考者,查核之法也。《書舜典》云:「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較核實也。《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就實而論,兩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於查核官吏政績,後者起源於查核學子修習。延至春秋戰國,考校之意大為擴展。但說考,大體都指官吏學子之查核。但說校,大體都指武士之查核。考校相連,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齊查核。立儲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見。夏商週三代以來,長子繼承製已成宗法傳統,本無立儲考子之說。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沒有嫡子而必須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選繼任人時,才偶有查核之法。戰國之世,無能君主直接導致亡國,立儲考核王子才時有所見。秦國雖有查核立賢之法度,然如今次這般公然對王子公事一同考核,非但朝臣齊聚以證,且特許有爵國人觀看,實在是亙古未聞!
消息一出,咸陽老秦人無不驚訝,一時爭先恐後到咸陽令官署登錄姓名爵位領取通行官帖,直是籌備年節社火一般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清晨,有爵國人絡繹不絕地進了咸陽王城正殿外的車馬廣場,層層疊疊安坐在早已經搭好的圓木看台上,連同六國使節與尚商坊的富商大賈,滿蕩蕩幾近萬人!這些老秦人雖有耕戰爵位,然真正進過王城的卻也實在沒有幾個,今日逢此祖輩難遇的良機,一邊滿懷新奇地打量議論王城氣象,一邊盯著正殿前一片黑壓壓坐席紛紛揣測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奮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鐘轟鳴一聲,全場頓時沉寂下來。
「卯時已到!綱成君職司文考,伊始——」
隨著司禮大臣的宣呼,蔡澤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級台階的特設大案前站定,從案頭拿起一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聲道:「本君奉詔主考諸王子文事,此前業經初考,已入軍旅之三王子因少年無學而棄考。今日參與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問史官實錄,考績朝野可證。三問不過,即行裁汰,不得進入武校!諸王子入場——」
十個少年王子應聲入場,走到殿前階下十張大案之前肅然站定,無分長幼盡皆一式衣冠:頭頂三寸少冠,身著黑絲斗篷,腰間牛皮板帶懸一支青銅短劍!個個英挺健壯,當即引來老秦人一片由衷地讚歎。
「諸王子入座。」蔡澤的呷呷亮嗓迴盪在王城廣場,「第一考,應答者自報名諱,應答不出者書吏錄名。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們整齊一聲。
「第一問,老題:秦國郡縣幾何?有地幾何?人口幾多?」
哄嗡一聲,全場議論便如風過林海。人們不約而同地驚訝,此等問題也算學問?然一思忖,對於即將成為國君的王子又豈能不是學問?左右說不清,還是先看王子們如何應對,全場哄嗡片刻復歸平靜,萬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們卻顯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期艾艾無人開口。
「算甚學問?大父立嫡便問過!」一個王子紅臉高聲異議。
「對!老問不算!」
「該考學館所教之學!」王子們紛紛附和。
「嘿嘿!」蔡澤微微冷笑,「諸位王子說得不錯。此一老題,乃當年孝文王為太子時選立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經十餘年。老夫記得卻清:當時昭襄王得聞諸公子竟不知邦國實情,大為驚詫!特命太子傅府編修邦國概要,以為王子少學。十年已過,老題重出,諸王子卻說沒學過,此何人之責乎?」
節外生枝,殿前大臣與全場有爵秦人無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澤所言,秦昭王已經將邦國情勢定為王子少學而王子們依舊懵懂如故,這太子傅府說得過去麼?正在眾人疑惑之際,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從蔡澤身後的大臣坐席區站起憤然高聲道:「綱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職守麼?」
「秦王口詔——」司禮大臣突然在殿階高處一聲宣呼,「今日大考王子,餘事另論。諸王子惟問是答,不得對考題辯駁。大考續進——」
「老臣奉詔!」蔡澤與太子傅向殿口肅然做禮。
「我等奉詔!」王子們齊聲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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