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蔡澤回身就案:「上述一問,可是無人答得?」

「我知道有內史郡……」

「我知道有河西六百里,秦川八百里,土地總數麼……」

兩人吭哧之後,大多王子們都紅著臉不吱聲了。此時一個英俊少年突然挺身站起一拱手道:「成蛟答得人口土地,只是郡縣記得不全!」

蔡澤拍案:「若無人全答,王子成蛟便可作答。」

「趙政全答!」西手一個王子挺身站起,見蔡澤一點頭,便從容高聲道,「秦國有郡一十五,有縣三百一十三;秦國目下有地五個方千里,華夏山川三有其一;秦國目下人口一千六百四十萬餘,成軍人口一百六十餘萬。」

「知道十五郡名麼?」蔡澤呷呷笑著加了一問。

「十五郡為:內史郡、北地郡、上郡、九原郡、隴西郡、三川郡、河內郡、河東郡、太原郡、上黨郡、商於郡、蜀郡、巴郡、南郡、東郡。三百一十三縣為……」

「且慢!」蔡澤驚訝拍案,「王子能記得三百餘縣?」

「大體無差。」

「好!你只須答得全內史郡所有縣名,此題便過!」

「內史郡二十五縣,從西數起:汧縣、陳倉、雍縣、虢縣、郿縣、漆縣、美陽、斄縣、好畤、雲陽、杜縣、高陵、頻陽、芷陽、櫟陽、驪邑、藍田、上邽、鄭縣、平舒、下邽、夏陽、丹陽、桃林、函谷。二十五縣完。」

「彩——!」六國使節商旅竟是一聲喝彩。

老秦人們卻是驚喜交加紛紛議論讚歎,連忙相互打問這王子如何叫做趙政等等不亦樂乎。蔡澤巡視著驚愕的王子們笑問:「可有能複述一遍者?」見王子們紛紛低頭,便肅然點頭拍案,「第一考,王子趙政名列前茅!」

「好!」老秦人們終於吼了一聲。

「第二考:秦國軍功爵幾多級?昭王以來秦軍打過多少勝仗?」

王子們眉頭大皺,低頭紛紛抓耳撓腮。

「我知道!上將軍、將軍、千夫長!」終於一個王子昂昂做答。

「不然!還有百夫長、什長、伍長!」

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笑聲方落,少年王子成蛟穩穩站起高聲答道:「秦國軍功爵二十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公士、造士、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侯。昭王以來,秦國大戰勝十六場、小戰勝二十九場!」
 

「好!」全場老秦人都有軍功爵,不禁便是一聲吼。

「勝不忘敗。五大敗戰最該說!」王子趙政霍然站起,「勝仗可忘,敗仗不可忘也!惟不忘敗,方可不敗。昭王以來,秦軍首敗於攻趙閼於之戰,再敗於王齕攻趙之戰,三敗於鄭安平馳援之戰,四敗於王陵邯鄲之戰,五敗於本次河外之戰。五戰之失,皆在大戰勝後輕躁急進。五敗銘刻在心,秦軍戰無不勝!」

全場愕然寂然。此子雖在少年,見識卻是當真驚人!勝不忘敗原本便是明君聖王也很少做到,更別說一言以蔽之將五敗根本歸結為大勝後輕躁冒進,此等見識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任你名士大臣百業國人誰能不大為驚愕?更為根本者,經少年王子一說,舉場臣民頓時恍然——秦國五敗還當真都是大勝之後輕躁冒進,若是不驕不躁持重而戰,何至於六國苦苦糾纏?當真應了一句老話,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

「秦王口詔——」正在舉場惴惴之時,司禮大臣宣呼又起,「王子政此說不在大考之界,容當後議。大考繼續——」

「老臣奉詔!」蔡澤向殿口一拱手轉身道,「趙政之說,不置可否。第三考:秦為法制之國,秦法大律幾何?法條幾多?」

「知道!男子年二十一歲而冠!」一個十歲公子昂昂童聲。

「我也知道,棄灰於市者刑!」

「知道!有律(旅)一重(眾),有徒(土)一刑(成)!」

「錯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個公子認真糾正。

滿場轟然一陣大笑,老秦人都是萬般感慨地紛紛搖頭。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條兩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麼?」蔡澤呷呷一問。

「成蛟尚未涉獵!」

「王子政可知?」蔡澤徑直點了低頭不語的趙政名字。

「知道。」趙政似乎沒了原先的亢奮,掰著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為:軍功律、農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連坐律、刑罰律、廄苑律、金布律、倉律、稅律、搖役律、置吏除吏律、內史律、司空律、傳郵律、傳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車律、戍邊律、王族律、雜律,共計為二十大律。」竟是如數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聽說過《法經》?」蔡澤饒有興致地追問一句。

趙政似乎突然又生出亢奮,高聲回答:「李悝《法經》,趙政只讀過三遍,以為過於粗簡。以法治國,非《商君書》莫屬也!」

「王子讀過《商君書》?」蔡澤驚詫的聲音呷呷發顫。

「趙政不才,自認對《商君書》可倒背如流!」

「此子狂悖也!」背後坐席的一位老臣厲聲一喝,辭色憤然,「《商君書》泱泱十餘萬言,辭意簡約古奧,雖名士尚須揣摩,少學何能倒背如流?大言欺世,足見淺薄!」

「嘿嘿!」蔡澤連聲冷笑,「老夫司考,太子傅少安毋躁。足下未聞未見者,未必世間便無也!」轉身呷呷一笑,「王子政,老夫倒想聽你背得一遍,奈何時光無多。今日老夫隨意點篇,你只背得頭幾句,便證你所言非虛如何?」

「綱成君但點便是。」

「好!《農戰第三》。」

少年趙政昂昂背誦:「凡人主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今民求官爵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佻民。佻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

「停!《賞刑第十七》。」

「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一賞則兵無敵。一刑則政令行。一教則下聽上。夫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明賞之猶,至於無賞也!明刑之猶,至於無刑也!明教之猶,至於無教也……」

「停!」蔡澤拍案狡黠地一笑,「你言能倒背如流,老夫便換個法式:王子可在《商君書》中選出十句精言,足以概觀商君法治之要!嘿嘿,能麼?」

少年趙政卻是絲毫不見驚慌,一拱手從容道:「政讀《商君書》,原是自行挑選揣摩,綱成君之考實非難題。十句精髓如下: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

「一句!」場外老秦人竟不約而同地低聲一呼。

「法無貴賤,刑無等級。」

「兩句!」

「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犯國法者罪死不赦。」

「三句!」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故法立而不革。」

舉場肅然無聲,人們驚訝得屏住了氣息忘記了數數,只聽那略顯童稚的響亮聲音迴盪在整個王城廣場:「明王任法去私,而國無隙蠹矣!殺人不為暴,賞民不為仁者,國法明也。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故能述仁義於天下。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凡戰勝之法,必本於政勝。凡將立國,制度不可不察也,治法不可不慎也,國務不可不謹也,事本不可不專也。聖人治國,不法古,不修今,因世而為之治,度俗而為之法……」

「萬歲——王子政——!」全場老秦人沸騰了起來。

蔡澤矜持地揮手作勢壓平了聲浪,回身向大臣坐席一拱手道:「老夫已經考完,諸位若無異議,老夫這便公佈考績。」

「且慢!」太子傅亢聲站起,「《商君書》乃國家重典,孤本藏存,本府王子學館尚無抄本。王子政生於趙國居於趙國,卻是何以得見?若是以訛傳訛,豈非流毒天下!事關國家法度,王子政須得明白回答!」
 

蔡澤冷冷道:「此與本考無涉,答不答只在王子,無甚須得之說!」

少年趙政卻一拱手道:「敢問太子傅,我背《商君書》可曾有差?」

「老夫如何曉得?!」

「敢問太子傅,昭王時曾給各王子頒發一部《商君書》抄本,可有此事?」

「老夫問你!不是你問老夫!」

蔡澤呷呷笑道:「此事有無,請老長史做證。」

老桓礫站起高聲道:「昭王四十四年,王孫異人將為質於趙。昭王下詔:秦國王子王孫無分在國在外,務須攜帶《商君書》日每修習,不忘國本!始有此舉也。」

少年高聲接道:「趙政之《商君書》拜母所賜,母得於父王離趙時托付代藏。敢問太子傅,此番來路可算正道?可合法度?」

老太子傅面紅耳赤,卻對著蔡澤惱羞成怒道:「此子年方幼齒侃侃論道,詭異之極!非是妖祟便是方術!斷不能定考!」

「老大人當真滑稽也!」蔡澤呷呷大笑,「戰國以來,少年英才不知幾多。魯仲連十一歲有千里駒大名。上將軍嫡孫蒙恬與王子政同年,已是文武兼通才藝兩絕。甘茂嫡孫甘羅,今年方才五歲,已能過目成誦,咸陽皆知也!一個王子政背得《商君書》,卻有何大驚小怪?天下之才,未必盡出一門。老大人,悲乎哉!」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

一場文考宣告了結:趙政、成蛟、公子騰三人進入武校;其餘王子皆行退出遴選,於太子傅府善加少學!隨著正午開市文考散場,咸陽坊間便流傳開了王子趙政的神異故事:過目成誦對答如流直如神童一般!見識更是一鳴驚人舉朝莫對,太子傅張口結舌,主考綱成君百般詰難而不倒,連秦王都說容當後議,不亦神哉!只是王子自報名諱曰趙政,坊間傳聞卻是老大不悅,紛紛說王子若是再叫趙政,國人便上萬民書請逐這個自認趙人的王子政,縱是神童也不稀罕!

文考散去,呂不韋拉過蔡澤蒙驁一番商議,三人便立即匆匆進了王城。暮色降臨時,秦王特急詔書到了太廟令府:「王子政歸秦數年,未入太廟行認祖歸宗大禮。著太廟令即行籌劃,兩日內行此大禮,使王子政復歸王族嬴姓!」與此同時,又一道詔書頒行朝野並張掛咸陽四門:「秦王允准上將軍蒙驁之請:立儲校武延遲三日,於四月初八日在咸陽校軍場舉行武考。國人無分有爵無爵,盡可往觀。特詔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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