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鐫刻「天地有道」,左邊鐫刻「律法無私」。進得石坊,是一個新拓的方圓十餘丈的車馬場,分東西兩區整齊排列著數十根拴馬石樁。車馬場盡頭是府邸大門,已經由原來的小門拓寬為三開間的紅木大門。中間正門寬闊,可容軺車直接進入,門額鑲嵌四個大銅字「左庶長府」。左右兩道偏門稍窄,供尋常官員人等出入。進得大門,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鐫刻著一頭威猛怪異的獨角法獸——獬猘。影壁後面便是原來的招賢館場院,現在變成了一片方磚鋪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開間大廳,廳門正中三個斗大的銅字——國事廳。大廳東西各有兩排九開間的廂房,每間房門口都掛著一塊木牌,分別寫著田土曹、賦稅曹、市曹、
日上三竿,景監已經趕到郿縣。衛鞅正在縣府後院臨時騰出的一間大屋裡翻閱戶籍簡冊,見景監風塵僕僕的走進,驚訝笑道:「正想召你,你就來了。先坐。」轉身便吩咐僕人上茶上飯。景監未及擦汗便從懷中皮袋掏出銅管,「左庶長,這是君上的書簡。」衛鞅接過打開,兩行大字撲入眼中:
左庶長吾卿: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決罪,毋慮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衛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羊皮紙遞給景監。景監一看,興奮的說:「君上明察,左庶長可無後顧之憂了。」衛鞅淡淡笑道:「後顧之憂何嘗沒有?然從來不是君上也。」這時僕人捧進茶飯擺好,景監便匆匆用飯。衛鞅道:「長史暫且留在郿縣幾天,這是一場大事,需周密處置,不留後患。」景監道:「我已經將櫟陽府中的事安排妥當,左庶長放心,我來料理雜務。」衛鞅道:「今日最要緊的,便是會同趙亢,理出罪犯名冊。」說話間景監已經吃罷,兩人秘密商議了半個時辰,便分頭行動起來。
兩天之後,決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乾涸的土地裡,大路小路更是幹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窪窪,幾乎和平時沒有兩樣。趙亢和車英已經分別將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鬥參與者,全部押解到縣城外的臨時帳篷中。景監和趙亢分別帶領一班幹練吏員,對械鬥罪犯進行清理,按照主謀、主凶、死人、傷人、鼓噪,將人犯分為五類分開關押,一一錄下口供。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縣的私鬥罪犯也紛紛押解到郿縣。一時間,縣城四門外的官道上軍卒與罪犯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臨時關押罪犯的渭水草灘與趕大集一般。郿縣人恐懼、緊張而又好奇的紛紛趕來看熱鬧,有些精明人乘機擺起了各種小攤,專門向探視者賣水賣飯賣零碎雜物,外國商人則專門賣酒賣新衣服。窮人探監,要吃要喝。富人探監,則要給關押者買酒澆愁。自忖必死者,親友族人還要給置辦新衣。
旬日之間,草灘帳篷外竟是生意興隆。尤其是外國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搶手,價錢直往上竄。孟西白三族在秦國樹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戰功卓著,外縣敢於頂風私鬥者,也個個不是易與之輩。各方說情者神秘的來來去去,軺車、駿馬每日如穿梭般往來郿縣小城,使郿縣人在驚訝之餘又大開眼界。
衛鞅清楚的知道外面的種種熱鬧,但是他不聞不問,只是專心致志的在縣府中翻閱罪犯口供和各縣有關記載。凡是趕來求見的宗室貴族、勳臣元老、隴西戎狄首領、地方大員等,非但見不到衛鞅,連景監、車英也見不上。景監委派的三名書吏專門接待這些人,所有的禮物都收,所有的書簡都留下,所有的說辭都用一句話回答:「一定如實稟報左庶長。」十天之中,貴重禮物和秘密書簡已經堆滿了一個專門的小房子,看守的吏員們簡直不敢相信,窮困的秦國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異寶?
第十三天,衛鞅走出了書房,打破了沉默。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締渭水草灘的臨時集市,將一切商賈盡行清理。當日午後,渭水草灘便又成了炎熱的曠野。第二道命令,便是派趙亢征發五百民伕修築刑場。第三道命令,派車英緊急將所部兩千鐵甲騎士全數調到郿縣聽候調遣。第四道命令發往秦國所有郡縣,命令各縣縣令率領全縣所有村正和族長,三天後趕到郿縣。第五道是秘簡,飛馬送往櫟陽國府。
隨著使者的快馬飛馳,秦國朝野又瀰漫出濃厚的驚恐、疑惑和各種猜測。有人說,天候不祥,左庶長要大開殺戒了。有人說,犯罪的主謀都是富人,還不是殺幾個窮人完事。更有人說,左庶長收了難以計數的奇珍異寶,人犯們一個也沒事兒。國府內外安靜如常,國君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會議事,好像秦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櫟陽的上層貴族們則保持著矜持的沉默,對變法,對郿縣發生的一切都緘口不言,看看平靜的國府,相互報以高深莫測的微笑。
七月流火,郿縣小小的城堡活似一個大蒸籠。中夜時分,衛鞅走出書房,喚出景監車英,三騎快馬出城,在渭水草灘反覆巡視。遍野蛙鳴淹沒了他們的指點議論,直到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在遙遠的西天變小變淡,三人才回到城中。
早晨,朝霞剛剛穿破雲層,郿縣城四門箭樓便響起了沉重的牛角號,嗚嗚咽咽,酸楚悲愴。人們從打開的四座城門湧出,奔過吊橋,爭先恐後的向渭水草灘匯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都有人手上舉著白幡,身上披著麻衣,腰間繫著草繩,大聲哭嚎著呼天搶地跌跌撞撞的趕來。渭水草灘上的低窪地帶,兩千鐵甲騎士單列圍出了一個巨大的法場,將所有趕來的人群隔離在外圍。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們卻如鳥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鐵甲騎士之內,七百名精選的行刑手紅布包頭,手執厚背寬刃短刀,整肅排列。法場中央一個臨時堆砌的高台上,坐著威嚴冷峻的衛鞅。景監車英肅然站立在長案兩側。長案前兩排黑衣官吏,則是從各郡縣遠道趕來的郡守縣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餘人,則是秦國所有的村正和族長。所有人都沉默著,偌大的法場只能聽見風吹幡旗的啪啪響聲。
郿縣令趙亢匆匆走到高台前低聲稟報:「左庶長,人犯親屬要來活祭。」
衛鞅:「命令人犯親屬遠離法場,不許攪擾滋事,否則以擾刑問罪。」
趙亢又匆匆走到法場外宣示左庶長命令。法場外的罪犯親屬們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垂頭癱在草地上無聲的哭泣著。歷來法場刑殺,都不禁止親友活祭,如何這秦國新左庶長連這點兒仁義之心都沒有?未免太得無情!其餘看熱鬧的萬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靜,全然沒有以往看法場殺人時的紛紛議論。人們在如此巨大的刑場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國家法令的威嚴,感到了這個白衣左庶長的強硬與無情,竟全然不是人們原先議論想像的那麼軟弱,竟敢擺這麼大的法場!忠厚的農夫們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顧點頭,低聲歎息,「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陽升起三桿時,景監高聲下令:「將人犯押進法場——!」
車英一擺手中令旗,兩千騎士讓出一個門戶,一隊長矛步卒分兩列夾持著將長長的人犯隊伍押進法場。人犯們穿著紅褐色的粗布衣褲,粗大的麻繩拴著他們的手腳,每百人一串,緩緩蠕動著走向法場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眾鴉雀無聲,他們第一次看見如此成群結隊的「赭衣」,第一次看見戰場方陣一般的紅巾短刀行刑手,每個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顫抖起來。赭衣囚犯們再也沒有了狂妄浮躁,個個垂頭喪氣面色煞白。最頭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和二十六個村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長們村正們。他們都是六十歲上下的老人,一片鬚髮灰白的頭顱在陽光下瑟瑟抖動。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曾經在戰場廝殺過,為秦國流過血拼過命。直到昨天,他們還對晚年的生命充滿了希望,相信櫟陽會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國絕不會對孟西白這樣的老秦人和穆公時期的戎狄老移民大開殺戒,不相信一個魏國的中庶子能在秦國顛倒乾坤。
此刻,當他們從一片死一樣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過,走進殺氣瀰漫的法場,他們才第一次感到了這種叫做「法」的東西的威嚴,感到了個人生命在權力法令面前的渺小。當他們走到瀕臨河水的草灘上,面前展現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樁,每個木樁上都寫著一個名字,名字上赫然打著一個鮮紅的大勾時,他們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懼,雙腿發軟的癱在草地上。在戰場上的刀光劍影中,他們每時每刻都有可能血濺五步,變成一具屍體,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感到畏懼,沒有一個人想到退縮。照民諺說,人活五十,不算夭壽。而今六十歲已過,死有何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克服這種恐懼,能自己站起來。
兩個兵卒將為首的孟氏族長孟天儀,夾持起來靠在木樁上時,老族長似乎終於明白過來,白法蒼蒼的頭顱靠在木樁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聲大喊,「秦人莫忘,私鬥罪死恥辱——!公戰流血不朽——!」喊罷縱身躍起,將咽喉對準木樁的尖頭猛然躍起斜撲!只聽「噗」的一聲,尖利的木樁刺進咽喉,一股鮮血噴湧飛濺!孟孟天儀的屍體便挺挺的掛在了木樁上。
剎那之間,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聲齊吼:「私鬥恥辱,公戰不朽——!」紛紛躍起,自撞木樁尖頭而死。
喊聲在河谷迴盪,四野山頭的民眾被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刑場悔悟深深震撼,竟然衝動的跟著喊起來:「私鬥恥辱!公戰不朽——!」喊聲中夾雜著一片哭聲,那是圈外人犯親屬們的祭奠。
變起倉促,景監大是愣怔。衛鞅點頭道:「臨刑悔悟,許族人祭奠,回村安葬。」
景監頓時清醒,高聲宣示了衛鞅的命令。圍觀民眾嘩的閃開了一條夾道,孟西白三族剩餘的女人和少年衝進法場,大哭著向高台跪倒,三叩謝恩。
衛鞅冷冷道:「人犯臨刑悔悟,教民公戰,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規定,衛鞅有何恩可謝?今後不得將法令之明,歸於個人之功,否則以妄言處罪。」
法場的萬千民眾官吏盡皆愕然。不接受稱頌謝恩,還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義?還是執法如山?竟是誰也不敢議論。
「開始。」衛鞅低聲吩咐。
景監命令:「人犯就樁,驗明正身——!」
車英在人犯入場時已經下到法場指揮,一陣忙碌,馳馬前來高聲報道:「稟報左庶長,七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
衛鞅點頭,景監宣佈:「鳴鼓行刑——!」
車英令旗揮動,鼓聲大作,再舉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紅巾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個木樁前站定。
「舉刀——!」
「唰!」的一聲,七百把短刀一齊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斬——!」
七百把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七百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就像在夢魘中驚恐的掙扎。藍幽幽的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的進入了渭水,寬闊的河面漂起了一層金紅的泡沫,隨著波浪滔滔東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兒迅速瀰漫,人們噁心嘔吐,四散逃開。
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天空,帶著隱隱哨音,向東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飛去了。
啞巴武士做了貼身護衛
回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見秦孝公。
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月上城樓時分,庭院裡便撒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
而皺眉,時而點頭,反覆擺弄,癡迷一般。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一個月裡,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裡琢磨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化。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面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不測,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面,衛鞅處理危局的才幹究竟如何?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制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出任何命令。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勳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勝利是唯一的目標。關鍵時刻製造撲朔迷離的局面,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謀略。但是,製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製造的迷霧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秦孝公在一個月裡,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預防衛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塗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圖上反覆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採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長求見。」黑伯低聲稟報。
「噢?左庶長?他回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於回過神來。
衛鞅匆匆走進,「臣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說著指著一個石墩,「坐吧,比草蓆涼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個石墩上坐下來。
衛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像麼?」
「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
衛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鬥原因和經過以及死傷人數,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最後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由此而動盪。」
秦孝公長吁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
「君上,臣之見恰恰相反。」衛鞅笑笑,「只要民眾穩定,擁戴新法,宗室廟堂的作祟勢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見得?」
「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只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風作亂。縱然做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勳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讓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民情國情,倆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覆叮囑,要衛鞅專心致志的操持變法大計,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回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剛剛出門,僕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麼?」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兒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裡話來?走吧。」回頭對府門衛士頭領吩咐道:「長史回來,就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