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的冬夜,這支儀仗整齊的王室車馬風風火火出了山谷,過了渭水,進了咸陽,大約四更時分終於進了王城。守侯竟日的老長史桓礫實在料不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歸來,不禁連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燈!及至見到王車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呂不韋,老長史卻是禁不住地老淚縱橫了。此刻王城燈火齊明,所有當值臣工都聚來東偏殿外,既為秦王還位慶幸又為文信侯病情憂戚,一時便是感慨唏噓,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後,呂不韋寒熱減退精神見好,便堅執搬回了府邸。大臣吏員們聞風紛紛前來探視,呂不韋抱病周旋半日大覺困頓,便辭謝一班朝臣回到寢室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夜半更深。呂不韋自覺清醒,見夫人陳渲與莫胡雙雙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許湯羹,便問起了府中近日事務。
「夫君既問,莫胡便說了無妨。」陳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應一聲,轉身從裡間密室搬來一隻銅匣打開,「大人進王城那日晚上,一個自稱巴蜀鹽商的老者送來此匣,說是代主家送信於大人,請大人務必留心。我問他要否大人回音,他說大人看後自會處置,便去了。」說著掀開三五層蜀錦,將出一支幾乎與手掌同寬的竹簡!
「綠背獨簡?」眼角一瞄,呂不韋便有些驚訝。這是一種尋常人極少使用的獨簡,寬及三寸,背面是竹板蔥綠本色,正面卻是黃白老色字跡清晰。燈下端詳,簡上刻著三行已經失傳的古籀文,仔細辨認卻是:「伯嬴心異,已結其勢,蒙面兩翼,正搜騏驥,君欲固本,吾可助力,思之思之。」最後空白處,依舊烙著那個紋線蕩漾的「清」字。
「這支獨簡總透著些許詭異。」陳渲小聲嘟噥了一句。
「夜已三更,容我好睡一覺。」呂不韋疲憊地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呂不韋緇車直奔國尉官署。正在忙碌晉陽糧草的蒙武很是驚訝,親自將呂不韋迎接到正廳。屏退了左右吏員,蒙武肅然一躬:「文信侯必有急務,敢請示下。」呂不韋卻淡淡一笑道:「急也不急,不急也急。想見貴公子一面,派他個差事也。」蒙武釋然笑道:「文信侯笑談了,黃口小兒做得甚事?」「可是未必。」呂不韋啜著茶搖搖頭,「秦王已回王城書房修習。老夫欲請蒙恬、甘羅兩公子做秦王伴讀,相互砥礪,亦無枯燥。否則,秦王再思山谷獨居,老夫便要抓瞎也。」
「文信侯思慮縝密,在下敬服!」蒙武慨然點頭,半欣然半牢騷道,「只是這小子素來粘纏大父,與我這父親倒是隔澀。上年這小子便去了逢澤,說是要尋訪大父戰敗秘密。在下原本不贊同,可家父卻偏偏一力縱容讚賞,有甚法也!至今堪堪一年,給我連個竹片子也沒有!只給家父軍前帶去一句話,也只是『我甚好』三個字!文信侯且說,小子成何體統也!」
「小公子如何?」
「不敢不敢!蒙毅只八歲,如何進得王城?」
「蒙恬何時可歸?」
「咳!在下實難有個子丑寅卯!」
「天意也!」呂不韋歎息一聲,起身逕自走了。
第十二章三轅各轍
十五歲的蒙恬第一次知道了鞍馬勞頓的滋味。
涉過一道大水爬上一道山梁,驀然看見山頂聳立的「蘭陵」界碑時,蒙恬高興得大叫一聲便癱在了山坡上。他知道,身後大水叫做沂水,眼前青山叫做蒼山,那座夢中學館便隱藏在這片淡黃青綠的峰巒之中!雖是一身精濕又饑又渴,但想到不日便能見到追慕已久的大師,見到孜孜尋訪的奇士,蒙恬便高興得不能自已,跳起來將內外衣裳一齊脫下一邊笑嘻嘻嚷著慚愧慚愧,一邊一件件擰乾搭上半人高的草叢,又從馬背取下皮褡拿出一件不曾沾水的麻布寬袍裹住了自己,大帶腰間一扎,興致勃勃地在山坡采起了蘭草。
蘭陵者,蘭草之山也。這蘭陵非但是楚國名縣,更是天下名縣。蘭陵之名兩出:一則蘭草,一則美酒。若論本原,蘭草之名卻是遠遠早於大於蘭陵酒。蘭草,花淡黃而葉淡綠,清香幽幽沁人心脾,亦草亦花亦藥亦用,可人之心,足人之需,廟堂風塵無不視為心愛之物。楚人猶愛蘭草,佩帶蘭草飾物盛於中原佩玉。屈原《離騷》云:「紉秋蘭以為佩。」說得便是此等風習。蘭草惠及天下,還有另一大用途,這便是蘭膏之妙。蘭膏是蘭草練成的油脂,用來燃燈,既可生香又可驅蟲;女子和油澤發,既可使秀髮潤澤如雲,又終日香如花蕊。《離騷招魂》云:「蘭膏明燭,華容備些。」蘭草由此另得一名曰澤蘭,此之謂也!
蒙恬少學淵博多才多藝,最好山水風物之美。此刻見蒼山蘭草在夕陽下綠蔥蔥黃幽幽隨著山巒河谷伸展得無邊無際,蒙恬的疲憊飢渴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採得幾大把蘭草,編織成一頂綠黃花冠,又編成一幅長可及膝的蘭佩,頭上頂起花冠,脖頸掛起蘭佩,便在山坡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跳著叫著瘋跑起來。
「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摩,然後極騁智辯焉……」
驀然之間,一陣悠長清亮的吟唱隨風隱隱飄來,雖不甚辨得辭意,鏗鏘頓挫之韻律卻分明甚是古奧。蒙恬驚喜眺望,卻見山下一輛牛拉軺車向著山口而去,傘蓋在長風草浪間忽隱忽現,黃牛漫走,車鈴叮噹,那清越吟唱便飄蕩在淡淡幽香的無邊蘭草中。蒙恬頓時童心大起,迎著山口遙遙招手大喊:「前輩高人!好個悠閒自在——」
牛車依然叮呤匡當地散漫走著,清越地吟唱依然瀰漫飄蕩著。
蒙恬一口氣衝到了車前:「在下敢問前輩,蒼山可有一座學館?」
大黃牛哞地一聲悠然止步,車蓋下一人倏忽坐起——散發佈衣瘦骨稜稜,年輕明亮的眼睛深邃得有些茫然——恍然醒悟間一句吟唱:「與我說話者,足下也?」蒙恬一拱手笑道:「前輩吟誦得癡迷,在下正是求教前輩。」「前輩?不,不,不敢當。」布衣瘦子猛然面紅過耳口吃起來,下車一拱手卻又吟唱一句,「足下何事,但說無妨。」蒙恬恍然醒悟一拱手道:「兄台語遲,方才失敬處敢請見諒。」布衣瘦子這才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少年,冷冷一笑揶揄道:「少年雅士,蘭草商家,要找蘭陵縣令麼?」蒙恬不禁笑道:「這位大哥卻是有趣,我已問過,這蒼山可有一座學館?」
「學館不管蘭草買賣。」
蒙恬笑得一片爛漫:「這位兄台!非得派我做個商人?」
「商人入山皆是這般做派,一身香草!」布衣瘦子面色冰冷。
「恨商及草,兄台原是方正過甚了。」
「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
「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
「你,你讀過這《非相》篇?」冰冷的布衣瘦子驚訝了。
蒙恬頑皮地一笑:「《荀子》傳揚天下,我便背不得幾句麼?」
「不中!《非相》篇乃大師新作,幾時傳揚天下了?」
「不中?」蒙恬學得一句恍然拍掌,「對也,你是韓非大哥!」
「足下何人?我並不識得。」布衣瘦子依舊冷冰冰一句。
「大哥識得魯仲連否?」
「只說你是誰!」
「在下魯天,齊國魯人,遊學求師。」
「原來如此,方才得罪也。」冰冷的韓非有了一絲笑容。
「如此,在下便不是商人了?」
「小兄弟可人。」韓非淡淡一笑,「要入蒼山學館?」
「正是!」
「此嘉賓也!」韓非大步走到牛車旁,拔下車中傘蓋轉身插到草地上,「蒼山法度,凡遇求學士子,即時傾蓋洗塵。這是大師車蓋,我與小兄弟先飲三碗。」說罷又從牛車拿下一隻脹鼓鼓的皮囊與兩隻嵌在車廂的木碗。蒙恬高興得跳腳拍掌笑道:「蘭陵美酒大妙!我有乾肉!大哥坐了,我來!」飛跑馬前拿來一支皮袋摸出兩方荷葉包裹的醬干牛肉,飛步搬來一片石板擺在車前,荷葉鋪開皮囊斟酒,乾淨利落得全然不用韓非動手便一切就緒。
「知子之來之,瓊漿以報之!」
「既見君子,德音不忘!」
依著古風,兩人吟詩唱和一句,大碗一碰便汩汩飲下。蒙恬面色緋紅提起皮囊再次斟酒,雙手捧起大碗又慨然念詩一句:「雖有兄弟,不如友生!」韓非舉碗卻是一句深重的歎息:「每有良朋,況也詠歎!」再碰一飲,蒙恬笑道:「韓非大哥何有良朋之歎?」「時勢感喟也!」韓非慨然一歎,「方今實力大爭之世,朋也友也盟也約也,皆如蘭草,空自彌香也!」蒙恬笑道:「蘭草用途多多,絕非空自彌香,韓非大哥言重了。」「人無切膚,不足道矣!」韓非驟然一臉肅殺,「魯國若是亡在今日,小兄弟可有蘭草之心哉!」蒙恬心思靈動,連忙笑著岔開話題道:「蒼山學館有稷下外館之稱,兄弟歆慕久矣!只不知大師收取門生法度如何?」
「去則自知。」韓非霍然起身冷冰冰一拱手,「我去蘭陵拉酒,不能奉陪。小兄弟越過前方山頭,便見蒼山學館。」說罷拔起車蓋插上牛車,便光當叮呤地逕自去了。
「怪人也!」蒙恬嘟噥一句,良久回不過神來。
漫山蘭草,漫天霞光,幽幽谷風,一片清涼。蒙恬亢奮的心緒被韓非的突兀發作攪得很有些沮喪。魯仲連已經對他敘說了荀子大師的種種情形,當然也不會遺漏大師的兩名高足韓非與李斯。蒙恬當時便有了主意:說動韓非李斯入秦,方算不虛此行!然今日初見韓非,還未說得幾句便是這般難堪,此人實在難與也!如此看去,荀子門下必多狂狷奇崛之士,要尋覓幾個正才還當真可能不是一件容易事體。離開咸陽堪堪一年,莫非果真要空手歸去了?魯仲連說,自稷下學宮大樹衰微,天下名士便是落葉飄零,盛機過矣!雖則如此,可蒙恬總是忘不了王翦那句話,鼓蕩之世自有風雲雄傑,大才不在尋訪,在遇合也!
還得說大父那奇特的考校方式成就了他們。
那日,大父找他來一番叮囑,教他做個蒙面不露相的少年司馬與王子嬴政較量兵書學問。蒙恬大覺新鮮有趣,欣欣然上陣做了「少司馬」考官。不料一番較量下來,蒙恬卻對那個少年王子大是讚賞,立時覺得秦國就該此等王子做儲君!大父一班老臣苛刻挑剔,未免太過顢頇了。及至看完王子與蒙面少卒的搏擊較量,蒙恬便對王子油然生出了欽佩之心。考校之後咸陽多有流言,連大父都說這個嬴政未必是儲君最佳人選。蒙恬便突兀生出一個念頭:結識這個王子,說動他一起遊歷天下做風塵隱士!奇思一出,蒙恬便終日揣摩如何能探聽得這個不居王城的王子行蹤。他不想通過大父或任何官署探得王子居所,而只想自己摸索得來悄然找去與王子神不知鬼不覺離開咸陽,那才叫神來之筆,刺激也!不想一連旬日卻是一無所獲,蒙恬便有些悻悻然了。正在此時,卻有一個內侍小童在後園的胡楊林下撞上了他,塞給他一方物事便笑嘻嘻跑了。蒙恬打開那張折疊得方正的羊皮紙,幾道山水旁邊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棄,敢請一晤。接書次日按圖索駿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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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蒙恬蕩著一隻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蘆葦灣中見到了王子嬴政。兩人一見如故,在飄蕩的小舟上飲著老秦酒咥著醬肉乾鍋盔,直說到夕陽枕山還是意猶未盡。蒙恬說了他聽到的種種傳聞,末了慨然道:「政兄撂開!不必糾纏這太子之位,你我結伴同游天下,做個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豈不妙哉!」嬴政卻拍著船幫笑罵一句:「太子個鳥!我是想做事!兄弟只說,大事若是可為,你果真願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謂做事,無非功業一途!秦國將相多有,少得你我兩人麼?」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將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儲君可為,兄弟又當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儲君,自然是大事可為,不做高山流水也罷!」嬴政肅然道:「好!回莊說話,晚來還有一人!」「是那個蒙面少卒麼?」蒙恬突然脫口而出。「兄弟神異也!」嬴政哈哈大笑,與蒙恬兩槳同出,片刻便到了岸邊。
月上南山,一精幹舍人領著一個英挺人物來了。舍人是王綰,英挺人物果然是那個蒙面少卒。不等王綰介紹,蒙恬便跳了起來:「我知道!這位大哥是王翦,秦軍後起之秀!」嬴政王綰一齊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侷促得無所適從了。誰料三碗酒一過,海闊天空之際便見了這位年輕將軍的英雄本色,話語簡約卻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尋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評判大勢,熟知權臣糾葛的蒙恬實在是心中無底。王翦卻是沉穩異常:「朝野流言雖多,然終抵不得真才二字。大勢所趨,秦國儲君非王子莫屬也!」蒙恬見王翦說得篤定,便笑問一句:「王子果為儲君,當如何作為?」王翦一字一頓道:「但為儲君,訥言敏行,勤學多思,以不變應萬變。」
「若繼大位又當如何?」蒙恬又緊追一句。
王翦依舊沉穩道:「大位在時勢。時不同,勢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內即位如何?」
「主少國疑,惟結權臣以度艱危。」
「十年之後即位如何?」
「遙遙之期,非此時所能謀也。」
蒙恬記得很清楚,凝神傾聽的王子嬴政起身離座對著王翦拜倒:「將軍乃我師也!嬴政謹受教!」慌得王翦連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長幾歲,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當王子如此大禮也!」嬴政又肅然扶住了王翦道:「將軍雄正就實,不務虛妄,嬴政自當以師禮事之,將軍何愧之有哉!」蒙恬過來扶住兩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辭,只說說目下我等該做何事?若是對了我也拜師!」嬴政不禁點頭笑了:「好!將軍便說,再收一個學生也!」
「豈敢豈敢!」王翦一做俗禮便老成敦厚如農夫,一說正事便犀利穩健如名士,直是兩人倏忽變換。頑皮的蒙恬直揉著眼睛一驚一乍:「也!名士又變村夫!莫變莫變,眼花甚也!」舉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時窘得張紅了臉膛,仰頭大飲了一碗老秦酒這才思忖道:「要說目下,倒是真有一事當做。」
「何事?」嬴政蒙恬異口同聲。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須得遠圖。以秦國朝野之勢,王子成為儲君只在遲早之間!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為太子人選,此間定有若干變數。變數之一,便是王子或可不期立儲,甚或可不期即位……」舉座驟然屏住了氣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不期之期一朝來臨,王佐之才便成急務也!」
「方纔不是說惟結權臣以度艱危麼?」蒙恬噗地笑了。
「艱危之後又當如何?」王翦沒有絲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賴師賬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將軍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城,原本想得便是結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來得突兀,我原本是要遊歷天下三年的……只是天下茫茫,大才卻到何處尋訪?」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蕩之世自有風雲雄傑!大才不在尋訪,在遇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終有不期遇合!」
「說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聲又倏地壓低了聲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離不開咸陽。王翦大哥離不開軍營。只我悠哉無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縱橫天下之士,此人與各大學派均有關聯,定然能為尋求大才指點路徑!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縱橫天下?魯仲連!」
「然也!」
「你卻如何識得魯仲連?」王翦驚訝了。
「天機不可預洩也!」蒙恬不無得意地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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