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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何不早說……」韓非滿臉張紅連唱著說也忘了。
「韓非大哥莫急。」魯天粲然一笑,「李斯大哥好心也,說得早了你豈不氣惱?今日湊著話說了,無非給大哥提個醒,有甚上心?外錢多少左右不關修學,韓賬沒錢,等便是了,韓國王室還能不管你不成?」
原來,荀子學館得春申君襄助,但以才學取人,不收弟子學錢,連孔夫子那五條乾肉之類的投師禮也不收。弟子一旦入館,衣食費用便由蘭陵縣撥來的賦稅支出,雖不豐裕,卻也堪堪養得學業。李斯掌管學務後別出心裁,請准荀子,讓弟子們在各種課餘與休學時日輪番進山採擷蘭草,運到蘭陵賣給蘭膏作坊,所積之錢便用來添補學子衣食。如此一來,蒼山學館的學子們也算得衣食無憂,一班清貧庶民之家的有才少年方得安心就學。然學子家境不一,衣食所好自是不同,清貧子弟安居樂道的日子,貴胄子弟便有諸多的額外需求。荀子胸襟廣闊,主張修身在己,不若墨家對弟子一律以苦修苦行求之,允許富貴弟子在學館共有衣食之外花消「外錢」。所謂外錢,便是富貴人家給弟子送來的私錢。為防不肖者偷盜等諸般尷尬事,荀子責令李斯妥善管制「外錢」。李斯大有法度:「外錢」屬弟子私錢,然得交由學館統一設石櫃保管;人各一賬,任由本人在修學期間額外支出。韓非乃韓國王族子弟,外錢自是多多,今日聽李斯一說大出意料,如何不覺得尷尬?若非魯天一番笑臉說辭,兩人眼見便是難堪。
「也是,我只提醒韓非兄而已,豈有他哉!」李斯先笑了。
「國不國也!」韓非跺腳一歎,顯然已經不是對李斯了。
魯天連忙斟好老酒各捧給兩位學兄一碗,相邀賀冬一飲。李斯原是圓通練達,韓非也終不失貴胄氣度,一碗飲下哈哈大笑,方才不快便煙消雲散了。
「兩位學兄取『繩礪捨』卻是何意?」魯天緊找話題。
「李斯兄取得,自己說。」韓非永遠是不屑論及瑣細的。
李斯笑道:「繩者,法度準繩也。礪者,磨刀石也。」
「兄弟明白。」魯天連連點頭,「老師《勸學》宗旨也!」
「小魯兄。」這是李斯在論戰公孫龍子後對魯天的奇特稱謂,既不乏敬重又頗為親暱,正是李斯練達處。此刻李斯撥著燎爐紅紅的木炭,沉吟間突然便是一問,「我入山六年有餘,終究要離山自立,你說該去何處?」
「大哥嚇我!」魯天乍舌一笑,「韓非大哥該先說。」
李斯淡淡一笑:「我與非兄同室六年,豈能無說?」
「然也!」韓非鋒稜閃閃氣咻咻道,「李斯兄領政大才,當入弱小之國,振弱圖強,方成功業。譬如商君當年入秦是也!惟其如此,我幾說李斯兄入韓,與我聯手振興韓國。可李斯兄偏說韓國無救,中原無救,豈有此理也!」
李斯連連擺手:「後生可畏,還是聽小魯兄說法了。」
「中原無救?」魯天略一沉吟恍然拍掌,「對了,甘羅說他要回秦國!李斯兄便去秦國如何?左右中原各國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搖搖頭,「楚國早要我做郡守了。」
韓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與語!」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撥著木炭笑歎一句。
「兩位大哥倒是都對。」魯天呵呵一笑,「這是繩礪捨。韓非大哥激勵李斯大哥壯心,沒錯!李斯大哥不圖虛妄而求實務本,更沒錯!要我說,李斯大哥還有一條路,趙國!今日天下,惟趙國可抗衡秦國。老師便是趙人,又與平原君交厚,不妨請得老師舉薦書簡一封,投奔趙國做一番大功業!」
「至少當如此也!」韓非又猛然下榻湊到了燎爐旁。
「刻舟求劍耳。」李斯卻是搖頭輕蔑地一笑。
「那便齊國!齊王建正在求賢!」
「膠柱鼓瑟耳。」
「燕國!」
「南轅北轍耳。」
「魏國!」
「歧路亡羊耳。」
「哪?只有楚國了?」魯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憂之多方!」李斯慨然吟誦了一句。
「大事多猶疑,斯兄痼疾也!」韓非皺著眉頭冷冷一笑,「曠世之志不較細務,千里之行不計坎坷。若你這般,既憂不得大位無以伸展,又憂空得清要生計無以堅實。此亦憂,彼亦憂,終無一國可就也!但為大丈夫,歆慕一國便當慷慨前往,不計坎坷不畏險難,雖九死而無悔,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兩人入秦為相,皆經萬般坎坷。是你這般,哼哼,不中!」韓非原本稜角分明的瘦削臉膛更見冷峻,舉碗大飲一口便戛然而止。
「韓非大哥言重了……」魯天連忙笑著圓場。
「無所謂也。」李斯一擺手笑道,「我與非兄相互撻伐,何至一日一事?猶疑固然不好,然輕率決事,又何嘗不是多敗也!」李斯喟然一歎,逕自大飲了一碗蘭陵老酒,補丁衣袖拭著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時嘗為鄉吏,見官倉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積粟,悠悠然無人犬襲擾之憂也!而茅廁之鼠,既食劣污瑣碎,更有人犬不時襲擾,動輒便惶惶逃竄,更有幾多莫名猝死。同為鼠之生計,其境遇竟是天壤之別矣!所以者何?在所自處不同也!那時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許酒意,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譬如非兄,生為王子,鐘鳴鼎食,進可為君王權貴,退可為治學大家,自然是視萬物如同草芥,遇事昂昂然立見決斷,至於成敗得失,則可全然不計也!然若李斯者,生於庶民,長於清貧,既負舉家生計之憂,亦負族人光大門庭之望,更圖自家功業之成,進則步履惟艱,退則一蹶不振,縱有壯心雄才,何能不反覆計較三思而後行也!」
「李斯大哥……」魯天不禁哽咽了。
「無稽之談也!唏噓者何來?」韓非冷冰冰一句,見魯天直愣愣看著自己,不禁憤憤然敲打著陶碗罵了一句,「鳥!王族子弟才不中!生不為布衣之士,韓非恨亦哉!布衣之士何等灑脫?可擇強國,可擇明主,合則留,不合則去,功業成於己身,大名歸於一人,迴旋之地海闊天空,勒石之時青史留名,何樂而不為也!然王族子弟如何?世家恩怨糾葛,宮廷盤根錯節,擇國不能就,擇主不能臣,有才無可伸展,有策無可實施;眼見國家沉淪而徒作壁上觀,惟守王子桂冠空耗一生!尸位素餐,形影相吊,此等孤憤,人何以堪?!」
「韓非大哥……」魯天又是一聲哽咽。
小小茅屋寂然了。時已暮色,燎爐明亮的木炭火映照得三人唏噓一片,良久無言。終是李斯年長豁達,將三隻陶碗斟滿蘭陵酒釋然笑道:「人生各難也!原是我錯了話題,引得非兄不快。來,人各一碗,干罷撂過一邊!」矜持孤傲的韓非素來不吐心曲,今日破天荒一番感喟唏噓,雖滿臉張紅,心下卻輕鬆了許多,抹抹眼角便舉起了大陶碗:「今日之言,韓非解得斯兄也!來,干!」魯天連忙舉碗讚歎:「兩位大哥同窗修學,也是曠世遇合。干!兩位大哥殊途同歸,盡展壯心!」三碗彭然相撞,一陣大笑隨著飛揚的雪花瀰漫了蒼山。
整整一個冬天,魯天都住在繩礪捨。三人白日進山漫遊,夜裡圍爐暢談。及至冬去春來,漫山蘭草又一次綠瑩瑩黃燦燦蓬勃發開,一個始料未及的謀劃也醞釀成型了。三月開春,省事弟子們絡繹不絕地回到了蒼山。李斯將一應學務打點得順暢,便走進了荀子的執一坊。
「李斯呵,有事便說了。」
「老師,學務就緒,弟子想辭學自立了。」
「可是西行?」荀子悠然笑了。
「正是。弟子想去秦國。」
「為何選中秦國?」荀子並無意外,卻又依舊一問。
李斯略一思忖從容拱手道:「老師曾雲,得時無怠。方今天下,正在歸一大潮醞釀之時,亦正是布衣之士馳騁才略、遊說雄主之機。李斯得蒙老師教誨成才,若不能適時而出,即如禽鹿視肉而不獵,人徒能行而不出戶也。斯本布衣,若久處困苦之地,徒然非議時勢而無為,非士子之志也。惟其如此,弟子決意西行入秦,以圖伸展也!」
「大勢評判,你尚是貼切,老夫無可說也!」荀子喟然一歎轉而笑道,「李斯呵,子非篷間雀,此老夫甚感欣慰處耳!行期但定,老夫親為你餞行便了。」
「老師……學務之事,我交陳囂如何?」
「學館事務已有成法,交誰執掌你自斟酌可也。」
「還有。魯天想見老師,托弟子代請。」
荀子笑道:「小子忒多周章,教他來便是。」
李斯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片刻之間,魯天捧著一隻青布包袱進了執一堂,對著荀子當頭便是拜倒在地:「弟子蒙恬,拜見老師!」「起來起來。」荀子從石案後站起來笑了,「蒙恬呵,你不是老夫學生,無須執弟子禮也,日後只與老夫做忘年交便是了。」「不!」蒙恬一頭重重叩在地上,「弟子雖就學日淺,然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也,弟子不敢僭越!」「小子偏多周章也!」荀子呵呵笑道,「好!老夫隨你,要做弟子便弟子,左右也是個英才。」「嗨!」蒙恬高興得爬起來捧起包袱,「我奉老師兩樣物事!」
「蒙恬,不知蒼山學館法度麼?」
「老師,此物非禮物,文具而已!」
「老夫不乏文具。」
「此文具乃弟子自創,老師用來定然順手。」蒙恬說著便打開包袱顯出兩隻小小木匣,及至將木匣擺在荀子面前石案上打開,老荀子雙目頓時大亮——一方打磨極為精緻的溫潤石硯,一支從未見過的長管毛筆!荀子一生文案勞作,自然一眼便看出兩物不同尋常,打量間評點道:「這方石硯乃楚國歙玉硯,名貴則名貴,卻無甚新奇。只這支大筆卻是世所未見,不知是何高明工匠所造?」
蒙恬頗是頑皮地一笑:「老師先試寫幾字,看是否順手?」
荀子也大覺好奇,便從木匣拿起了長管毛筆仔細打量。看官留意,戰國之前古人書寫工具甚是不一,布衣士子有木筆、竹筆、石筆,甚或以白土為筆,貴胄王室有銅筆、翎筆、刀筆(不經書寫而直接在竹簡刻字)、毛筆等等。也就是說,戰國之前的毛筆只是書寫工具之一,而且是貴胄名士才能使用的。其時所謂毛筆,是在一支竹管或木管的末端外圍扎束一層狼毫,狼毫中空而末梢聚合,蘸墨寫字,速度雖未必比其餘筆快,卻有三個顯著好處:一是可在較長時間內反覆使用,二是寫字輕鬆,三是字跡圓潤美觀;同時也有一個缺陷:毛束中空,容易漏墨,常有墨漬玷污竹簡、木板或羊皮紙,需要寫字者分外小心。儘管如此,因了三個好處,毛筆還是漸漸在戰國之世多了起來,然其形制卻始終是管外縛毛,所以也始終沒有成為人人樂於使用的文具。
荀子手中這支毛筆卻是奇特:一叢細亮的雪白毛支可可卡在末端竹管之中,毛無中空,卻是結結實實一叢,手指觸去,毛尖竟有柔韌彈性!顯然,這一叢白毛比管外縛毛的那種毛筆用毛多了幾倍。
「叢毛如此厚實,吸墨何其多也!」
「吸墨多,寫字多,終歸節儉。」蒙恬立即接得一句。
「好,試試手。」荀子拿過一大張甚為珍貴的羊皮紙鋪開。蒙恬便將新筆浸泡在清水盂中,並在新硯中開始磨墨。待墨堪堪成汁,蒙恬便從清水中拿出毛筆輕輕甩干,雙手捧給了荀子。荀子接筆入硯,便見硯中墨汁倏忽消失大半,大筆也立見膨脹起來,不禁便是一聲驚歎:「毛筆乎!墨龍乎!」蒙恬樂得大笑:「老師但寫,方見墨龍之威也!」荀子提筆,竟覺大筆沉甸甸下墜,不禁手指一緊腕力一聚,一股心力奮然生出,飽蘸濃墨的大筆在羊皮紙上重重落下,大力揮劃,片刻間便有三行大巍巍然如重巒疊嶂聳立——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萬歲!老師寫得秦篆也!」蒙恬頓時歡呼雀躍。
荀子淡淡笑道:「秦篆筆畫多,看你這墨龍寫得幾個字,叫甚?」說罷將已經瘦癟但依舊整順有形的毛筆湊到了眼前大是感慨,「此物神異也!不漏墨,力道實,粗細濃淡由人,還可蓄墨續寫,當真天工造物!何方神工所制?老夫當親自面謝!」
「老師,」蒙恬頓時紅了臉,「這是弟子做得。」
「你?你能工事?」荀子驚訝得老眼都直了。
「老師明察。」蒙恬拱手道,「弟子嘗好器物,曾將秦箏由九弦增至十二弦,音色頗見豐雅沉雄。弟子離開魯仲連前輩,北上來尋蘭陵,路經故吳越國之震澤西南山地,獵羊野炊;見此地野山羊腋下之毛柔韌勁直,忽發奇想,採得許多羊毫細細挑選,又削得青竹几支,便做成了一大一小兩管毛筆。大管呈給老師,小管想呈給大父,免他責罵我逃外不歸。」
「天意也!新筆出,文明興,蒙恬大功也!」
「弟子不敢當此褒獎。」
「老夫何獎?青史自有蒙恬筆也!」
「老師不做俗禮拒收,便是蒙恬之福。」
「小子偏會說話。」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搗得老夫兩大弟子,老夫便收了這支蒙恬墨龍筆!哎,此物可曾得名?」
「弟子之意,欲以『荀墨管』三字命名。」
「小子差矣!老夫何能掠名?」荀子懸提著大筆顯然是愛不釋手,「歷來器物,多以工師之名而名。蒙恬所制,便曰『蒙氏大管』如何?」
「弟子不敢當。」蒙恬紅著臉道,「毛筆乃先世成物,弟子雖有改制,畢竟依然毛筆。譬如弟子改制秦箏,秦箏依然為秦箏一般。」
「明乎其心,遠乎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