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好。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僕人點點頭,輕步退出。衛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衛鞅道:「是個啞巴?」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巴。」衛鞅歎道:「真是難為他了。」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干!」衛鞅舉起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確實嚇人一跳呢。」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呢。」兩人同聲大笑,「鐺」的一碰,一飲而盡。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讚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歎,「本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
  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吧?」
  侯嬴:「對,受人之托嘛。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的。」
  衛鞅驚喜的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絲,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閒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白雪的字跡,衛鞅就彷彿看見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閒住。盼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歎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歎,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兒,你的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迭迭。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遊俠,這些人與列國遊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的復仇揚名,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敵,恰在背後冷箭。鞅兄須聽得人勸呢。」
  衛鞅沉默有頃,沉吟問道:「莫非侯兄要……給我一個貼身護衛?」
  「對。我正是要給你舉薦一個武士。」
  「是那個——黑衣啞巴?」衛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說話真是省力!想聽聽他的故事麼?」
  衛鞅點點頭,「好,先干一爵再說。」
  倆人各自大飲了一爵熱酒,侯嬴擲爵一歎,便感慨的說起了一段奇遇——
  十五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國收購竹器向魏國運輸。
  有一天,他來到郢都官市,尋訪一個手藝極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卻不意走進了郢都「人市」。那時侯,中原各國雖然也還有官奴、私奴和隸農,但官辦的奴隸市場早已經消失了。尤其是魏國,李悝變法前三年,奴隸市場便被取締。侯嬴在中原還真沒見過買人賣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曠野裡,和秦國櫟陽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種奴隸分別被拴在粗大的麻繩圈裡,任人評點挑選。侯嬴從市人的談笑中得知,楚國「人市」買賣的奴隸,絕大部分是貴族私家軍隊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戰俘。戰勝貴族在戰俘面頰上,烙下一個自己家族特有的標記。如果買去的奴隸與所標明的能力體力有較大差距,或者是個病人,則買主可以憑奴隸烙印找到賣人的貴族退換或退錢。
  侯嬴漫步過市,卻被一頂帳篷門口的叫賣聲吸引。一個管家模樣的肥子大聲吆喝著,「快來買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過往貴族紛紛湧進帳篷,侯嬴也跟了進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進得帳篷,只見木樁上拴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少年。管家擰著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聲道:「列位請看,這男奴的肉象石頭一樣啦,食量大,力氣大,足足頂半頭水牛啦!買回去耕田護院,一準沒錯的啦。」說完又一把扯開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著女人的胸部高聲吆喝,「列位再看這母貨啦!又肥又白,奶子又大,識得字,能幹活,還能陪床啦!」說著便掀開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豐滿修長的大腿和渾圓雪白的屁股,嘖嘖讚賞,「來,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後上下由著主人,保你乖得像一隻母狗啦!」說話間氣喘吁吁,口水便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的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問周圍,「如何?夠味兒啦?」有人喊道:「那個小東西呢?有何長處?」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開少年嘴巴道:「這個小東西當真寶貨啦!割掉舌頭的活工具,能聽不會說,任憑驅使啦。列位請看,有牙無舌,不假的啦!」便有人高聲問:「開價幾何?」管家氣喘吁吁道:「便宜啦,三連買,五百金!單個買,每個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貴族紛紛湊上前去,摸摸捏捏,評頭品足講價錢。侯嬴看著,覺得心裡老大不舒服,悄悄擠出了帳篷。
  兩個月後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裡踏勘竹源,卻突然聽見林外傳來尖銳的女人喊聲。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見山坡上的茶田里,一個衣飾華麗的貴族正在從背後強姦一個女奴,女奴脖頸和雙手都拴著鐵鏈,趴在地上不斷呼救。旁邊兩個被鐵鏈拴在樹上的奴隸,憤怒的呼喊掙扎!仔細看去,卻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見的三個奴隸。
  侯嬴怒火中燒,衝到茶田,一劍刺死了那個作惡的貴族,又解開了拴在樹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齊跪在地上哭喊謝恩。侯嬴扶起他們,將手中的錢袋遞給男子道:「這是二百刀幣,你們拿上,逃到深山裡安家去吧。」男子連連擺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國將軍,只因在攻打山夷時放走了幾百名戰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沒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那裡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帶走我的小兒子,給將軍留個根苗。」說罷,摟著少年放聲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將鐵鏈在石頭上摔得噹啷亂響。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將軍宅心仁厚,可願跟我侯嬴到魏國去?」男子沉重的搖搖頭,「我一走,族中剩餘人口就會被斬盡殺絕。謝過客官了。我姓荊,小兒叫荊南。此生無以為報,來生當為客官做牛做馬。」侯嬴含淚拱手道:「荊將軍放心,侯嬴定保荊南無憂。」
  夫婦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來,相互擁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擋,眼見二人鮮血飛濺,當場死去。奇怪的是,那個腳上拴著鐵鏈的少年卻沒有哭喊,站在那裡像一塊石頭。侯嬴想挖個土坑埋葬了將軍夫婦,少年卻拉住他的手默默搖頭。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隸逃亡,舉族要受殺戮!留得屍體,可保族人無事。侯嬴不禁驚歎少年的機警聰敏,二話沒說,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個信得過的鐵工作坊裡,侯嬴為小荊南取掉了腳上的鐵鏈,又將他化妝成一個女孩子,才隨著運送竹器的車隊回到了安邑。
  衛鞅感慨歎息:「一個人殉,一個奴隸,害了人間多少英雄?」
  「這個小荊南天賦極佳。我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劍術,教他識字,任何一樣,都是一遍即會。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當時他只有十三歲。有一天夜裡,他正在庭院練劍,卻突然失蹤了。留下的只有一個竹片,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借走荊南。你說奇也不奇?」侯嬴飲了一爵熱酒,慨然道:「十二年後,也就是五年前,荊南居然找到了櫟陽城這座客棧。我從他的比劃中知道,原來是一個老人帶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習劍道。十二年後,老人認為他已經學成,就讓他到秦國找我。我問他這個老人是誰?他只比劃是個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衛鞅思忖有頃,「尋常遊俠不可能。據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的,大體只有兩家,鬼谷子一門,墨家一門。」
  「鞅兄以為,究竟何門?」
  「墨家。大約不錯。」
  「何以見得?」
  「鬼谷子一門,文武兼修,政道為主,極少取純粹的武士。墨家則不然。雖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卻有一支護法力量,叫非攻院,是專門訓練劍道高手的。荊南更接近墨家這個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個學派,要這護法隊伍何用?」
  衛鞅搖頭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尋常,與其說墨家是個學派,毋寧說墨家是個團體。自老墨子創立墨家,就以天下為己任,以兼愛非攻為信念,主張息兵滅戰、誅殺暴政、還天下以和平康寧。如果僅僅是一種學派主張,也還罷了。墨家的特立獨行處在於,他不求助於任何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制止戰爭,消滅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滿腹學問,且個個都是能工巧匠,個個都有佈防禦敵的大將之才。就是非攻院的習武弟子,也個個都是劍道高手。更令天下學派望塵莫及的是,墨家紀律嚴明,人人懷苦行救世的高遠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業績。墨家能夠橫行天下,不受任何國家制約,反倒使許多好戰之國視為心腹大患,憑的不是學問,而是實力。你說,這樣一個團體,豈能僅僅將他當作學派看待?」
  「如此說來,荊南你是要了?」
  「他為人如何?」
  「深明大義,忠誠可靠。幾年來一直是客棧和白姑娘的聯絡人。」
  衛鞅思忖有頃:「好吧,也有助於墨家瞭解秦國變法的實情。我推測,墨家早已經瞄上秦國了。」
  「何以見得?」
  衛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團體,豈能對渭水刑殺無動於衷?」
  侯嬴揶揄道:「看來天下還真有狗逮耗子的事兒呢。」
  衛鞅大笑:「好吧,將荊南請來吧。」
  侯嬴啪啪啪連拍三掌,一個黑衣大漢推門而入,對侯嬴深深一躬,比劃了一個手勢,肅然站立。侯嬴道:「荊南,這位先生,是秦國左庶長衛鞅。你去做他的貼身護衛,如何?」荊南聞言,流露出欽佩的眼光,一陣手勢,向衛鞅深深一躬,腳跟一碰,啪的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說,願為大人效力,誓死追隨。」衛鞅拱手笑道:「壯士不怕我是暴政惡吏?」荊南滿臉脹紅,一陣比劃,喉頭中低沉的嗚嗚哇哇。侯嬴道:「他親自看過了渭水法場,殺得都是為害一方的惡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殺這些犯罪的壞人。」衛鞅慨然一歎,拱手道:「多謝壯士,日後煩勞你了。」剎那之間,荊南眼中閃爍出晶瑩淚光,撲地跪倒,咚咚三叩,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布,雙手遞給衛鞅。衛鞅抖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排血字——秦國將廢奴除籍真假?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荊南嘴角一陣抽搐,突然放聲大哭。
兩樣老古董:井田和奴隸   
  進入九月,秦國又沸騰了起來。
  往年,秋收過後再種上麥子,就一天天冷了。當白茫茫的一片秋霜下過後,秦人就進入了漫長的窩冬期。直到來年二月,人們才從土窯裡茅棚裡瓦房裡的火炕頭走出來,度春荒
,備春耕。通常年景,這小半年沒有戰事,沒有徭役,沒有勞作,幾乎就是整個國家的冬眠期。那時侯的人,活得簡約,凝重,灑脫。一切大事,都是從春天開始,到秋天結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們就蟄伏下來,極少在手腳不舒展的時候做大事。也因了這一點,孔夫子才把他記載的歷史大事命名為《春秋》。於是就有人說,那時侯的人,還不知道一年分為四季,只知道春秋兩季。其佐證之一,就是在古書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煩瑣細冗的後人忘記了,那時侯的天象觀測已經能發現天上的大部分星體並記載下來,還能發明二進制的《周易》八卦,曆法已經能把一年確定為三百六十五點二五日,如何能對一年僅有的四次氣候變化渾然無覺?
  說到底,是後人忘記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氣——蟄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蟄伏傳統,卻被衛鞅的新法令攪亂了。因為在冬天來臨之前,秦國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麼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農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貴族和勳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隸農,國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許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來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激動起來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頒布後的騷動和怨氣,這次要平靜許多,但卻也深刻了許多。人們從渭水法場看到了國府變法的強硬決心,開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嚴了。最要緊的是,勤勞忠厚的農人牧人和國人,都感到了懲治疲民和私鬥治罪後騷擾絕跡,村族鄰里大為安定的好處,從內心開始真正的擁戴變法了。春夏間甚囂塵上的朝野怨聲,隨著秋季的到來,漸漸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眾更多的是興奮和忐忑不安,封地貴族則更多的是憂慮。
  對於衛鞅的左庶長府,秋天是個更忙碌的季節。
  廢除井田而推行新田制,是全部變法的中心環節,也是變法成敗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從八月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國府各官署的吏員在左庶長府穿梭般出出進進,信使探馬流星般往返於櫟陽和各郡縣之間。衛鞅的書房徹夜燈光。國事廳裡,景監帶著文吏班子晝夜連軸轉。面對這千古大變,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井田和奴隸,是兩樣老古董。從五帝最後一個的大禹到春秋戰國,三千年以來,井田制和奴隸制一直巍然矗立,是古典華夏社會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諸侯國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隸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隸制的框架,奴隸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這兩樣老古董,得先說說井田制。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那時侯,華夏大地是洪水時代,氣候濕熱,百川橫溢,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無目標的相互衝擊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攪成了無數個巨大的漩渦。遍地汪洋,人們倉皇的逃離茅屋、城堡和土窯,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樹林中去。農耕、放牧、制陶和狩獵的土地,全部淪為水鄉澤國。如果不能馴服洪水,整個華夏大地上的先民就會倒退回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與林間百獸爭生存。幸運的是,當時的部落聯盟首領是偉大的舜帝,他沒有被洪水嚇退,而是決然命令他的助手禹擔負起治水的使命。禹,是一個尋常人無法想像的治水天才。他拋棄了祖祖輩輩「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發明了「疏導水流,盡入大海」的偉大方法。他說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領,請他們的族人自帶乾糧乾肉,和他一同疏導洪水。十三年櫛風沐雨,三過家門而不入,禹的兩條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繭,治水的民眾也死傷了千千萬萬,終於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偉大業績人人傳誦,人們都叫他大禹。這時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們爭相擁戴的首領。大禹建立了第一個國家,國號是「夏」。
  洪水消退,大地顯露出來。洪水夾帶泥土,填平了溝溝壑壑,沖積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無邊,平平展展。人們從山林中走出來,爭相佔領肥美的土地,廝殺拼打,亂得不可收拾。可是,大禹是第一個國家元首,堅定果敢,沒有在混亂和爭奪面前退縮,而是決意建立一種能使人們和諧共處的耕作秩序。他發明了一種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就是在廣袤平坦的肥沃平原上,將土地劃成無數個「井」字型的大方塊,每八家一「井」,中間一塊土地是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種,收穫物上繳國家。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們每天清晨前來打水,順便就在井邊交換剩餘的物品。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圍,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村,十村一社,人們在平展展的田野裡組成了互不侵犯的村村社社。那時侯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沖積平原劃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夠當時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時侯,井田制是一種偉大的發明。它把零散無序的農人們編織在一個框架裡,使他們同心協力的努力耕作,抵禦災害,和諧相處,收穫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然而也有搶掠成性的部族不守規矩,仍在依靠暴力殺戮,搶奪其他部族井田里的糧食、牲畜和財產。大禹就在會稽山大會諸侯(部族首領),公開殺了不守井田規制且會盟遲到的防風氏,宣佈建立永遠不解散的軍隊,專門對破壞井田秩序的部族進行討伐。
  從此,井田制真正站穩了腳跟。
  有一點要清楚,平民農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種,不能買賣或做任意處置。用後人的話說,就是「國有私耕」。《詩經》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得正是井田制時代的人地關係。國王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沒收平民農夫的耕田賜給別人。在平民犯罪時,更是理所當然的沒收田產,甚至包括將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沒收為官府奴隸。也就是說,土地的處置權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種的井田,永遠不可能像真正的私有財產那樣轉讓和繼承,自然更談不上自由買賣。
  井田制還有一個孿生的制度,就是奴隸制。
  那時侯,國王、諸侯(部族首領)和大小族長,都擁有大片土地,這就是私家井田。這種私家井田,主人對土地雖然也沒有名正言順的最終處置權,但卻是比平民僅有的耕作權大大進了一步。只要豪族主人(領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討伐,不在戰爭中失敗,這些土地實際就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可以轉讓、贈送甚至買賣。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種。國王、諸侯和族長,就把戰俘、罪犯以及因各種原因依附於他們的窮困庶民,強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除了給耕耘者留下僅夠生存的物品,收穫物全部上繳土地的主人。國王和大大小小的諸侯、族長及其家人,正是依靠從這些「奴隸井田」和自由農夫的公田繳來的收穫物,維持著軍隊、官吏和舒適富裕的生活。私家井田的勞動者,就是奴隸,也叫做隸農。他們沒有官府承認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戶籍登記)也不登記他們入冊。他們的身份只存在於豪族主人(領主)的「奴籍」之中。來源於戰俘和罪犯的奴隸,臉上還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記,即或脫逃,也無處容身。世世代代,奴隸們只能在主人的井田里無償勞作。奴隸耕作的私家井田與自由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沒有公田。千百年下來,井田制和依附在井田制上的隸農制,已經成為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就土地數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與自耕田之分的)那種典型的井田,所佔有的土地數量,遠遠少於由隸農耕種的私家井田。後來,私家井田漸漸的獲得了國王認可,被稱為「封地」,也就是封賜給貴族的個人土地。
  這種被強力禁錮於井田中的耕作奴隸(隸農),是奴隸制的主要部分。
  另一種奴隸,是勞工奴隸。這種奴隸分為官府奴隸和家庭奴隸,來源也是戰俘、罪犯家屬及窮困淪落者。官府奴隸除了做僕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這種奴隸是奴隸制的次要部分,一直延續到公元二十世紀初期,不是這裡的話題。
  又經過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東周七八百年,隨著人口增多,商品交換的發達,土地質量惡化以及頻繁的戰爭、政變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來越少,隸農依附的私家井田越來越多,社會重新出現了人慾橫流的無序爭奪,井田制已經是千瘡百孔了。這時候,一些官吏家族用強力掠奪、金錢買賣、沒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奪了大量土地,成為許多諸侯國的新興地主勢力。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錢買得了大量土地與依附奴隸,同時成為新興地主。新興地主佔有大量土地與人口,日漸主宰了許多諸侯國的政權,便對「王權——井田——奴隸」這種舊的存在方式自然形成了巨大的威脅。新興地主要創造出私家政權的基礎,就要不斷擴大自由平民的數量,就要使土地成為可以流動的財富。而舊的王權要維持自己存在的基礎,就要使「民不得買賣」的井田制固定下來,使流動的土地重新變成凝固於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則,天下便不能安寧。
  這種大爭奪導致了長期的大動盪,導致了連綿不斷的殺伐征戰,天下大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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