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第十三章雍城之亂

 

嬴政很是煩惱,直覺此等一個秦王實在是曠世窩囊。

自母后長住梁山,倏忽三年過去,他已經二十歲,做秦王已經七年了。三年之中,國事尚算平穩。對外,蒙驁王齕一班老將連續出戰山東侵削三晉,小勝連連,先後奪得三十餘城,新設了東郡;期間,趙魏韓楚拉著衛國做成了一次五國聯兵攻秦的小合縱,攻下了秦國從趙國奪取的壽陵,蒙驁親率秦軍大舉反擊,未曾接戰五國聯軍便自行退兵了。內政,文信侯當國,雖有兩次大旱饑謹,終是無關大局,諸事皆有條不紊。漸漸長大的嬴政雖不親政,對用人、決策、實施等諸般實務也是概不過問,然卻時時關注著秦國大勢,身處局外而日日勤奮披閱公文典籍,留心踏勘朝局變化,反倒對國事有了一種超然的清醒的評判。三年以來,嬴政越來越清楚地覺察到,繁盛穩定之後,一種巨大的危機正在逼近秦國,逼近自己,而他卻無能為力!

最感束手無策者,便是對自己的母親。

三年以來,攝政的太后母親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教嬴政忿忿然臉紅,卻又無可奈何。最初,精靈般的小趙高悄悄打探得一個消息:送入梁山的嫪毐沒有被閹割,是個假內侍!嬴政黑著臉問趙高如何知道?趙高說,嬴政派他去梁山給太后送秋儀時,他見到了嫪毐,一看便知是個假貨!回咸陽後,他私下找一起從趙國來的一個淨身坊內侍打問,那人說,根本沒給此等一個人淨過身。嬴政聽得吞了蒼蠅般作嘔,然夜來一番回味,終是體諒了母親。戰國之世風習奔放,趙秦兩國更是多有胡風,王后在國君死後改嫁或是與大臣交好,原也是尋常之事。母后正在盛年,沒有與秦國的大臣將軍私相交好,那一定是顧及他這個秦王兒子的尊嚴。如今有得如此一個「內侍」侍奉,實在也算不得甚,何須輜珠較之?次日,嬴政立即對趙高一番叮囑,嫪毐之事休對任何人提起,只做他是真內侍便了。趙高頻頻點頭,連說知道知道。

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後,母親下了一道攝政太后詔,竟將嫪毐擢升為王城內侍的最高官爵——給事中!原先的老給事中貶黜為郎官,卻又「領王城事務總管」。詔書一下,整個王城內侍侍女無不驚愕!這給事中向有兩大職權:一則職掌王城內所有非國政事務,二則總管內侍。此等詔書實際上便是教嫪毐只做官只管人,而不做事!嬴政深感突兀,更覺母后不曉事理法度。身為一國太后,畢竟不是桑麻女子,有一個侍奉臥榻的「內侍」便也罷了,何苦如此張揚?若是嫪毐的「內侍」真相傳揚開來,豈不引天下大大恥笑?再說,縱是實在要封賞這個匹夫,也當依照法度,人、事兩權歸一,原先的老給事中也好另行安置;如此嫪毐掌權管人,老給事中成了小郎官,卻要分派內侍們做事,每個內侍侍女及一應後宮女官之功過賞罰豈不生亂?當真大謬也!負氣之下,嬴政始終不理睬這道詔書,例行的孝道探視也一應取消。嬴政是想教母親明白:如此作為大大不妥,該當收斂才是。

誰知,荒謬的事情竟是剛剛開始。便在嫪毐成為給事中半年之後,小趙高又悄悄說給他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太后與嫪毐生下了一個兒子,已經秘密移居雍城舊宮,著意迴避咸陽耳目!

「果真?」嬴政的臉刷地變得蒼白了。

「小高子死得百次,也不敢虛言!」

那一夜,嬴政獨駕緇車飛出了咸陽,回到了久違的已經被叫做鴻台的山間莊園,打馬在河谷奔馳了整整一夜。回到咸陽王城,嬴政對已經是十五歲少年的趙高一番秘密叮囑,小趙高便向已經遭貶的王城老給事中討了個差事,到雍城宮做雜役內侍去了。未及一月,小趙高便傳回密信:太后又有了身孕!嬴政氣得心頭滴血,卻思謀不出如何應對這等難堪的事件。有幾次,他都想找仲父呂不韋商議,可每次一閃念都本能地覺得不妥,如何不妥,自己卻又說不清楚。彷徨之下,又想找來蒙恬商議,又覺太過唐突難以啟齒,終究還是氣狠狠擱在了心頭。若是僅僅如此,也許過得一陣嬴政也就自行開脫了。生兩個兒子又能如何?終不成母后教這兩個孽子來做秦王!再說母后獨居又心有顧忌,召高明太醫配製流藥畢竟不便,她又能如何消解得此等難堪?縱是密召武士暗中殺了這個狂且之徒,母親要再找別個男子,徒歎奈何也!

然則,事情卻遠遠沒有僅僅如此。今年開春,小趙高從雍城秘密趕回咸陽,帶來的消息更是嬴政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料的——太后與嫪毐私約:秦王死,立嫪毐之子為君!

「今古奇觀也!」嬴政反倒拍案笑了。

小趙高卻是直白:「信與不信,我王自斷。小高子卻要稟明事體原委:我通得太后一個侍榻小侍女,許他日後一個可心前程,或以自由身出宮嫁人,或做秦王女官。小侍女對嫪毐得寵原本大有醋意,便答應替我留心那個渾毛豬。這次密謀,是太后當著小侍女面與嫪毐說得。那個渾毛豬高興得又跳腳又拍掌,還當著小侍女的面將太后……」小趙高驟然打住,嚇得直抹額頭汗珠。

「小高子,」嬴政卻渾然無覺地淡淡道,「日後做事可許人金錢,不可許人官爵。這是大秦國法,不可越矩,記住了麼?」

「小高子記住了!」

「好。今夜無論誰來,只說我方歇息。呵,除了仲父。」

「嗨!」小趙高軍士般答應一聲赳赳去了。

一夜未眠,嬴政終於絕望了。這個太后還是自己的母親麼?這個母親還是秦國的太后麼?與一個「內侍」私生兩子,藏匿雍城舊都深宮,非但絲毫不以為羞恥,反倒要取代嬴政做秦王,當真滑天下之大稽也!一個身為太后的女子,盛年之期如此迷醉於淫樂,顯然已經遠遠超越了禮儀風習所能認可的人之常情。以秦趙風習說,寡居私通可也,私通生子可也。然則,這個母親太后竟要以私通之子,在法度森嚴的秦國承繼非嫡系王子不能染指的秦王大位,如此無視人倫之大防,豈非狂亂癡迷?嬴政反覆揣摩,太后之所以如此荒誕不經,無非有兩種可能:不是慾望過度而患了失心淫瘋症,便是實實在在地臣服在嫪毐那個渾毛豬的胯下了。無論哪種可能,對秦國,對自己,都將是無法洗雪的恥辱!而若是後一種可能,即太后母親清醒地有意地為她自己與這個狂且渾毛豬的將來構築永久的巢穴,則危機更為深重,局面將更難以收拾。然則,究竟太后母親之荒誕行徑是病情所致還是欲心所致,嬴政卻是一時難以評判……思慮竟夜,嬴政決意再忍耐得一陣,待真正清楚局勢要害時再謀如何應對,目下惟需上心者,便是絕不能再接近母后,以防她等有殺心……心念方生,「秦王死」三字竟如轟雷擊頂般陡然閃現在心田,心下頓時雪亮——是也,嬴政不死,孽子何以為秦王?嬴政尚未親政而言其死,能是如何謀劃?!

嬴政突兀一個激靈,竟不由自主地軟在了池畔。直到小趙高來將他扶進了王城寢宮,嬴政依舊是大汗淋漓面色蒼白。小趙高連忙要去召太醫,嬴政卻搖搖手低聲道:「不要太醫,去尋蒙恬,快!」

正午,王城官吏進出最稀疏的時分。小趙高駕著秦王緇車轔轔入宮,在大樹濃蔭的東偏殿外一掠而過便消失了。扮做內侍模樣的蒙恬腳步匆匆地進了殿廊,廊下一個老內侍立即將他領進了秦王書房後的密室。直到入夜,蒙恬才又鑽進緇車轔轔去了。

便在嬴政開始謀劃自保的時刻,五月大忙來臨了。在重農尚戰的秦國,五月是雷打不動的督農之季,非但郡縣官吏全部出動到村社激勵督導排解急難,便是國府相關官署的吏員也飛馬各郡縣督察農時,若有郡縣不能解決的急務便飛報國府定奪。咸陽的丞相府則是晝夜當值,時刻通聯各官署,全力調遣各種力量確保夏收夏種。這是秦國的久遠傳統,雖為大國,亦絲毫無變。文信侯呂不韋非但下令丞相府吏員依法度當值,而且下令門客院休農一月,全部三千門客皆下關中村社督農視農。嬴政自然也遵從慣例,知會仲父後便帶著王綰、趙高與幾個武士到關中視察農事去了。

旬日之間,嬴政一行方到驪山,便接到丞相府特使急報:太后有特急詔書,命秦王還都與文信侯一同奉詔。思忖片刻,嬴政對特使笑道:「目下舉國農忙,有事仲父知會我便了,何須還都也。」特使還要說話,嬴政一擺手道:「我這秦王尚未親政,素來不接詔書,只事後披閱。此乃法度,特使回去覆命便是。」於是,特使只有怏怏去了。
 

不想便在次日午後,呂不韋卻親自飛車到了驪山。嬴政與隨從們正在幫農夫們裝車運麥,見官道車騎煙塵是文信侯旗號,不禁大感意外。及至擦拭著汗水匆匆來到道邊林下,呂不韋車騎堪堪飛到。嬴政正要行禮,呂不韋卻一步下車扶住了他:「秦王已經長成,無須再行這少年之禮了。」說罷拉住嬴政便到了樹下,將身後書吏手中的銅匣捧了過來,「太后兩道特急詔書,老臣呈王披閱。」嬴政默默打開銅匣,展開了第一道詔書:給事中嫪毐忠勤王事,封長信侯,秦王得稱假父,封地山陽城連帶周邊六萬戶!第二道詔書是:自且月起,長信候以假父之尊代太后秉政,與文信侯呂不韋同理國事!

「秦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問了一句。

「仲父以為如何?」嬴政也淡淡問了一句。

「秦王有所不知也!」呂不韋慨然歎息了一聲,「以大臣攝政成例,爵高者為首為主。大臣如此,更何況太后攝政也。太后昔年不問國政,老臣尚可勉力周旋。太后但要攝政,老臣也是無可奈何矣!今日之勢,太后分明是要將自己的攝政權力交於嫪毐了。此等變局,老臣始料未及也!如之奈何?」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仲父當初何不與母后成婚?」

「豈有此理!」呂不韋面紅過耳低聲呵斥了一句。倉促之間,呂不韋一時不清楚嬴政說的這個「當初」究竟是說邯鄲之時還是梁山之時,而無論如何,嬴政有得此說,至少是知道了當年的他與趙姬的情愫淵源。而能告訴嬴政的,不是嬴異人便是趙姬。喘息片刻,呂不韋緩緩道,「當年之事,不敢相瞞。邯鄲遇先王之時,老臣與時當少姑的太后確有婚約。先王得識太后,矢志求之,老臣自當成全。豈有他哉!」

「仲父,我說得並非邯鄲之時。」

「……」驟然之間,呂不韋面色鐵青。

嬴政卻將手中詔書憤然摔在塵土之中:「名節之重,寧過邦國存亡哉?!」霍然起身逕自一步一步地淹沒到金黃的麥田中去了。

剎那之間,呂不韋分明看見了嬴政眼眶中的淚水。眼見那年輕偉岸的身軀沉重地在麥田中踉蹌奔走,呂不韋不禁粗重地歎息一聲,油然生出一種愧疚之心——呂不韋啊呂不韋,你當真是以功業為重麼?果然功業至上,何不能如商鞅一般不計名節而寧願以死護持大局?「名節之重,寧過邦國存亡哉!」年輕秦王說得何等好也!然這般器局你呂不韋有麼?既顧名節,何與太后私通?既要功業,何不索性與太后成婚,只要秦國穩定,縱死又有何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顧忌名節而生移禍之計,密進嫪毐進身太后,到頭來竟是弄巧成拙,非但失了攝政亂了國家,且完全可能引火燒身!嫪毐氣象,決然不能善終。嫪毐真相,終須水落石出。到得那時,你呂不韋名節何在?大義何存?功業善終之夢想又在哪裡?趙姬啊趙姬,人固有情慾,然呂不韋何能想到你淫蕩若此!原本是投你所好,誰知你竟在慾火中大失品味,變成了一個縱情縱慾還將廟堂公器當作玩物一般取悅那隻豬狗狂且!更有甚者,還教那豬狗狂且與呂不韋等同,呂不韋文信侯,它竟做長信侯!呂不韋稱仲父,它竟稱假父!呂不韋丞相攝政,它竟代太后攝政!趙姬啊趙姬,你是報復呂不韋麼?如此惡毒報復,何如殺了我也!上天啊上天,呂不韋一生不善此之道,惟此一次,便要身敗名裂麼?

火一般的暮色之中,呂不韋第一次老淚縱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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