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獻公安排後事的時候,一個大臣都不在身邊。作為久經錘煉的國君,秦獻公當然知道這是安排後事的大忌,自然不會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將兩個兒子的事安排妥貼,再召見幾名重臣元老,申明並佈置輔佐事宜。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箭傷驟然發作,奪去了他在最後時刻召見大臣的唯一機會。
秦獻公驟然死去,國君繼位的大事未及公諸世族大臣,原本簡單明朗的朝局便頓時錯綜複雜起來。若擁戴嬴虔的勢力藉機發難,第一個疑團目標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時,大臣們沒有任何人接受輔佐重任,也會使權臣疑慮重重,有可能平空生出諸多變故。嬴渠梁冷靜思索,雖則兄弟二人在最後時刻都見到了公父,且兄長嬴虔先見,但嬴虔見公父時公父尚在;嬴虔走後,自己獨對公父時公父卻驟然逝去,無疑對自己不利。況且,公父只是口詔申明,尚未給自己留下書寫遺詔就猝然去了。若有人藉機發難,非但自己有弒君之嫌,而且發難者可以宣佈公父的口詔是編造。此刻的關鍵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眾議。嬴虔無事,則國中無事。嬴虔有事,則內亂必生。大哥嬴虔究竟會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準了。雖說嬴渠梁素來與嬴虔兄弟情誼甚篤,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實系國家安危,便不禁閃過一絲警覺——公父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絲馬跡被公父察覺了?
嬴渠樑脊梁骨悚然發涼,果真如此,局面將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國的大臣元老們更是等候的焦灼不安。既不知國君傷勢如何?又不知國君是否確定了繼任人?既要思謀國君傷癒無恙的對策,又要思謀國君崩逝新君即位後自己如何應對?所有這些,都因為國君的傷勢不明與儲君的不確定而變得撲朔迷離,無從商討。大臣們都在廳中默默踱步,誰也不知道該商議些什麼。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一個人離開政事堂。稍有閱歷的大臣都知道,國君病危期間,是廟堂權力最容易發生傾覆的時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巨大變化。春秋以來四百多年間,這種朝夕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說赫赫威名的齊桓公病危被困而導致奸佞奪權,就是目下國君秦獻公的父親秦靈公,也正是在病危期間被叔父奪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國君傷重病危,國中大臣幾乎無一例外的推開一切國事,寸步不離的守在距離國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領兵的統帥與地方大員,只要有可能,同樣都盡可能的趕回國都,守在中樞要地。廟堂權力的變數愈大,朝臣們的心弦繃的就愈緊。這種躁動與緊張,要一直延續到新君確立形勢明朗,方有可能結束。
目下,秦國的大臣們正處在這種焦灼不安之中。
長史公孫賈有意無意的踱到上大夫甘龍面前,拱手問:「上大夫可有見教?」
上大夫甘龍白髮蒼蒼,清瘦矍鑠,是國君倚重的主政大臣,門人故吏遍於秦國朝野。可是在這最要緊的關頭,竟未被招進寢宮,而是和所有大臣一樣,只能在政事堂守侯,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變化跡象。長史公孫賈請教,顯然是想探聽甘龍對這種變化的反應。甘龍卻是淡淡回答:「長史常隨國君,有何見教?」
這是一個微妙的反擊。長史執掌國君機密,是左右親信,然此時也在政事堂,這比主政大臣在危機時離開國君更為異常。公孫賈請教,顯然是受不了內心緊張的折磨。甘龍淡淡的反詰,卻分明表示出一種言外之意,不用試探,你比我更心虛。這使公孫賈感到尷尬,只好拱手笑道:「公孫賈才疏學淺,何敢言教?」
大臣們正在緊張焦躁,都想聽誰說點兒什麼。見上大夫甘龍和長史公孫賈兩位樞要大臣對話,便紛紛聚來,卻又無從問起。此刻像「國君傷勢如何」「儲君會是哪一位」這樣的問題絕然不能問,因為那意味著問話者有二心。所以大臣們雖然圍攏了過來,卻都只是是默默的看著甘龍而已。
不料甘龍此刻卻沒有沉默,他向圍過來的大臣們拱拱手,高聲道:「上天祐護秦國,國君箭傷已經大有好轉。我等大臣當共商大計,上書國君,大舉復仇,討伐魏國!」
真是高明老到。既避開了忌諱,又給了大臣們聚集政事堂一個最好的議題。大臣們如釋重負,紛紛呼應:「上大夫所見極是,該當討伐魏國,收復少梁!」「對!為國君報一箭之仇!」話題一開,大臣們頓時活躍起來,三五成群的開始紛紛議論少梁之戰,同時以各種巧妙的方式試探著其他人的回應。
正在這哄哄嗡嗡的時刻,一隊鐵甲武士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開到政事堂外,鏗鏘列隊,守在門外庭院。盔甲鮮明,長矛閃亮。帶隊將軍卻正是嬴虔的部將子岸!
政事堂驟然沉默。大臣們額頭冒出了晶亮的汗珠,張口結舌,相互目詢。莫非國君驟然崩逝了?嬴虔要奪位自立?果真如此,大約沒有誰能夠阻擋。嬴虔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秦軍統帥,但他率領的五萬鐵騎幾乎就是秦國的全部精銳。加之嬴虔體恤士卒,善待將領,又是身先士卒打惡仗的猛將,在軍中威望極高。他要奪位,嬴渠梁還真難找出一支力量來抗衡。權力對抗,最見真章的就是看誰握有重兵。嬴渠梁雖說也是智勇兼備的驍將,但畢竟在軍中資望尚淺且經常輔佐國君政務,與嬴虔直接掌握精銳騎兵是不能相比的。兄弟倆真要刀兵相見,秦國可就是大難臨頭了!
一時間,政事堂的緊張氣氛達到了頂點。
甲士列隊方完,又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嬴虔手持天月劍率領兩排帶劍將領大步走進政事堂。嬴虔一擺手,頂盔貫甲的將領們在政事堂後邊肅然站成兩排,個個雙手拄劍,沉默挺立,恰似兩排石雕武士。嬴虔則往政事堂大門口一站,高聲道:「朝臣列班就座,聽候國君詔命。」
大臣們遲疑緩慢的按照往常排位序列,坐入自己的案幾前。剛剛坐好,只見老內侍黑伯帶著兩名年輕內侍,走進政事堂前方正中央。黑伯從小內侍捧著的銅盤中拿過一卷羊皮紙展開,高聲念道:「秦國臣民人等,少梁之戰,本公箭毒重傷,自感無期,立嫡子嬴渠梁為太子,繼任國君。國中臣等須竭力輔佐,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誅之。嬴師隰二十三年九月十六。」
隨著黑伯的念誦,大臣們又是疑雲大起,竟然一片沉默,連慣常的領命呼應都沒有人敢開口。從詔書看,國君已經崩逝無疑。然則國君若果真如此清醒,冊立儲君這等大事卻為何沒有一個大臣知曉?再說,嬴虔也始終沒有正面表態,萬一其中有詐,是嬴虔的試探手段,積極呼應詔書豈不是立惹殺身大禍?不呼應,不說話,至多是不敬之罪,且法不治眾,至多貶黜左遷罷了。若不小心出頭領命,惹惱嬴虔,那可是禍及九族的大事,後悔也來不及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政事堂便出現了宣示國君詔書後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沉默。
沉默中,政事堂響徹嬴虔粗沙的聲音:「恭請新君即位——!」
隨著喊聲,兩名內侍前導,嬴渠梁一身布衣,頭戴黑玉冠,從容進入政事堂。 大臣們又是驚愕,又是迷惑,深深的恐懼和疑慮還在延續,竟然期期艾艾的忘記了擁立新君的大禮,還是一片沉默,政事堂陷入大為尷尬的局面。
驟然間,嬴虔臉色變得鐵青,高聲怒喝:「國君遺命,新君即位,誰人不從?有如此石!」大步回身,天月劍青光閃爍,無聲的攔腰掠過政事堂門前的一根石柱。嬴虔冷笑一聲,左手一揮,石柱上半截「咚」的一聲大響,摔在台階上滾落院中!石柱下半截平滑如鏡的切口閃著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
兩排將領齊聲高呼:「擁戴新君!萬歲——!」
政事堂大臣們這才從驚懼懷疑的噩夢中醒悟過來,參差不齊的伏地高呼:「恭迎新君即位!」「新君萬歲——!」
上大夫甘龍高呼:「嬴虔將軍擁立有功,將軍萬歲!」大臣們忙不迭跟著高呼:「嬴虔將軍萬歲——!」
嬴虔大吼一聲:「豈有此理?嬴虔如何與國君並論?若再非禮,嬴虔無情!」
政事堂立時肅然沉默。經過這幾番驗證,大臣們已經明白無誤的清楚了,大局不會動盪,嬴虔是真心實意的輔佐弟弟嬴渠梁繼任國君。但是,新君沒有說話,大臣們還是一片沉默。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將如何動作,誰也不摸底細,貿然開口,吉凶難料,還是等待為好。
嬴虔走到前邊,深深一躬,高聲道:「請新君宣示國策。」
嬴渠梁一直站在中央國君座前,坦然自若,絲毫沒有侷促慌亂。此刻,他平靜清晰的開口道:「諸位大臣,公父驟然崩逝,嬴渠梁受命繼任國君。當此危難之際,本公申明朝野:其一,國中大臣,各司其職,一律不動,國政仍由上大夫甘龍統攝。其二,嬴虔將軍少梁之戰有大功,陞遷左庶長,總領秦國兵馬。其三,由上大夫甘龍、長史公孫賈主持公父之國喪大禮。」
大臣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齊聲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走到甘龍面前,深深一躬:「上大夫年邁蒼蒼,又做國喪大臣,嬴渠梁深感不安。國喪期間,若有滋事生亂者,上大夫請行生殺予奪之權。」
甘龍感動振奮,躬身顫聲:「老臣受先君大恩,又蒙君上重托,敢不從命?」
嬴渠梁環視政事堂高聲道:「其餘諸事,按既往成規辦理。散朝。」
大臣們既有國喪哀禮的制約,又有對新君即位國策的興奮激動。卻既不能喜形於色,也不便於此時大放悲聲。於是便以職權範圍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肅然正色的商議起國喪期間必須做的諸多事情。
嬴渠梁卻已經離開了政事堂,匆匆趕往櫟陽西南的驪山軍營。
他要辦一件大事。在他看來,這件事甚至比安定朝臣國人還重要。他只帶了黑伯和一百名與他經年並肩作戰的鐵甲騎士,馬不停蹄的趕到驪山軍營。這時天色已經暮黑。也是剛剛趕回軍營的前軍主將子岸出來迎接時,驚訝莫名:「君上剛剛即位,如何便離開櫟陽?」
「子岸,公叔痤如何?」嬴渠梁沒有理會子岸的驚疑。
「老匹夫!哼,一句話不說,一口飯不吃,牛頑得很。該拿他在先君靈前祭旗。」子岸氣狠狠的報告。
「帶我去見他。」嬴渠梁簡潔命令。
公叔痤被囚禁在驪山軍營的山根石屋裡。他是魏國二十多年的丞相了,自吳起離開魏國,他便時不時兼做統帥領兵出征。他打敗過韓國趙國楚國和韓趙聯軍,也算得當世文武兼備的赫赫人物。可就是在與秦國的大戰中兩次慘敗,一次是三年前的石門之戰,喪師六萬,丟失函谷關。再就是這次少梁之戰,竟然莫名其妙的做了秦軍俘虜。他已經是六十一歲的老人了,自感少梁之戰一世英名付之流水,羞憤交加,不說話,不吃飯,不喝水,他要餓死自己渴死自己,為自己的無能贖罪。連續三天的自我折磨,他已經蒼白乾枯得在草蓆上氣息奄奄。當囚室的石門隆隆推開時,他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禮了。」嬴渠梁向蜷臥在牆角的公叔痤深深一躬。
公叔痤閉上了眼睛,既沒有坐起來,也沒有開口應答。他欽佩這個生擒他的年輕將軍,可是不願意和他在這樣的場合對話。
子岸氣得大聲吼道:「老公叔,這是秦國新君,你敢牛頑?」
公叔痤微微一動,依然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
嬴渠梁拱手道:「公叔丞相,請勿為少梁之戰羞愧。這一戰,我們誰也沒有贏。老丞相雖然被擒,我的公父也被你軍冷箭所傷,卒然崩逝了。認真說起來,魏國還算是略勝一籌。丞相以為如何?」
公叔痤不禁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嬴師隰這個令人生畏的勁敵死了?真的麼?果真如此,自己連自殺的可能都沒有了。依秦人習俗,一定要在秦獻公靈前殺掉自己祭奠國君的。能與勁敵嬴師隰同戰而死,也算得其所哉,又有何憾?心念及此,公叔痤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公叔痤的人頭就是你的了。何時開刀?」
「老丞相差矣。嬴渠梁不是殺你,是要放你回安邑。」
公叔痤哈哈大笑,「嬴渠梁,休得嘲弄老夫。士可殺,不可辱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