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許多有識之士便提出了各種救世主張。儒家堅定的主張恢復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儒家奔走天下數百年,為此不懈呼籲。道家的老子也提出了「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的返古主張,事實上也贊同恢復井田制。
新出現的地主貴族和法家人物,卻極力反對回到古老的井田制時代。他們主張廢除井田制和隸農制,建立一種更能激發農人勤奮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種能夠使新地主依靠財富自由擴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這就是「民得買賣」的土地私有制。
可是,說歸說,吵歸吵,真正動手實現新田制的,卻只有魏國李悝變法所推行的半新半舊的「五成田制」。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種的井田和魏國的公室井田上實施了「田得買賣」,廢除了封地隸農。對魏國境內舉足輕重的舊貴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著封地(私家井田)和隸農。其他像楚國、齊國、韓國、趙國或多或少的變法,都沒有超過魏國的限度。燕國和秦國兩個老牌諸侯國,更是沒有對舊的田制以任何觸動。剩餘的三十多個小諸侯國,更談不上廢除井田制了。
事實是,直到秦國變法,井田制事實上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真正的徹底的廢除。
而今,衛鞅要在秦國徹底廢除井田制,隨之必然結束隸農制,如何能不引起朝野震動?如何能不引起依靠封地養尊處優的貴族們的惶恐不安?
白氏老族長搬動了大靠山
事情還是從郿縣生出來的。這次是白氏家族領的頭兒。
說起白氏家族,在櫟陽做將軍的白縉一支是嫡系正宗。但這正宗嫡系的白氏,人口卻很少,只有三百餘口。在秦獻公以前,所有的白氏旁系都居住在郿縣,人口逾萬,整整二十
三個大村。秦獻公東遷櫟陽,將眉縣的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各遷往東部一半,形成了「西白」與「東白」,其他兩族也一樣。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家族的傳統最為勇武厚重,在秦軍中有許多中下級將領和軍吏,老秦人甚至流傳有「無白不成軍」的說法。另一方面,白氏家族又很擅長農耕,對侍弄土地有特殊的稟賦。有人說,白氏家族是農神後稷的傳人,天生的種田人。無論在郿縣,還是在秦東,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發生了和土地耕耘有關的大事,歷來離不開白氏家族的參與。
旁系白氏家族有兩個族長,一個是「西白」的白龍,一個是「東白」的白虎。年輕時候,白龍白虎都是秦軍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長。在秦獻公時期,和魏國爭奪龍門要塞的激戰中,白龍斷了一條右臂,白虎斷了一條左腿,不得不離開軍旅。倏忽二十多年過去,倆人竟然都成了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白龍處事狡黠精細,白虎則憨猛粗率。上次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惡鬥,白龍大不以為然,說是「挺著脖子往刀口上送,張著大嘴往風頭上嗆」,不主張和新法令硬上。結果雖然拗不過孟族和西乞族以及本族人眾的嚷嚷,派出了一百來人參與「作戰」,但卻都是女人和少年,他自己也沒有去。雖然當時大大得罪了兩族人眾,但在渭水大法場後,孟族和西乞族的老族長都在法場上悔悟自殺,唯一留下來的白龍,便贏得了族人極好的口碑,隱隱然成了郿縣孟西白三族的核心。
但是,白龍卻變得鬱鬱寡歡起來。當初,他不主張和戎狄移民械鬥,並不是擁戴新法,而是覺得風頭不對。渭水大法場之後,他感到新法太得嚴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如今又要廢除井田封地,他無論如何是忍不住了。
這得說說井田制的廢除方法。
井田制下,農戶各家的房子都在自己的田里,分散居住,遙遙相望,才有所謂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說。官府所謂的「村」,指的只是一個治理區域,而沒有集中的居住地。廢除井田則要來一番大折騰。首先,農戶(不管是自由民還是依附隸農)要從井田里搬出來,在不能耕種的山坡或荒灘集中蓋房子居住。一拆一遷一蓋,對農人來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其次,井田中原來的莊基地和原來的田界以及原來的車道、毛渠道,都要開墾出來合併成耕田一併分配,合起來叫「開阡陌」。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穀場都很大,佔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間,地界很寬很高,幾乎和小路一樣,也佔去了一部分可耕良田。更佔地的是縱橫田間的車道。春秋和戰國初期的戰爭是車戰,戰車又是農家自造(每十戶或更多,出一輛戰車)。所以在田野裡必須留出戰車道路。更有大規模車戰碾出的道路和毀壞的田野。這些又佔去了許多良田。如今要農人搬出田野,以村為單元集中居住,將田中的車道、地界、莊基場院和廢棄的渠道統統開墾出來,變為良田重新分配。這樣,一方面是節省土地(集中居住的村莊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國的土地資源便大大豐富起來。但是這一拆一遷、集中成村、開墾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財力大折騰,引出的利害衝突可當真不少。
白氏家族的不滿,尚不在這些表面衝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鄉閭之間的勢力與影響,他們不會擔心在拆遷聚村和重新分配中折損了自己的什麼,他們的好田好地不會因為新法而減少,反而會增多。他們都是殷實的老族農家,尋常農戶在拆遷搬家中的艱難對他們並不構成威脅,也傷不了他們的元氣。白氏家族的不滿,不在尋常農家的這些瑣碎擔憂,而在他們的特殊地位將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縣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自由民,向來被秦國公室當作「國人」對待,其地位本來就與依附隸農不可同日而語,甚至與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處在於,在孟西白三族中,惟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國在春秋時期的傳統做法——太子一旦明確,無論其年長年幼,都有一塊儲君封地。這種封地與權臣豪族的領地不同,一則,農家庶民不改變原來的自由民身份或隸農身份(豪族領地的農人一律是依附隸農),譬如白氏家族被確定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顯赫的自由民;二則,太子對封地民眾只有象徵性的治權。也就是說,既不像豪族領地那樣的完全治權,也不像尋常土地那樣完全歸郡縣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縣封地派出的常住官吏只有一個,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導農耕和收繳賦稅。三則,太子封地享有許多農人不可企及的特權。最簡單的一點,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證太子封地的農田澆灌。如果縣令執行不力,或有與封地搶水之類的事端發生,封地的常住官吏就會立即上報太子府,給予嚴厲懲治。夏天搶水與戎狄移民械鬥時,白龍其所以比較冷靜遲緩,也是因為白氏家族從來沒有感受到缺水對他們的威脅。
如今,衛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廢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貴族的封地——新法令規定,公室貴族必須對國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僅憑貴族身份享有封地。這樣一來,太子的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家族作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權也將隨之煙消雲散。白龍心裡很彆扭,覺得這新法令處處透著一股斜乎勁兒,硬是和體面人家過不去!眼看著白氏家業和老祖先創下的家族榮譽要在新法令中沉淪下去,自己也要成為白氏家族最沒出息的一代族長,窩火得吃不下睡不著,幾天不說一句話。
八月頭上,老白龍準備了一份特殊的鄉禮,帶著族中一個識得字的先生,趕到了櫟陽。
「老族長,到櫟陽見誰呀?」將到櫟陽,細長鬍鬚的先生小心翼翼的問。
「多嘴。到時候自然知道。」
進得櫟陽,天色傍黑。白龍走馬向國府偏門徑直而來。細鬍鬚先生驚訝得合不攏嘴,看來,老族長要走「天路」了!
「老族長,」細鬍鬚先生壓低聲音道:「是否先見見當家的白將軍?」
白龍默默的搖搖頭,下馬拴馬,走到門前對守門軍吏拱手道:「郿縣白龍,求見太子,相煩將軍通稟。」軍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長啊,請稍待。」便匆匆進門去了。細鬍鬚先生沒想到老族長如此體面,簡直和櫟陽朝臣一般,又一次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頃刻之間,軍吏出來拱手道:「白族長請。」白龍一拱手,大步進門,細鬍鬚先生背著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進來。
太子府很小,只是櫟陽國府的一個三進四開間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進的書房裡聽太子傅公孫賈講解《尚書》。軍吏稟報白龍求見,太子皺皺眉頭,「帶他去見總管吧,公孫師正在講書呢。」公孫賈卻笑道:「既是封地族長,太子還是見見吧,講書無甚耽擱。」太子便道:「既然如此,讓他進來吧。公孫師無須迴避,也幫我聽聽。」公孫賈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龍是第二次見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年前初封地時的「賜封」晉見,那時太子才六歲。白龍只知道太子叫嬴駟,是新任國君的唯一的兒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禮儀性的晉見,白龍已經對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龍的第一感覺是太子不像個年僅六歲的孩童,他舉止得體,說話清楚,竟然還問了白氏家族的人口、地畝和收成年景。白龍事後感慨萬端,直說:「龍種就是龍種!」就因了這特殊的好感,白龍在每年兩次上繳五穀賦稅時,都要給太子特備一份少年王子準定喜歡的禮物,或是一張良弓與一壺好箭,或是一隻上好獵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鋒利匕首,太子高興得直說,「白老族長好!」。在這種極少見面卻又慢慢滲透著的一種好感中,白龍和小太子之間,好像有了一種忘年的神交。白龍委託封地官吏請太子恩准的一些變通,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遭到過一次拒絕。白龍覺得這個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還有主見,確實有王者氣象。倏忽五年不見,太子該沒有變吧?
「郿縣封地族長白龍,參見太子——!」白龍匍匐在地,大禮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直是天地之別,就選擇了這種異乎尋常的禮節。
「白老族長呵,快快請起。幾年不見,族長老了許多呢。」
「屈指五年,太子卻是長大了,一身英氣,老朽高興哪。」
「老族長請坐。上茶。老族長遠道而來,有事就說吧,說完了用飯。」
白龍坐在長案前雖顯侷促,卻也讓人覺得實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沒甚大事,幾年不晉見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來櫟陽,買些須農具,順便拜見太子,帶來三張貂皮,給太子冬天做件披風,暖和得緊呢。」話音落點,細鬍鬚先生忙打開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張治好的貂皮。太子接過笑道:「呀,如此雪白細軟!我還真沒見過這等上好的貂皮。公孫師,你看看。」公孫賈接過撫摩一番,讚歎道:「毛色好,做工細,端的上等皮子也。」白龍笑道:「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陰山下獵得的。胡人說,此等貂皮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請太子試著穿吧。」太子高興的笑起來,「好!我今冬狩獵不怕風雪了。」公孫賈點頭道:「白族長終歸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著太子,竟是難得。」白龍長吁一聲,只是低頭不語。
公孫賈打量著這個陌生老人,心中一動,「老族長啊,新法分地,郿縣進展如何?白族長分了幾多好田?」
「對呀,老族長,說說,分了幾多好地?」太子也興致勃勃,
卻不料老白龍「噢——」的一聲痛哭起來,嘶啞嗚咽,淒慘酸楚,那一隻斷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動。只有十二歲的太子嬴駟慌得無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連連道:「老族長莫哭,莫哭,有事盡說,有事盡說。」公孫賈歎息一聲,「老族長啊,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個甚?說吧,賦稅重了?」太子笑道:「那還不易?太子府明年減半收。我這太子府,也吃不了恁多糧食呢。」
老白龍抹抹眼淚,搖頭哽咽,「太子哪裡話來?白氏千戶,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咱老秦人,誰個兒不想給太子府多貢點兒物事?老朽所哭,為的是不能再給太子效犬馬之勞了,這條路,走到頭了。」
「卻是為何?」太子驚訝,臉竟驟然脹紅起來。
公孫賈淡淡笑道:「太子一時心迷,竟忘了?新法要取締公室封地的。」
「啊?取締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締麼?公孫師,我如何不知道?」
「國君有令,只給太子講書,暫不給太子講秦國新法。」公孫賈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的站著,一時竟沒有話說。
白龍卻是痛心疾首,「郿縣和華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這新法邪乎,竟要取締公室封地,還要搶走先君穆公賜封給功臣的養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請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說著說著,聲淚俱下。
太子焦躁,在書房中走來走去,「這,這,是新法?我聽君父說,秦國要變法,這就是變法麼?豈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個衛鞅,不知道麼?」
公孫賈默默搖頭,沉重歎息,卻是一言不發。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長,本太子沒奉君命,封地還是封地,誰也不能動!」
「孟族,西乞族,也一樣可憐哪。」老白龍淚流滿面。
「那是增加封地的事,我要稟明君父再說。」
就這樣,老白龍扛著太子這把「尚坊劍」回到了郿縣,召來族人一說,舉族歡呼雀躍。消息傳開,孟族西乞族立即呼應,一面上書國府請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絕拆遷房屋,穩穩的按兵不動。孟西白三族抗命,其餘稍有點兒根基的家族也聞風即停,郿縣的新田制推行頓時癱了下來。三天之內,華山西邊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傚法,非但上書請為封地,而且趕走了縣令派來的分田縣吏!做得更為明目張膽。
所有的人都懷著一個心思,有太子為老秦人說話,一個衛鞅又能如何?
渭水刑場竟對大臣貴族開殺
事情一出,先急壞了郿縣令趙亢。
趙亢本想在秦國變法中大大作為一番,治好郿縣,為儒家名士爭點兒面子,免得天下人說只有法家能變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大法場,使他一下子跌進了冰窖裡。夜裡睡覺
,夢中老是刀光鮮血人頭骨碌碌滾到腳邊,悚然醒來,也是大汗淋漓心驚肉跳。一個月下來,他覺得新法令竟是森森然令人畏懼,對變法的熱烈情懷竟漸漸由陌生而冷漠起來,不知不覺的對「仁政」,對「小國寡民」的閒散恬淡油然生出嚮往之情。趙亢開始後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後悔貿然捲入變法,對兄長趙良選擇的稷下學宮倒是分外懷念了。然則,如何退卻?能向國君上書,訴說自己的害怕和後悔?那豈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覆思慮,趙亢覺得唯一的辦法是先拖上一段時日,然後以有病為理由上書告退,萬一國君不允,就請左遷做個清廟文官,脫離變法,日後再徐徐圖之。心意一定,趙亢對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來,公事派給幾個縣吏去做,自己整日價在書房裡埋頭不出。誰想就在這時候郿縣出事了!
縣吏們流星般趕回縣城稟報,等待著趙亢的決斷。趙亢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得團團亂轉。他知道,這個時候出事,那個殺伐嚴厲的左庶長衛鞅決不會給他好看。萬般無奈,趙亢帶著一班縣吏連夜趕到了太子封地白鄉。
等了約莫一頓飯工夫,老白龍才「拜見」了縣令大人。趙亢溫言悅色的問起事情的起因,白龍卻只有硬邦邦的兩句話,「功臣賜田,太子封地,誰也休想動。」趙亢再說,白龍乾脆板著臉一言不發。趙亢急了,厲聲道:「老族長,你就不怕左庶長的大法場?」白龍冷笑:「老秦人流了那麼多血,再多流點兒,又有何妨?」趙亢頓時僵在當場無話,想想不能硬逼,便軟語相求,讓白龍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頂牛。磨了半個時辰,白龍慢騰騰道:「縣令大人,不是我白龍不辦。這是太子封地,我得見太子手諭,你說是不?」趙亢道:「有太子手諭,你就動?」白龍淡淡點頭,「那是自然。」趙亢一拱手,「告辭。」
一出白鄉,趙亢帶了一名縣吏,飛馬向櫟陽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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