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暮色,蘄年宮靜穆如常。
春雨依然淅瀝淅瀝地下著,一切都是君王齋戒當有的肅然氣象。除了最北邊的齋戒太廟亮著燈光與遊走更夫的搖曳風燈,整個宮中燈火俱熄,瀰漫著齋戒時日特有的祭祀氣息。三座城牆箭樓上各有一張擺著犧牲的祭天長案,大鼎香火在細密的雨霧中時明時滅地閃爍著。除了城外此起彼伏的連綿鼾聲,蘄年宮靜謐得教人心顫!
中央庭院的書房廊下,一身甲冑手持長劍的嬴政已經在這裡默默佇立了整整兩個時辰。刁斗打響三更,王綰匆匆走來低聲道:「君上,太醫說藥力只耐得四更。」嬴政一點頭低聲道:「下令箭樓,隨時留心關城!」王綰回身一揮手,一個精壯內侍便疾步匆匆去了。王綰轉身道:「宮外也就一個千人隊,君上無須擔心,歇息一時了。」嬴政搖頭道:「這個千人隊可是衛尉的王城護衛軍,不是等閒烏合之眾,至少要頂到天亮!」王綰慨然道:「我守門洞,儀仗將軍守城頭,君上居宮策應,如此部署撐得一兩日當有勝算!」正在說話之間,突然便見庭院綠樹紅光閃爍,隨即便聞宮門處城門隆隆殺聲大起!王綰拔腳便走。嬴政飛步出了庭院便向太廟方向奔來。
原來,為嫪毐總攬各方的謀事坊從各方消息判定:嬴政全然沒有戒備之心,宮中更是懶散非常。然為妥善,還是做了周密部署:先下特詔令嬴政旬日齋戒,趁齋戒之期突襲蘄年宮;齋戒之日,以衛尉所部的一個王城護軍千人隊駐紮宮門外「守護」蘄年宮;齋戒第三日夜半,衛卒千人隊與岐山河谷之伏兵同時發動,突襲蘄年宮!及至黑肥老吏回報說嬴政贊同了「大開三門以對天地」,嫪毐便是呱呱大笑:「說我生憨,這個狗崽才當真生憨!天意!老子親兒子做秦王!」當即下令:其餘軍馬開往咸陽助戰,蘄年宮擒拿嬴政由老夫率千人隊親自動手!冷齊的謀事坊無可奈何,只好讚頌一通長信侯聖明罷了。
嫪毐折騰完趙姬再吃飽喝足,正是二更方過。此時雲收雨住,天竟露出了汪汪藍色片片白雲。嫪毐連呼上天有眼,興沖沖親率一支三百人馬隊與冷齊等一班謀士門客風風火火趕到了蘄年宮。及至到得宮前大道,遙見南門洞開,衛卒步騎倒臥在道邊樹下鼾聲大做。冷齊大為惱怒,過去揪住衛卒千夫長便大罵起來:「甚精銳王師,一群爛鳥!壞長信侯大事,該當何罪!」嫪毐卻馬鞭指點著呱呱大笑:「這群生豬!儘管睡!成了大事不要搶功!」說罷馬鞭一指大吼下令,「馬隊進宮!隨老夫擒殺嬴政!」馬隊騎士一聲吶喊便衝向了城門。
恰在此時,一陣沉雷般響動,蘄年宮厚重巨大的石門轟隆隆關閉。箭樓驟然一片火把,儀仗將軍舉劍高呼:「賊子作亂!殺——」磙木擂石夾著箭雨在一片喊殺聲中當頭砸下,城下頓時人仰馬翻一片混亂。嫪毐被嘶鳴竄跳的戰馬掀翻在地,一身泥水爬起來又驚又怒,馬鞭指著城頭連連大吼:「殺這狗崽爛鳥!一個不留!拿住嬴政封萬戶!都給老子上!」轉身又馬鞭點著冷齊吼叫,「軍馬都給老子拿來!不去咸陽,先殺嬴政!快!」冷齊從未經過戰陣歷練,陡見面前血肉橫飛,原本已經抖瑟瑟亂了方寸,又被瘋狂的嫪毐一通大吼,竟是話都說不渾全,只連聲應著爬上馬背便一陣風去了。嫪毐氣急,提著馬鞭對著將醒未醒的衛卒們挨個猛抽:「豬!豬!豬!都給老子爬起來!再睡老子開了你這豬膛!」衛卒千夫長連忙掏出牛角短號一陣猛吹。王城衛卒原本秦軍精銳,一聞淒厲戰號立即翻身躍起,步卒唰唰列成百人方隊呼嘯著殺向城門,騎士百人隊立即以弓弩箭雨掩護,氣勢戰力顯然比亂紛紛的嫪毐馬隊大了許多。
「猛火油——!」城頭儀仗將軍一見衛卒猛攻,突然一聲大吼。幾乎是應聲而發,城頭立即顯出一大排陶甕鐵桶木桶,隨著咕咚咚嘩嘩嘩大響,氣味濃烈的黑色汁液立即從城牆流淌下來瀰漫在嫪毐馬隊與衛卒腳下。便在此時,城頭火箭連發直射黑色汁液,城牆城下轟然一片火海,馬隊步卒無不驚慌逃竄。嫪毐大駭,在門客護衛下逃到宮前大道的盡頭兀自喘息得說不出話來。此時,一個謀事坊門客上來劃策:「看來嬴政有備,長信侯此時不宜強攻。待天亮之後,赴咸陽軍馬調回,再與岐山河谷伏兵一起殺出,三面猛攻,必殺嬴政無疑。」嫪毐氣狠狠點頭:「傳令下去,嬴政狗崽多活半日!老子多歇半日!你幾個催發兵馬,老子候在這裡,等著給嬴政狗崽開膛!」門客謀士們情知不能再說,便上馬分頭部署去了。嫪毐一陣呱呱大笑:「酒肉擺開!都來!咥飽喝足!殺進蘄年宮,每人三個小侍女!啊!」騎士門客一片歡呼大笑,蘄年宮外便是胡天胡地了。
倏忽天亮,雨後初晴的清晨分外清新。天藍得遼遠澄澈,地綠得汪汪欲滴,一輪紅日枕在岐山峰頭,古老雍州的山水城池竟沉醉得毫無聲息。正在日上竿頭的時分,蘄年宮外又喧鬧起來。冷齊與幾路謀士分頭來報:赴咸陽兵馬已經在郿縣追回,岐山河谷的伏兵也已經就緒,晨辰時,咸陽、太原、山陽、雍城思四路一起舉兵!打盹兒醒來的嫪毐頓時來了神氣,馬鞭敲打著冷齊帶來的幾架雲梯,又對著沉寂的宮門吼叫起來:「拿兩千兵馬!老子偏要從這正門擺進去,在蘄年宮太廟掏出嬴政心肝下酒……」
「長信侯!快看!」一個謀士銳聲打斷了嫪毐。
門客騎士們全都驚愕得沒了聲氣——遼遠澄澈的藍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煙端直從蘄年宮孤峰升起,煙柱根部騰躍的火苗清晰得如在眼前!
「爛鳥!」嫪毐呱呱大笑,「要燒蘄年宮,想得美!」
「長信侯有所不知也。」面色蒼白的冷齊喘息指點著,「此乃狼煙,自古以來便是兵事警訊,但有軍兵駐紮處,見狼煙便須馳援。今狼煙起於蘄年宮,分明是嬴政召兵勤王……」
「邪乎!」嫪毐眉頭擰成了一團,分明對這柱粗大的狼煙極有興致,不待冷齊說完便自顧大呼小叫起來,「這蘄年宮哪來得狼糞?陰山草原狼多得邪乎,岐山也有狼?你等不知道,這狼煙是狼糞燒得,狼糞是屙得!狼糞曬乾,再收成一堆捂著柴火燒才能出煙!老子狼糞都燒不好,嬴政竟能燒狼糞?邪乎邪乎!沒看出小子有這號本事。娘個鳥,這蘄年宮要燒了,老子母狗豈不少了個安樂窩……」
「長信侯!」冷齊終於忍不住吼了一聲。
「喊甚喊甚?知道!」嫪毐似乎回過了神來,「老子殺過狼!還怕它狼煙?」轉身抄過衛士手中一口胡刀揮舞著大吼,「給老子起號!明兵暗兵一起上!嬴政要燒蘄年宮,叫戎翟老兒也一起殺過來!」
一時號角大起,遙聞四方山谷喊殺聲此起彼伏,分明是渭水岸邊與岐山河谷的兵馬已經發動。嫪毐大喜,一聲喝令,衛卒與新來步卒便展開雲梯衝向城門,蘄年宮頓時一片震天動地的殺聲。堪堪將近正午,蘄年宮南門巋然不動。背後的岐山河谷分明陣陣殺聲,卻硬是不見猛攻蘄年宮的跡象。嫪毐急得不知大罵了多少次爛鳥狗崽,卻依舊只能在南門外原地打圈子。正在不知所以之時,幾個渾身血跡的門客帶著幾群同樣渾身血跡的亂兵內侍侍女不知從哪裡湧來,亂紛紛一陣訴說:號角起時,岐山河谷的內侍軍已經悄悄爬上蘄年宮背後的山頭,不料從密林中突然殺出無數的翻毛胡刀匈奴兵,砍瓜切菜般一陣大殺,三千多內侍軍十有六七都折了;渭水北岸的三萬多衛卒縣卒官騎,一聞號角便在衛尉嬴竭率領下向蘄年宮殺來,不料剛剛衝出兩三箭之地,兩側山谷便有秦軍精銳鐵騎漫山遍野殺出,不到一個時辰便死傷無算,衛尉被俘,全軍四散逃亡……
「爛鳥!」嫪毐暴跳如雷,一個大耳光便將冷齊摑倒,「爛鳥爛鳥!老子大事都叫你這般爛鳥毀了!還謀事坊,謀你娘個鳥!」舉起胡刀便要砍了冷齊……
突然之間,卻聞四野呼嘯喊殺聲大起,秦軍的黑色馬隊潮水般從南邊包抄過來,當先將旗大書一個斗大的「王」字,一望而知必是鐵騎精銳無疑!與此同時,幾支怪異的飛騎又潮水般從蘄年宮背後的三面河谷追逐著嫪毐的內侍殘軍殺出,一色的翻毛胡襖,一色的胡騎彎刀,粗野的嘶吼伴著閃電般的劈殺,直與匈奴飛騎一般無二!嫪毐開初以為是戎翟軍殺到,正要跳腳呼喝發令,卻被親信護衛們連拉帶扯擁上馬背落荒而去,尚未衝出兩三里之地,又被遍野展開的秦軍鐵騎兜頭截殺。親信門客護衛千餘騎擁著嫪毐死命衝突,暮色降臨時終於衝出岐山,直向北方山野去了。漸漸地,秦軍鐵騎四面聚攏,一隊隊泥水血跡的俘虜被悉數押到蘄年宮外的林蔭大道。當「王」字大旗飛到時,蘄年宮南門大開,一身甲冑滿面煙塵的嬴政帶著蔡澤王綰大步迎了出來。
「末將王翦,參見秦王!」
「將軍來得好!嫪毐如何?」嬴政當頭便是急促一問。
王翦一拱手道:「稟報秦王:嫪毐數百騎向北山逃去,預料欲經北地郡到太原,再逃向陰山。蒙恬昨夜與末將約定,岐山之北歸王族輕兵堵截,是故末將未曾追擊。」
「那便先說此事。」嬴政目光一閃,幾乎是立即有了決斷,「蒙恬要分兵雍城,可能不及堵截。王綰,立即以王印頒行平亂急詔於北地、太原、九原、雲中四郡:全力堵截要道,搜剿嫪毐!生得嫪毐者賜錢百萬,擒殺者賜錢五十萬!敦請文信侯立即下令關中各縣,截殺嫪毐餘黨,斬首一級賜錢一萬!疏漏之縣,國法問罪!」語速快捷利落,毫無吭哧斟酌。嬴政邊說,旁邊王綰已經用一支木炭在隨身攜帶的竹板上連作記號,待嬴政說完,王綰嗨的一聲轉身便疾步去了宮內。
「我王明斷。末將卻是疏忽了。」王翦顯然頗有愧色。
「如此亂局,誰卻能一步收拾得了?」嬴政倒是笑了。
王翦又一拱手正色道:「末將奉文信侯命:亂局但平,即請王入雍城,等候文信侯率朝臣到來,如期行冠禮大典!」嬴政爽朗地笑了:「好好好!明日入雍。走!進宮說話。待蒙恬完事,晚來我等痛飲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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