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的左庶長府,早已經知道了郿縣抗法、分田癱瘓的事。景監著急,請命趕赴郿縣。衛鞅沉思半日,卻擺手道:「事大宜緩,且看看再說。」衛鞅對廢除井田制的艱難早已想透,在秦國這樣的老牌諸侯國,進行如此千古大變,若一帆風順,他倒是會覺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但事情從太子封地生出來,他倒確實沒有想到。太子才十二歲,一個公室貴族的少年儲君,如何能對封地如此敏感執著?後邊肯定有難以說清的人和事。
衛鞅感到不解的是,事發三天,郿縣令趙亢如何不見動靜?上次爭水械鬥,趙亢雖然未做直接處置,卻也立時飛馬趕來稟報請命,這次卻如何聲息不聞?難道趙亢正在斷然處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稟報不成?反覆思忖,衛鞅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對趙亢雖知之不深,卻也有一種基本的判斷。初見趙亢,他就覺得此人聰敏熱烈,閃爍的目光中卻總是透出一種謹慎和優柔,對爭水械鬥事件的處置,也確實證明此人缺乏殺伐決斷。指望他去撞擊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這樣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的。那麼,趙亢作為縣令,究竟在做何事?為何對他這個總攝國政推行變法的左庶長沒有個交代?
這時候,景監輕輕走進來,說趙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晉見了國君,君上請左庶長立即到國府去。衛鞅既感到驚訝,又感到好笑。這個趙亢,逕直找到太子,豈非將事情攪得更複雜?讓國君儲君都攪進來,國家沒有了一種超然於衝突之外的力量,豈能保持最終的穩定?看來,這個趙亢還真是個有幾分呆氣的儒生。
衛鞅沒有停留,立即策馬趕往國府。
秦孝公已經聽完太子和趙亢的陳述,冷若冰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最生氣的是太子嬴駟,稚氣未脫,竟然鼻涕眼淚的請求保留他的太子封地,還要將孟西白三族全部擴大進來。還有那個秦國的賢士縣令趙亢,非但不反對,竟然也主張保留太子封地,以穩定老秦人之心。這算得個變法縣令麼?還有一層,既然是縣令推行變法,為何不向左庶長府稟報政事,卻徑直找到太子和國君這裡來?變法大事,政出多門,全無秩序,豈非大亂?一個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個是膽小怕事的儒生,竟然一個鼻孔出氣,合起來添亂!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還是咬咬牙強忍住自己,若沒有趙亢這個縣令在當面,他可能早已經對太子大發雷霆了。
「臣衛鞅,參見君上。」
直到衛鞅進得書房,秦孝公始終面如寒霜的肅然端坐,一言不發。太子和趙亢站立兩旁,侷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見衛鞅到來,秦孝公點點頭正色道:「左庶長,眉縣令趙亢與太子所請,乃變法大事,交你依法度處置。」說完,便起身拂袖而去。
衛鞅略一思忖,已知就裡,淡淡問道:「敢問太子,所請何事?」
太子被父親冷落,大為尷尬,滿臉漲紅,期期艾艾道:「沒,沒,沒甚。我自會對公父說的。你,不用再問了。」
衛鞅微微一笑,「那麼趙亢,你是國府命官,如何講說?」
趙亢已經從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預感到不妙,自然也不敢象太子那樣拒絕回答,他拭拭額頭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啟稟左庶長,郿縣三族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下官稟報太子,以為若不取締太子封地,可保秦國安穩。」
「三族上書交於何人?」
「在,在下官手裡。」
「你該當稟報何處?」
「該,該報左庶長府處置?」
「然則,你卻報送何處?」
「報送,報送了太子。下官以為,事關太子……」趙亢已經是大汗淋漓。
衛鞅正色道:「太子乃國家儲君,尚在少年,素未參與國政,更未預聞變法。你身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擾太子,為抗法者說情,又越權擾亂君上,可知何罪麼?」
趙亢沮喪恐懼,看了太子一眼,低頭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長,今日之事,系嬴駟所為,與縣令無關。」太子著急,亢聲攬事。
「茲事體大,須依法論處。二位請吧。」衛鞅平淡冷漠。
「到哪裡去?」太子急問。
「自然是左庶長府。」衛鞅淡漠冷峻。
「衛鞅,你好大膽!竟妄圖拘禁儲君?」太子面紅耳赤,聲音尖銳。
正在此時,頂盔貫甲的車英大步走進,「國君有令,太子須到左庶長府聽憑發落,不得違抗。」
太子狠狠的瞪了衛鞅一眼,騰騰騰急步出門。到得院中,卻被荊南嘿的一聲攔住。太子正要發作,荊南抱劍一拱,伸手向旁邊的一輛黑布篷車一指。太子「咳」的一跺腳,跳上篷車。趙亢拭拭額頭汗水,也匆匆碎步走出來鑽進篷車。車英一擺手,已經在篷車馭手位置就座的荊南一抖馬韁,篷車轔轔駛出國府。衛鞅換乘甲士馬匹,隨後趕出。
來到左庶長府,衛鞅對景監一陣吩咐,兩人便分頭行事。景監將太子請到衛鞅書房,為其講解變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內容。衛鞅則將趙亢帶到政事廳,訊問抗法事件的詳細經過和趙亢的政令舉措。一個時辰後,衛鞅結束訊問,來到書房。太子一副專心聽景監講解法令的樣子,目不斜視。衛鞅正色命令,「景監長史,將太子留左庶長府十日,研習新法,十日後考校。」景監答應一聲「遵命」,拱手道:「太子,請到小書房。」太子驚訝萬分,銳聲道:「如何?爾等敢軟禁太子?!」衛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卻擅自干政,臣代君上執法,不得不罰。」說完大袖一甩,逕自出門。景監拱手道:「太子,左庶長是在保護你,其中深意尚請太子細察。」太子冷冷一笑,「保護?哼!走吧。」便逕自出門。景監將太子安頓在備好的一間小書房,又安排好護衛和僕役,方才匆忙的去見衛鞅,也顧不得太子老大不愉快。
暮色時分,衛鞅帶著全副班底並一千名鐵甲騎士,飛馳郿縣。
秋風一起,大地一片蒼黃。樹葉飄落,遍佈井田的民居便疏疏落落毫無遮掩的裸露在田野裡。按照衛鞅的變法部署,現下本該是忙忙碌碌的拆遷、整田和分田了,田野裡也自當該是熱氣騰騰了。但是一路所見,除了櫟陽城外的田野裡有動靜外,所過處竟是一片冷清,秋風掠過曠野,觸目儘是蒼涼。
馬隊奔馳在井田的車道上,衛鞅覺得特別不是滋味兒。他沒有料到趙亢作為一個秦國名士,作為一個大縣縣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沒有料到太子作為國家儲君,竟是如此的幼稚衝動。但是他心中十分清楚,這兩個人都不是興風作浪者,他們的背後肯定有更為陰鷙的人物。對於變法過程所能遇到的種種阻力,衛鞅都做了周密的預想,他不但精細的揣摩了各國變法失敗的原因,而且在魏國親自經歷了官場的種種陰謀沆瀣,自然不會將掀翻舊制的變法看成唾手可得的美事。雖然他不能預料,陰謀和阻力在秦國將以何種形式出現,但是各種基本的應變方略他是有準備的。對目下的「抗田事件」,衛鞅雖然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卻是絲毫沒有驚慌,他有自己獨特的處置方法。
進得郿縣城,衛鞅吩咐車英立即在縣府外的車馬場搭築一座轅門大帳。
這轅門大帳,本來是軍中統帥在戰場上採用的,縣城有官府,再搭轅門就頗顯蹊蹺。車英不解,對景監示個眼色,意思是提醒一下衛鞅不必多此一舉。景監卻擺手道:「搭吧,左庶長自有用場。」車英不再猶豫,令旗一擺,一隊甲士片刻之間便將大帳搭起,二十輛兵車一圍,一座轅門帥帳頓時顯出。衛鞅又吩咐景監在轅門口樹起一塊兩丈餘高的木牌,大書「左庶長衛鞅力行新田制之總帳」。大牌一立,旗幟招展,甲士環列,一片威嚴肅殺的氣氛頓時瀰漫開來。
衛鞅進入大帳,立即吩咐景監率一班文吏進入縣府清理民籍田冊,並立即發一道緊急公文到櫟陽東部的下邽,命令下邽縣令立即押解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火速趕到郿縣。東去特使出發後,衛鞅又命令車英帶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莊。
白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帶。郿縣的渭水平原主要在渭水北岸,大約五六十里寬。孟西白三族就佔去了三十多里寬的地面,其中白氏一族地土最廣,約占三族的一半。白龍身為族長,和六個兒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佔地將近五千畝。白龍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畝,清一色的臨渠水田。但是,白龍的莊園卻建在大兒子的井田中,沒有佔用最好的水田。這片莊園佔地五六畝,瓦屋二十餘間,居住這白龍一家三代八十餘口,算得上農家罕見的大家庭。白家能夠勞作耕耘的人口不過十來個,卻如何種得如此多的土地?
這就得說說自由民和隸農的關係。
西周和春秋時期,公室的領地和貴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隸耕作,貴族和公室、王室直接管理,直接收穫。那時侯,自由民和奴隸(隸農)沒有直接關係,自由民佔有的土地數量不大而且必須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繳納賦稅(實物徭役多錢幣少)。後來,商品交換的活躍,大大改變了各個諸侯國新貴族的觀念,覺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隸在廣袤田野上耕作的舊方法太得笨拙,管理吏員龐大且效率不高。就有許多新貴族將封地土地分散委託給富有耕作經驗的自由民,同時也將原來的奴隸(隸農)分配給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導管理隸農耕耘,貴族直接從自由民收取應該得到的「租稅」。戰國初期,這種形式在東方國家已經比較普遍,一些大諸侯國變法後,許多隸農也變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國,還延續著自由民管轄隸農的老式井田制。這時的秦國,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認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資格)。官府和貴族分派給自由民的奴隸(隸農),只是勞動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勞動。於是,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擁有或多或少的奴隸(隸農)。
白龍是自由民中的顯赫人物,父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隸農,白家共擁有五十六戶戶隸農。儘管有隸農耕耘,但白氏家人依舊勤奮。每天日出,白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莊園,到白龍劃定的「家田」裡去勞作耕耘。白龍則帶著掌事的大兒子到處走動,查看田野,督促隸農耕耘。日落時分,則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婦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個小兒,卻都在兩棵固定的「大樹」吃「板碗飯」,竟是奇特的一景。這兩棵「大樹」,是兩塊又長又厚的木板,板上每隔兩尺便鑲嵌一個銅碗,白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飯時,幾個兒媳便將飯菜用大盆抬出,分到每個板碗裡。「咥飯!」掌家的二兒媳一聲令下,守在院子裡的三十多個孩子們,便按照年齡大小與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開吃,直至吃完,沒有一個孩童敢說話。即或旁邊有客人觀看,孩童們也沒有人張望。僅此一端,老白龍的治家聲望便大大有名。晚飯後,則是閤家計議農事和白龍處置族中事務的時候。三年前,白龍已經將家中農事交由長子掌管,將家務交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處置族中事務,對家事農事只是偶然過問一下便了。
變法以來,白氏家族平靜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亂了。
以往,辛勤的農人們的白日都交給了田野,幾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從《田法》頒布以來,登白氏門者絡繹不絕,尤其是白龍從櫟陽回來,天天都有人聚來問訊計議。
今日從晌午開始,族中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白龍家,一直說到日落還沒有結束。白龍的主意挺正,一再說就是秦國全部搞了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還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們卻總是憂心忡忡,說著聽來看來的各種傳聞和事實,竟是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喪的是,族中老巫師竟期期艾艾歎息著說:「孟西白三族,興旺了百多年,氣數衰了,不能硬挺啊。」此話一出,族老們更是一片沉默,憂鬱的瞅著白龍。
驟然間,白龍火氣上衝,獨臂一揮,「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業,我白龍無顏面見祖宗!」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屋中老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他們都曾經是身經百戰的軍中老卒,從馬蹄氣勢,便知來者是鐵甲騎士。白龍微微冷笑:「一身老骨頭,慌個鳥!」話音落點,馬蹄聲已經逼近。白龍長子飛跑進來,「父親,國府鐵騎!」白龍冷冷道:「打開莊門。」
莊門打開時,馬隊已經從縱橫田野的車道上飛馳到白家門外的打穀場。車英一擺手中令旗,馬隊便迅速列成了一個小小方陣。車英下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縱身下馬,跟隨車英走進莊園。繞過高大的磚石影壁,車英一怔,只見二十多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分明便是一個步卒拚殺的小陣!白龍的長子站在老人陣外,竟是緊張得無所措手足。車英彷彿沒看見眼前的陣仗,從斜挎腰間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簡展開,高聲道:「奉左庶長令,緝拿白龍歸案。白龍何人?出來受綁!」
一個老人撥開擋在他身前的幾個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白龍,走吧。」車英一打量,只見面前老人白髮披肩,長身獨臂,一臉無所畏懼的冷笑,便知確實是白龍無差。車英一揮手,身後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龍身後的老人們一聲大吼,四面圍住了車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白氏族老們要抗命亂法?」車英冷冷一笑。
一個老人高聲喝問,「你只說,為何拿人?」
「老族長乃太子封地掌事,沒有太子書命,誰敢緝拿?!」又一個老人大吼。
車英冷冷道:「白龍身犯何罪?到左庶長帳下自然明白。族老們再不讓開,車英就要依法誅殺抗命刁民了。」
「殺吧!怕死不是白氏後人!」老人們一片怒吼,圍了上來。
「退下!」老白龍面色漲紅。他心中清楚,一旦與官府弄出血戰,太子想出力維護也不行了,沒有太子,白氏族人縱然鮮血流盡,又如何當得官府行事?他一聲大喝,「一人做事一人當,知道麼?誰再胡來,白龍立即撞死!」
在老人們沉默愣怔的瞬間,白龍伸手就縛,赳赳出門。
馬隊遠去時,身後莊園傳來一片哭聲和吼叫聲。
次日深夜,下邽縣令也押解著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到達眉縣。衛鞅在轅門大帳裡審問了三位族長,三人對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供認不諱,而且對廢除井田制和隸農制大是不滿,同聲要求面見國君,辯訴冤情。接著,衛鞅又審問了白龍,白龍竟是只說一句話:「此事請太子說話。」便再也不開口。衛鞅冷笑,也不再多問,吩咐押起人犯,便來到後帳。景監正在後帳整理郿縣田籍,見衛鞅進來,便拍拍案頭高高的一摞竹簡,「田籍就緒,單等分田到民了。」
「景監,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衛鞅突兀發問。
景監沉吟有頃,「要害?自然在白龍抗命。」
「不對。要害在國府,在官員。」
「左庶長是說,在太子?在眉縣令?」
「對。沒有大樹,焉有風聲?平民抗命,豈有如此強硬?」
景監似乎從衛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態的嚴重,猶豫問道:「難道。左庶長準備將太子、縣令作為人犯處置?」
衛鞅踱步道:「太子是國家儲君,又在少年稚嫩之時,沒有蠱惑之人,豈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後當還有一個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來,一起處置,解脫太子。」
「法家論罪,得講究真憑實據,不能僅憑猜測與感覺處置。」
「左庶長未免太過拘泥。維護太子,大局當先,何須對佞臣講究法度?」景監第一次對衛鞅的做法表示異議。
衛鞅目光炯炯的盯住景監,似乎感到驚訝,沉默有頃,肅然道:「內史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細行,此乃儒墨道三家與王道治國之說。他們將查奸治罪,寄托於聖王賢臣,以為此等人神目如電,可以洞察奸佞,無須具體查證細行。實際上就是說,沒有真憑實據便可治人於死罪。此乃人治。法治則不然。法治必須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國。何謂依法治政?就是對國家官員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國君或權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講究真憑實據,而不依賴人君權臣的一己聖明。這便是人治與法治的根本不同。」
「如此說來,法家治國,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後才能論罪?尾大不掉,豈不大大危險?」景監很是不服氣。
「不然。」衛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國,奸佞之臣永遠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違法,違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個人沒有違法之奸行,於國無害,於民無害,又如何能憑空洞察為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為憑。」
衛鞅面色肅然,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誅心,誅心非法治。請君謹記。」
景監笑道:「那就是說,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惡,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
「對了。」衛鞅微笑道:「人心如海,汪洋恣肆,僅善惡二字如何包容?春秋四百年,天下諸侯大體都是人治。賢愚忠奸,多賴國君洞察臣下之心跡品性而評判。對臣下國人隨意懲罰殺戮,致使人人自危,一味的討好國君權臣,而荒疏國事。為官者以揣摩權術為要務,為民者以潔身自好為根本。國家有難,官吏退縮。作奸犯科,民不舉發。政變連綿不斷,國家無一穩定。究其竟,皆在沒有固定法度,賞功罰罪,皆在國君權臣的一念之間。晉國的趙盾乃國家干城,忠貞威烈,卻被晉景公斷為權奸滅族。屠岸賈真正奸佞,卻被晉景公視為忠信大臣。致使晉國內亂綿綿不斷,終於被魏趙韓三家瓜分。假若晉國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慘劇?」
景監默然,顯然已經明白了衛鞅的想法,只是一下還摔不掉篤信明君聖賢的舊轍。他歎息一聲,「那,就等吧,等他們自己跳出來再說。」
衛鞅看著景監沮喪的神情,卻爽朗大笑,「說得好!法治就是後發制人。景監兄但放寬心,真正的復辟奸佞遲早會跳出來,你摁也摁不住的。新法頒行,沒摁住私鬥吧?照樣有人頂風犯罪。田法頒行,沒摁住白龍吧?請君拭目以待,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樣?」景監做了一個砍頭手勢。
衛鞅哈哈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第二天,衛鞅下令關押趙亢。當車英率領武士到趙亢的小院子時,趙亢驚訝莫名,愣怔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自衛鞅到達郿縣,趙亢便奉命將一應公事交給了景監,軟禁在縣府後院的家中思過。趙亢的從政豪情已經消磨淨盡,準備此間事情一了,便學大哥趙良的路子,到稷下學宮去修習學問。至於這次風波,他也有接受處罰的精神準備。在他看來,最重的處罰就是貶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秦國自穆公百里奚以來,有王道仁政的傳統,根本沒有重罰過一個官員。像郿縣令這樣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會有刑罰之虞。所以趙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擔心國府仍然會讓自己留任郿縣,陷在這個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畢竟是秦國名士,想隱居遊學談何容易?三天以來,他思慮的中心是如何辭官歸隱。今晨卯時,他肅然坐於書案前,開始按照幾天來的構思提筆寫「辭官書」。方得寫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車英帶領武士便進了庭院。
「爾,爾等,意欲何為?」翎筆「噗」的掉在地上,趙亢才回過神來。
「奉左庶長命,緝拿趙亢歸案。」車英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
「且慢且慢。」趙亢擺擺手,「將軍莫非搞錯,本官乃郿縣令趙亢!」
車英強忍住笑意,冷冷道:「絲毫無錯,正是緝拿郿縣令趙亢!」
趙亢半日沉默,終於指著案上的羊皮紙道:「請將本官之《辭官書》交於左庶長。趙亢不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說完,昂首就縛。
衛鞅拿著趙亢的《辭官書》沉思良久,親自來到關押趙亢的監獄石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