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臣服的遊牧部族區域,秦國雖然也設置了郡縣,但一直沒有象秦川腹地那樣設立官署與駐軍。因為這些遊牧部族歸附秦國後,遊牧生活並沒有改變,若常設官署與駐軍,對遷徙無定的遊牧部族事實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對於秦國,這些遊牧部族的歸附,除了為秦國提供大部分戰馬與少數騎士,財貨上反倒是國府倒貼。秦國重視西部區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後威脅與提供馬匹兵源,保持一個真正安定的後院。基於這個目的,西部區域的郡縣官吏,都是由國府賜封各部族頭領兼任。枹罕區域草原遼闊,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當年西巡時就訂立了一個新盟約:四大部族首領(單于)輪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統轄枹罕四大部族與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騎兵,組成永遠不解散的兩萬常設官騎,只聽當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騎兵則都是老傳統,不固定的屬於各部族,所謂「聚則成兵,散則為牧」。如此一來,國府省了許多人力財力,部族之間也減少了諸多衝突,頭領們樂於輪流執政,牧民們也很少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來倒是一片昇平氣象。
山戎單于的大帳,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圍的草原深處。
樗裡疾快馬趕到時,單于郡守的大帳裡正在舉行一場不尋常的聚飲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連綿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陽避風,且有大夏水從土城南流過,天然的水草形勝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窩冬期,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從水草之地聚攏到這座土城周圍來了。直到來年四月,方圓數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帳篷扎得無邊無際,馬牛羊犬的叫聲此起彼伏。冬天聚攏,對牧人們還有一個特殊用場,便是「互市」。所謂互市,一來是相互交換多餘物品,二來是與東方商旅交換鹽鐵布帛等物。一年積攢的皮張、牲畜、乾肉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換來糧食、鹽巴、布帛、兵器、帳篷及各種日用雜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綠,無數帳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無垠的綠色草原。那時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筆生意,當真比登天還難。東方商旅便總是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就開始向西部進發,為的就是趕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裡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對戎狄牧人的意義。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尋常氣息。以往的單于擔任郡守時,除了兩萬官騎駐紮土城牆外,牧民帳篷都是自選地點,雜亂無章,牛群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給互市帶來諸多不便,猝遇風雪或外族入侵,馬隊牛羊相互奪路,便要混亂不堪。今年卻迥然有異,土城外只駐了一千官騎馬隊,其餘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馬群的次序,從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帳篷在最裡層,牛群帳篷第二層,馬群帳篷在最外圍!乍看之下,僅僅是整順了一些,似乎無甚其他作用。然則看在樗裡疾眼裡一琢磨,便覺得大有文章。這種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軍事行動——羊群牛群行動遲緩,又是真正的財富,就駐紮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風處;馬群與官騎快速剽悍,卻駐紮在最外圍的草原深處。這便是不尋常處,明白是戎狄部族進入了備兵狀態,一旦有事,隨時可戰!枹罕向西,杳無人煙,更為廣袤的大漠高山中,從未流淌出過有威脅的敵人;北邊是陰山胡人,距離這裡有數千里之遙,更不可能驟然南下;當此之時,戎狄部族的兵鋒所指何在?已經不難看出端倪了。
樗裡疾的感覺沒錯,山戎單于的這場宴會,正是要議定東進大計。
入冬之前,山戎單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發三至的陰書,請他們準備兵馬,一旦特使到達,立即東進靖難!山戎單于曾與最親密的犬戎單于做過秘密商議,二人都覺得這件陰書很突兀,還是先擱置一段再說。入冬不久,斥候飛騎回報——商鞅被車裂,世族元老請命復辟,咸陽陷入混亂!這個消息雖然大出意料,但卻點燃了戎狄部族已經熄滅了許久的反東方火焰,人人亢奮,躍躍欲試的要做點兒大事。山戎單于雖然只有三十二歲,剛剛繼位兩年,但卻是個很有膽識謀略的頭領。他覺得,必須在咸陽特使到達之前定下大計,才能做到動則同心,否則,牛曳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帳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頭領三十餘人,每五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鐵架上吊兩隻烤得焦黃發亮的全羊,身邊便是堆積如山的酒罈子。頭領們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聲呼喝,一片喧鬧。待到人人汗津津臉泛紅光時,山戎單于站起來一聲高喊:「靜了——!我有話說!」呼喝聲頓時停止,目光都轉向了這個年輕威猛的單于郡守。戎狄人雖然粗野狂放,但卻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請客,而不是山戎單于以郡守身份動用「官貨」請客,自然要對主人禮敬有加,主人要說話,頭領們便自然安靜下來。
「小羊事一樁。」山戎單于一拍手:「咸陽新君殺了商鞅,老世族要復辟祖制,請我族群起兵,攻入咸陽,另立新君,共享秦國。去不去?放開說話!」三言兩語便告完畢,大手一揮:「就這事,說!」
哄嗡一聲,滿帳頭領炸開!有人不禁高喊:「還羊事?馬事牛事嘛!」
戎狄習俗,大事小事均以「馬牛羊」比喻,「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馬事牛事」,足見頭領們的興奮重視。他們原本已經聽到了各種口風,也預感到今夜有大事,卻沒想到果然如此,亢奮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來。但這件「羊事」畢竟非同尋常,半天竟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亂了一陣,一頭紅髮的赤狄老單于陰陰笑道:「單于郡守,咸陽殺商君時,可曾與我等商議?」
「沒有。」山戎單于只說了兩個字。
「好麼,只要我做殺人刀,鳥!去做甚?」
「赤老單于大錯了!」一山戎頭領高聲道:「咸陽老世族要與我共享秦國,何等肥美牛事?商議不商議,管他個鳥來!」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單于揚著手中紅亮亮帶著血絲的羊肉,一頭黃白鬚發分外顯眼:「當真小兒郎也!知道麼?當年我族攻入鎬京,下場如何?蒼鷹勇猛,卻啄不得虎豹皮肉啊。」
一時間便大嚷大爭起來,赤狄白狄兩部族的頭領們似乎不太熱衷,反反覆覆只是喊「不做咸陽殺人刀」,實際上卻是對與秦人血戰幾乎滅族的慘痛故事猶有餘悸。山戎犬戎兩部族的頭領們卻亢奮激動,大叫「羊換牛,不能錯過市頭!」當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是一言不發,聽任眾頭領面紅耳赤的爭論,如此半日之間,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時,武士進帳稟報:「迎商吏帶一咸陽馬商,求見單于郡守。」
單于郡守眼睛一亮,高聲道:「有請馬商。」帳中頭領們也是一陣驚喜,頓時安靜下來。正說秦國事,便來咸陽人,探聽虛實正是機會,誰不高興?
「咸陽馬商樗裡氏,參見單于郡守!參見諸位單于頭領!」樗裡疾進得大帳,便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禮。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樗裡氏?可是大駝樗裡氏子孫啊?」
「回老單于:在下正是大駝樗裡氏之後,樗裡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單于拍案笑道:「有個樗裡疾,與你如何稱呼啊?」
「樗裡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經商,相互幫襯。」
單于郡守豪爽的一揮手:「老族貴客嘛,來呀,虎皮墊設在首座,再烤一隻羊來!」
一名壯碩的女僕立即捧來一張虎皮坐墊兒,安置在單于郡守的坐墊兒旁。這是四大單于的首座區域,設在大帳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墊兒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壯漢提來一隻剛剛剝去皮毛的紅光光肥羊,光噹一聲,便吊在了首座中間的鐵架上!石頭圈內不起煙的木炭火便竄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細響與騰騰熱氣!
一通來回走動呼喝寒暄完畢,肥羊皮肉已經吱吱冒油,只是未見黃亮。樗裡疾回到座前雙手一躬:「多謝單于郡守!」便坐到虎皮墊兒上,順溜的抽出腰間一柄尺把長的雪亮彎刀,逕自在烤羊身上噗噗兩刀,便卸下一隻滴血的羊腿,擺在面前的大盤上,然後舉起陶碗高聲道:「樗裡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單于頭領們一碗!」話音落點,汩汩飲乾,揚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彎刀便剁下一塊血絲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來。
「好——!」「夠猛子!」單于頭領們齊聲喝彩,一齊舉碗飲乾。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單于郡守:「今年一冬,東方商人竟無一人來枹罕互市,樗裡兄孤旅西來,好膽氣!」
樗裡疾心知郡守話中之意,啃著肉笑道:「單于郡守,東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國新法有變,西進互市,反被秦國截留財貨。這是秦穆公老辦法,果真恢復了,誰敢來呀?」
「你樗裡氏就不怕秦國有變麼?」白狄老單于急迫插話。
樗裡疾大笑:「秦國不會變,有何可怕?東商多疑,樗裡黑樂得獨佔馬利了!」
單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國誅殺商君,世族元老復出請命,眼見就要變了,樗裡老客如何說不會變?」此話問得紮實,帳中頓時安靜下來,頭領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這咸陽馬商的身上。
樗裡疾悠然一笑:「單于郡守,樗裡氏原本西域大駝族,與枹罕四大部族本來一家,但有實情,樗裡黑不敢相瞞。我兄樗裡疾說:秦國誅殺商君,一是迫於六國壓力,二是新國君怕商君權力過大;若為廢除新法而誅殺商君,世族元老何須要請命復辟?黑肥子臨走時,國君已經詔告朝野,秦國新法不變!否則,黑肥子吃了豹子膽,敢繼續西來互市?單于郡守,你沒有收到詔書麼?」
「如此說來,世族元老是違抗君命了?」單于郡守迴避了詔書一問。
樗裡疾點頭:「單于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國君為何不誅殺世族元老?」犬戎單于驟然氣勢洶洶。
「君心如天心,難測難說。」樗裡疾不做確定回答,更像是個商人。
帳中一個頭領突然一揚手中的切肉彎刀,高聲喝問:「秦國新軍,戰力如何?」
樗裡疾見此人黑髮披散,粗猛異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將領,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難以確實回答。不過,將軍若想知道秦軍戰力,黑肥子倒有個辦法。」
帳中一片亢奮,哄嗡一聲,紛紛問什麼辦法?四大單于也一齊盯住樗裡疾,停止了酒肉。樗裡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這次買馬,卻是給秦軍補充戰馬的。後軍主將特許,給我撥了一百個騎士隨行,專門試馬、圈馬、馴馬,要想知道秦軍戰力,選一個百人隊比比,不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騎士,戰無不勝!」聽說與秦軍較量,帳中一片鼓噪。
單于郡守思忖一陣,也覺得這是個試探秦軍虛實的好主意,要想東進,畢竟兩軍實力對比是最重要的;風聞秦國新軍練成後戰力大增,曾一舉戰勝魏國鐵甲精騎而收復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稱騎兵鼻祖,歷來蔑視中原騎兵,現今的秦國縱然練成了新軍,能有多精銳的騎兵?一個百人馬隊的較量,是決然可以看出騎兵實力的;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既試探了虛實,又不傷和氣。雖做如是想,但這個輪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很有心計,看著樗裡疾詭異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帶來了最精銳的騎士?」樗裡疾哈哈大笑:「精銳?哪個將軍會把最精銳的騎士交給商人圈馬?不過,實話實說吧,他們都是老兵,對驗馬馴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騙了我,黑肥子要掉腦袋的喲!」帳中竟是轟然大笑,誰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羞惱。
單于郡守卻又笑了:「既非精銳,有甚比試的?刀劍無情啊。」
「不是精銳,才是常情。單于的騎士勝了他們,黑肥子老戎人,臉上也有光啊。」
「一言為定?」單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單于站了起來:「馬隊比武得有個規矩。比兩陣,第一陣官騎上,第二陣散騎上,死傷不論,如何?」
樗裡疾略微思忖,雙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擔了,左右是個比武嘛。」
一經說定,又是狂飲大嚼,樗裡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蹌出帳。
四大單于與頭領們卻一點事兒也沒有,還秘密計議了半個時辰,方才散了。
樗裡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嚨裡一陣亂摳,大大的嘔吐了幾陣,才被兩名「馬師」馱了回來。一路寒風顛簸,到得營地樗裡疾已經清醒,即刻喚來山甲與騎士百夫長商議。山甲雖是步卒出身,但對馬戰也算通曉,更重要的是他精明過人,實戰急智極為出色,是秦軍中有名的「山精」,讓他做樗裡疾助手,為的就是比武這一招。樗裡疾將事情引上了道兒,便讓山甲他們商討應對戰法。
山甲與百夫長興奮得眼睛放光,一通計議,又找來伍長、什長一說,再會聚百名騎士佈置了半個時辰。騎士們精神大振,立即分頭對馬具兵器檢查準備,一個時辰後方才歇息。
太陽升起在山頭,枯黃的草原遼闊而靜謐,沒有風,沒有霜,難得的好天氣。
日上三竿時分,嗚嗚的牛角號響徹了河谷土城。草原深處煙塵大起,隱隱的旗幟招展馬蹄如雷。瞬息之間,單于郡守帳外的空曠窪地上便聚來了千軍萬馬。又一陣牛角號聲,旗幟翻飛,馬隊便迅速列成了兩個大方陣。戎狄的兩萬官騎也是秦軍裝束,黑旗黑甲,在單于郡守帳外的高台下面南列開。四大部族各自的騎士,則是戎狄的傳統裝束,無盔無甲,長髮披散,羊皮裹身,彎刀在手;旗幟分為紅白藍黑:赤狄紅旗,白狄白旗,山戎藍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萬餘騎士,列成了一個比官騎更壯闊的方陣!列陣之間,遙聞草原上馬蹄雜沓,各部族牧民紛紛從枹罕四周趕來,聚攏在四面山頭,要看這場罕見的結陣大比武。
方陣列成,四大單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台。單于郡守揚鞭一指台下方陣,狂放大笑:「如此軍威,秦軍豈非以卵擊石?啊哈哈哈哈哈!」
犬戎單于雄赳赳高聲道:「殺死這個百人隊,祭我戰旗,攻進咸陽!」
赤狄老單于擺擺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說,但願我戎狄有五百年大運了。」
白狄單于正要說話,卻突然一指南面山口:「來了來了!看——!」
谷地入口處,一隊鐵騎如狂飆般卷地而來!當先一面迎風舒捲的黑色戰旗,旗面無字,旗槍卻是閃爍生光,正是秦軍百人隊的無字戰旗。清一色黑色戰馬,清一色黑色鐵甲,在枯黃的草原上就像一團黑雲壓來,其聲勢竟恍若千軍萬馬!
四面山頭與草原上的萬千人眾肅然寂靜,竟是忘記了喝彩。
頃刻之間,馬隊便已經飛馳到中央高台下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此時,樗裡疾才騎著一匹走馬氣喘吁吁的趕到,向高台遙遙拱手道:「單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高台上的單于郡守搖搖馬鞭作為招手禮節,高聲道:「老客上來看吧。你在下邊,沒有用處呢!」
樗裡疾哈哈大笑:「對呀!黑肥子原本不懂戰陣,他們有百夫長呢。」說著就上了土台,與秦軍騎隊竟是一句話也沒說。
單于郡守又搖搖馬鞭,向四面山頭與谷地巡視一圈,拉長嗓子高聲喊道:「父老兄弟人眾軍兵聽了:秦軍騎士與我族騎士比武,兩陣!每陣,雙方各出五十騎。第一陣,戎狄官騎對秦軍鐵騎;第二陣,戎狄勇士對秦軍鐵騎。明白沒有——?」
「嗨——!」谷地方陣雷鳴般答應。
「回稟單于郡守——」秦軍旗下精瘦的山甲高聲道:「兩陣並一陣比了,更有看頭!」粗重激昂的聲音充滿了興奮,全場大為驚詫。
戎狄騎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瀰漫到四面山頭,連趕來觀戰的牧民們也笑了起來,高台上的四大單于也笑成了一團。只樗裡疾一本正經道:「單于郡守啊,他們好心,想讓父老們看個熱鬧紅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也。」
一頭紅髮的赤狄老單于呵呵笑著:「你個黑肥子啊,馬上百騎,遮天蓋地,規矩不好立,死傷了人,如何得了?」
樗裡疾一副漫不經心的商人樣兒笑道:「他們沒有和草原騎兵對陣過,高興著呢。死也好,傷也好,我出錢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樣:死的人多了,你們可得給我派人趕馬呢。」
單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殺最來得!但有死傷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錢。按草原規矩,獎賞戰死勇士!如何啊?」
「好!」其餘三個單于一臉笑意,立即回應。
單于郡守便轉身向谷地揮動馬鞭,高聲喊道:「兩軍聽了:今日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殺,死傷有賞!戎狄官騎與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騎,與秦軍百騎隊一陣交鋒!」馬鞭「啪!」的一甩:「開始——!」
谷地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嗚嗚吹動,官騎陣前的大將彎刀一劈,一個百騎隊從大陣邊飛出,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領頭騎士頭盔插著一支五彩翎羽,顯然便是一員勇士戰將,而不是尋常的百夫長。與此同時,四大部族的勇士騎陣也各自飛出二十五名騎士,連成一隊,尖聲呼喝著飛向谷地中心。他們卻是身裹各色獸皮,裸肩長髮,彎刀閃亮,與裝束齊整的秦軍與戎狄官騎形成鮮明對比!
論傳統戰力,這些裸肩長髮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堅力量。秦孝公與四大單于盟約建立官騎時,各部族都不願意將最精銳的勇士交給官騎,最精銳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武裝裡;儘管這些騎士裝束不一五顏六色,但卻比戎狄官騎更有驕橫氣焰,壓根兒就沒有將秦軍騎士放在眼裡。本來他們要百人對百人,一陣擊潰秦軍百人隊。可單于郡守堅執要比兩陣——官騎與勇士散騎各出五十騎,各自對秦軍五十騎較量。不想秦軍小小一個百夫長,竟然提出兩陣當一陣,秦軍一百騎對戎狄兩百騎!戎狄騎士人人怒不可遏,決意一陣便將這些老秦人剁成肉醬!枹罕草原是他們世代生存的大本營,他們的身上本來就湧動著狂猛好戰的熱血,豈能在本土讓秦人猖狂?
散騎勇士們呼嘯捲出,在距官騎百人隊一箭之地,戛然勒馬,雄駿的戰馬齊刷刷人立嘶鳴,彎刀閃亮,騎隊頓時列成了黑白紅黃四個衝鋒隊形。這一勒、一立、一展,盡顯戎狄勇士的馬上功夫,草原上便是一片暴風雨般的歡呼喝彩!
顯然,戎狄勇士是以部族為單元,要分成四個梯次對秦軍側翼發起衝鋒,以便各顯其能,看誰能一舉擊潰秦軍;相臨的官騎百人隊,則列成了一個「十十方陣」,要從正面衝擊秦軍騎陣。
南面一箭之地,便是秦軍鐵騎。黑色戰旗下清一色的年輕騎士,惟有當先的百夫長連鬢短鬚,估摸當在二十五六歲。這個百人隊是典型的秦軍鐵騎,無論是戰馬還是裝備亦或隊列,都與戎狄官騎與勇士騎迥然不同!胯下戰馬,都是清一色的陰山胡馬,高大雄駿,絲毫不輸於戎狄騎士的草原駿馬;不同的是,秦軍戰馬的馬身都裹著一層黑色皮革軟甲,馬頭則戴著包裹鐵皮的軟甲面具,只漏出戰馬的雙眼;馬上騎士更是全身鐵甲鐵胄(頭盔),人手一支閃爍生光的闊身短劍!按照秦軍裝備,每個騎士還當有一張硬弓與二十支長箭,今日較量不許用箭,所以他們的弓箭已經全部卸下。此刻,秦軍的隊形很是怪異,沒有列成司空見慣的方陣,而是列成了一個由三十三個三人卒組成的大三角陣勢,百夫長單人獨騎,在全隊的最頂端。山甲則站在一座土山包上靜靜觀望,看不出他有什麼手段發號施令。秦國新軍的步兵是千卒一旗,騎兵是百騎一旗,旗手均不在兵卒騎士之內記數。所以,這百騎隊實際是一百零一人。旗手是專門挑選訓練的特種騎士,非但要騎術高超,而且要身強力壯,能夠同時使用旗槍與短劍搏殺。戰場之上,旗手只跟定百夫長衝鋒,所有騎士都看戰旗的走向,號令分合聚散。
戎狄官騎則還是老式軍制,千騎一旗。今日特殊較量,官騎散騎均有一面戰旗作為聲威標誌,實際上並無號令作用。
見兩軍列陣就緒,高台上一聲令下,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便嗚嗚吹動了。戎狄官騎與勇士騎隊一聲吶喊呼嘯,同時從正面與側翼猛撲秦軍!四面山頭與谷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殺,聲若海潮沉雷,直要吞沒撕裂秦軍這片小小樹葉一般。
秦軍百人隊卻沒有同時發動,百夫長一瞄戎狄衝鋒隊形,低喝一聲「二三列!」,便只見戰旗嘩啦一擺,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間分為兩個小三角。戎狄騎兵堪堪將近半箭之地,秦軍百夫長突然高喊一聲「殺——!」黑色鐵騎驟然發動,兩支黑三角便風馳電掣般衝向兩個戎狄百人隊!
秦軍百夫長帶領的十六個「三騎錐」,迎戰正面的戎狄官騎,另外十七個「三騎錐」則迎向側翼衝來的勇士百人隊。按照戎狄將領會商的戰法,認為百人隊是秦軍最小的騎兵單元,必定是一體衝鋒結陣而戰,善於結陣而戰的戎狄官騎從正面頂壓,悍猛善戰的戎狄勇士從側面展開搏殺,秦軍必敗無疑。及至衝鋒發動,戎狄騎兵卻發現秦軍竟然分兩路展開,等於每五十騎對他們一百騎!戎狄騎兵大為驚訝,卻也更加狂傲,一片呼喝嘯叫:「殺死秦人!」「一個不剩!」「秦軍猖狂個鳥來!」閃亮的彎刀瞬間便包裹了兩支秦軍鐵騎。
迎戰戎狄官騎的秦軍百夫長騎隊,在接敵的剎那之間,閃電般排成了五個梯次,每個梯次三個「三騎錐」,最前列是百夫長、旗手與一個「三騎錐」組成的大三角。戎狄官騎則是「十十方陣」(每排十騎,共十排)卷地殺來。兩相碰撞,秦軍鐵騎的三角隊形象尖刀般銳利的插入方陣之中,三騎一組,將戎狄官騎的百人隊立即分割為十幾個小塊搏殺起來!這種奇特打法,大出戎狄官騎意料。按照騎兵的傳統戰法,兩軍衝鋒相遇之後就是展開搏殺;大軍之中,尋常都以百人隊為搏殺單元,百人隊單獨作戰,卻向來沒有成法,只是散騎搏殺而已。戎狄部族的騎兵歷史,比中原諸侯國早了許多,當中原諸侯還在笨重的車戰時期,戎狄部族就依靠剽悍的騎兵屢次攻進中原。所以,戎狄部族素來自詡為騎戰鼻祖,在騎兵搏殺方面歷來蔑視中原諸侯,以為騎兵的取勝根本就是騎術、刀術加勇猛,沒有其他。
今日,戎狄騎兵卻突然遇上了從來沒有見過的衝鋒隊形——不散不展,釘子般直插核心,當真是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戎狄官騎大為混亂,不由自主的被攪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小圈子,每個圈子都是十幾二十騎對秦軍九騎或六騎。戎狄官騎紛亂組合間,已經有十餘人負傷落馬。小陣搏殺,秦軍三騎一組,相互保護,配合得嚴密異常。戎狄官騎雖勇猛衝殺,卻對這種「三騎錐」毫無章法,散開則人自為戰,落單被殺,聚攏則重疊掣肘,相互碰撞,威力大減。每遇戎狄騎兵最擅長的單打獨鬥,就有秦騎前後包抄而形成三打一!剛剛圍住一個「三騎錐」,外圍就有兩三個「三騎錐」殺來解圍!於是戰場上怪異迭起:分明是戎狄官騎多出了秦軍鐵騎一倍,卻經常出現秦軍鐵騎圍困戎狄官騎的搏殺圈子!戎狄官騎漸漸的竟是喪失了反擊能力,一個個紛紛落馬。
不到半個時辰,戎狄官騎的百人隊大部被殺,其餘斷腿斷臂者均躺在枯黃的草地上喘息。奇怪的是,秦軍百夫長並沒有率領自己的五十騎來增援另外一陣,而是勒馬外圍,靜靜的看著另一場還沒有結束的酷烈搏殺。這種做法,意味著秦軍五十騎篤定了能夠戰勝戎狄的一百勇士騎,根本無須增援!
四面山頭的牧民們看得氣憤極了,竟是一片山呼海嘯般的噓聲和口哨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