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剛剛在軍務廳和親信將領議完大事,便聽見府門特異的骨笛聲。這種樂音他在山中聽了二十年,熟悉極了,縱然是萬馬軍中,他也能捕捉到只有骨笛才有的那種破空之聲。老師派人來找他了,是誰?為何要找他?正沉思間,一個布衣少年在階下拱手笑道:「龐師兄別來無恙?」
龐涓淡淡道:「你的骨笛吹得很好。我沒見過你,談何別來無恙?」
布衣少年笑道:「師兄修學時,我尚是小童,在老師洞中侍奉,師兄自然不識我。我卻識得師兄也。」
龐涓恍然,拱手笑道:「如此請入座。我門規矩,同門間不相通連,你可知否?」
布衣少年點點頭,「那是你等修習大學問的大弟子的規矩。我等雜務,兼修些許本領,可以例外呢。我已經年滿十八,在山中做了十三年雜務,老師特許我兼修一點兵學,卻是沒有工夫指點,特命我來向大師兄求教。請大師兄代師教我。」
龐涓心中大感欣慰。代師教習是一種極為難得的榮耀,老師委託於他,是對他的極大信任和器重,自然也包含了對他的遠大希望。他立即命僕人給小師弟上了茶,熱情笑道:「小師弟要兼修兵學,通達實戰軍務也就罷了,兵書韜略並戰陣之法,日後從容研習就是。恰好我在年內要打一場大仗,你跟在軍中,自然便長了學問。」
「大仗?卻不知師兄攻打何國?楚國?齊國?」布衣少年一臉的疑惑稚氣。
龐涓哈哈大笑著搖頭道,「我要打的,是韓國。知道麼?韓國近來有個申不害在變法強軍,再有幾年,韓國就強大了。目下打韓國,正是最佳時機。」
「哪?我該如何熟悉軍務?跟著上將軍?」
龐涓搖頭笑道:「不。戰前戰中,我都沒有時間指點你。我給你指定一個能幹的軍務司馬,你給他做屬吏,先走一遍軍務。打完仗我再給你解析指點,如何?」
「好。」少年道:「如此則不誤師兄大事。我明日便可來拜見老師。」
龐涓擺擺手道:「稍等兩日。這位軍務司馬是個幹才,原在公叔丞相府做中庶子,他已經答應做我的軍務司馬,我明天就要押他來任事。等他安於職事了,你再隨他修習不遲。」
布衣少年笑道:「當官還要押來,豈非咄咄怪事?」
龐涓冷冷一笑:「你久在山中,豈知人世複雜?此人假托受聘於一家大商,意在逃脫我的掌握,我豈能被此等小伎倆蒙蔽?」
「師兄洞察人世,小師弟又長見識了。」
「你有此悟性,甚好。今日到此,三日後你再來吧。」龐涓一副師長口吻。
布衣少年拱手道別,飄然而去。
玄奇到得大街,心中很是高興。她利用鬼谷子大師送給爺爺的骨笛和對鬼門規矩的瞭解,從龐涓口中片刻便搞清了兩個疑團。按照規矩,龐涓不會問她的姓名和住所,因為那骨笛和骨笛樂音是任何人也偽造不來的。對龐涓的欺騙,玄奇絲毫沒有歉意。因為龐涓自做了魏國上將軍,便四處殺伐,早已經列為她們團體的必殺對象,只是因為他戒備森嚴常在軍中一時無從得手罷了。她們設在安邑城的莫谷客棧,有一半原因就是對準龐涓的。目下的困惑是,韓國已經有暴政變法的跡象,魏國又要發動攻打韓國的不義之戰,是兩惡相鬥?還是幫助韓國抵禦災難?玄奇一下子想不清楚。
回到莫谷客棧,玄奇決意將警報先送回總院,讓老師和總院鉅子判定如何處置。她寫好密簡,捆紮停當,裝進銅管用蠟印封好,喚來客棧掌事的微子,吩咐他快馬兼程直送神農大山總院。這「微子」,是團體最底層頭目的稱謂,相對於團體最高層的「鉅子」,中間尚有「大子」「中子」「分子」幾層。在外人員不管地位多高,只要住在團體所設的據點內,向上傳遞消息和就地採取行動,就必須通過各層掌事的「子」來完成。而這些「子」及其所轄學生弟子,絕對不得過問傳遞內容和行動目標,只許忠實的快速傳遞和達到行動目標。
莫谷微子接過玄奇的密件銅管,立即行動。此時本已三更,尋常人等自然出不得這高峻的城堡。然則他們這「客棧」在城牆根的小街上已經秘密經營多年,早已做好在任何情況下出城的準備。只見客棧大門無聲滑開,三名黑衣漢子站在門廳,在黑暗中用勁力極大的弩弓「颼颼颼」射出一串短箭,城牆上的風燈立即熄滅。一個黑衣漢子便迅疾衝過門前小街來到城牆下,用特製的手鑿與腳刺靈敏快速的攀上城頭。剎那之間,城頭傳來一聲貓頭鷹鳴叫,莫谷客棧的大門便無聲的關閉了。這說明,那個信使已經縋城而出,騎上城外接應的快馬走了。
玄奇自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有任何障礙。目下她在想另外一件事,衛鞅的真相究竟如何?不查明真相,不可能決定是暗中幫助還是示以懲罰。洞香春傳聞肯定事出有因,然則龐涓為何又堅決不信?明日強押衛鞅,若衛鞅被抓到上將軍府,又當如何?看龐涓那陰冷的笑容,諒來衛鞅若不屈服定是凶多吉少。衛鞅若真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為何又要拒絕做軍務司馬?對於一個布衣士子,相當於中大夫的官職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商家總事?況且這是魏國的軍務司馬,官俸比其他國家高出幾倍,再說也還有建功立業一伸志向的機會。既然如此,他為何要逃官而就商?啊!對了……玄奇心中猛然一道閃亮,翻身坐起,決定即刻出城。
玄奇喚來莫谷微子,簡約的向他說明了獨自行動的原因,約定了明日接應的方法,便牽馬出了客棧向城門而來。她有龐涓給的出入上將軍府的令牌,此時便做了最好的用場。懵懵懂懂的守門軍士看見上將軍府的令牌,便忙不迭開了小城門讓她出城。出得城來,打馬一鞭,便向靈山十巫峰的公叔痤陵園疾馳而來。
衛鞅韜晦斡旋巧尋脫身
將近四更時分,公叔陵園一片漆黑,惟有衛鞅的石屋亮著燈光。
衛鞅在仔細琢磨申不害在韓國頒布的十道新法。這是白雪昨天送來的,他已經看了十多遍,反覆思慮,感慨良多。應該說,戰國初期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是戰國
爭雄的第一輪變法。那麼,目下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與已經在醞釀之中的齊國變法,將成為戰國第二輪變法的開端。從申不害頒布的法令內容看,這第二輪變法開始的氣勢遠遠比李悝、吳起變法猛烈得多,而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執的性情。這使衛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緊迫。光陰如白駒過隙,變法圖強的大勢已經是時不我待,自己卻還羈留在風華腐敗的魏國不能脫身,實在令人心急如焚。申不害對齊國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公開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衛鞅較量變法,看誰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對此衛鞅雖一笑了之,但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一則,他生具高傲的性格,從來崇尚真正的實力較量,目下有如此一個激烈偏執的鬥士和自己挑戰,豈能不雄心陡起?二則,他已經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治學問,以他的天賦,對各國的法令典籍無不倒背如流,更不說自己不斷的揣摩沉思,已經寫出了十篇《治國法書》,若公諸於世,一朝成名是輕而易舉的。然則衛鞅的心志決不僅僅在青燈黃卷的著書立說,他要將自己的思慮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強大國家!十年磨劍,霍霍待試,枕戈待旦,躍躍難平。他甚至常常聽到自己內心象臨陣戰馬一般的嘶鳴。
利劍鑄成,何堪埋沒?
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這個辦法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時侯,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候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志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那個國家衛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堅決阻撓。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天,衛鞅還是同意了。他喜歡挑戰,甚至還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返顧的走下去,無須回頭張望。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就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如果潮流命運注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麼?如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他去秦國為了何事?為了變法。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暫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儘管這只是一種希望,而且還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惟其如此,他覺得更有刺激。是的,這是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綵頭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煌煌功業。如果得不到後者,那麼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後者,那麼押下的綵頭照樣可以收回,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到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的學說關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然開懷大笑。他已經心無旁騖,一心只在靜靜的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惟有山風送來涑水河谷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像聽到了隱隱逼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不禁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大松樹下,就看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麼?」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便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就走,詳情回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回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衛鞅的手便向後山走去。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松林中。白雪回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回頭,只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回去覆命,走!」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粗聲者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吧。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頭?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灰灰馬嘶與人聲怪叫。那一支火把卻依然亮著,只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回去向龐涓覆命吧。」粗聲者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便倏忽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