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南國才俊多猛志
「好!」蘇秦情不自禁的高聲讚歎:「樸實無華,情深意切,真正的庶民心聲!」
魏無忌長吁一聲,彷彿剛剛從沉醉中醒來,恍然驚訝道:「素聞楚風雄健粗獷,山氣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動人之曲?」
「對呀對呀,」趙勝迫不及待:「這首歌兒唱得人心裡酸楚,卻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荊燕兄都抹眼淚了!」
屈原爽朗大笑:「楚地數千里,隔山隔水便不通言語,風習民歌豈能一律?方才乃楚地吳歌,柔韌綿長天下無雙。楚歌更有射日舞,高誦九頭鳥之兇猛;山鬼舞,誦英靈魂魄生生不息。此等盡皆剛猛無匹,改日再請先生並諸位觀賞了。」
蘇秦意味深長的一歎:「大司馬所言無差,楚國山川廣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擔天下重擔者,捨楚其誰也?」
屈原目光炯炯的看著蘇秦:「楚國振作,也許便在今朝。郊宴之後,請先生到我府一敘,屈原尚有請教處。」
「大司馬言請,蘇秦自當從命。」
郊宴禮罷,已是暮靄沉沉。蘇秦一行住進驛館,隨行的四國馬隊便在驛館外空地紮營。一切安排妥當,屈原已經派車馬衛士來請。蘇秦邀魏無忌、趙勝同往,二人一齊推卻,魏無忌笑道:「盟約確定後我等自當拜望屈原、黃歇。今日先生初談,涉及楚國利害,微妙處甚多,我等迴避為宜。」蘇秦見二人心中清白,便釋然一笑,也不多說,自帶著荊燕去了。
屈原雖做了大司馬,卻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國原是地廣人稀,郢都又是新遷都城,城牆圈地甚廣,官署民居卻是疏疏落落,使人覺得空曠寂涼,遠不能與中原大都的繁華錦繡相比。屈原的府邸,便是一所庭院寬敞房屋卻很少的園林式府邸。說是園林,其實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幾片小樹林、一片小湖泊,粗簡之象絕不能與洛陽、大梁、咸陽、臨淄的精緻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樹林中的幾座茅屋,卻是實實在在的別有情致,看得蘇秦嘖嘖讚歎。
黃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獨行,不愛廣廈樓台,卻偏愛這草廬茅屋了。」
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樓台廣廈,湖光山色,卻偏偏愛到我這野人居來。」
蘇秦慨然一歎:「佔地百餘畝,草廬三重茅,縱然隱居,亦非大貴而不能。天下多有貧寒布衣,幾人能得此茅屋一住?」
黃歇頓顯尷尬,黧黑的臉膛竟變得紫紅:「噢呀噢呀,此話怎說?原是小事一樁,先生卻竟當真了也。」
屈原卻是默默的對蘇秦深深一躬:「先生濟世情懷,令屈原汗顏。」
蘇秦心下讚歎,連忙拱手一禮:「蘇秦唐突,敢請屈子鑒諒了。」
「噢呀,這是么子一出?請請請,先生請進了。」黃歇呵呵笑著扶蘇秦走進了正中茅屋。
茅屋廳堂寬大,六盞風燈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便輕盈的進來擺置茶具。鼎爐、木盤、陶壺、陶碗,片刻間便在四張紅木大案上安放整齊。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便以茶代酒如何?」蘇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贊同。黃歇卻笑著擺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卻要淡些兒,茶醉可不好受了。」屈原大笑:「何等時刻,能讓你醉麼?今夜四爐,均是淡茶溫飲,如何?」
「淡茶溫飲。」蘇秦點頭微笑:「屈子為清談定調,當真妙喻也。」
黃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學會了清淡?嘖嘖嘖,奇聞一樁了!」
屈原大笑:「知我者,黃歇也。得罪處,商請先生包涵。」
一直沒有說話的荊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個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馬,是否該屏退左右?」屈原揮揮手:「先生將軍放心便是,這幾個侍女都是啞女,不妨事。」
「啞女?」蘇秦臉色頓時陰暗下來。楚國的奴隸制遠遠沒有剷除,難道這個屈原,竟也在這美麗的茅屋園林中製作奴隸不成?一想到製作啞奴,蘇秦的心便是一陣劇烈的顫抖,身上驟然生出了雞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選定為啞奴坯子;被選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強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燒紅的木炭塊,將咽喉發聲部位全部燒死;而後再天天服藥,使咽喉恢復吞噬功能;再由專門的歌舞師訓練她們如何用身體動作表達各種意思。許多主人製作出啞奴,並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來行賄或換取更多的黃金地產!蘇秦在洛陽時,一個老內侍曾經帶他看過一次王室尚坊製作啞奴,當那個美麗少女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時,蘇秦當場就昏了過去……至今,蘇秦依然不能忘懷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陰鷙癖好,如何能與之共謀大計?
看看蘇秦神色驚愕,黃歇哈哈大笑:「噢呀噢呀,屈原兄這是從何說起?先生聽我說了:這四個啞女呵,都是屈原兄在奴隸黑市上強買回來的。為此,屈原兄還殺了一個族長,差點兒被削爵。買回啞女,屈原兄便請來樂舞大師教她們舞技,還教她們識文斷字,對她們就像親妹妹一般呢。昭雎丞相幾次要重金買這幾個啞女,屈原兄堅執不給。他呵,要將這幾個啞女送到太廟做樂舞女官。可這幾個女子呵,寧肯餓死,就是不離開屈兄……」說到後面,黃歇竟是唏噓不止。
四個煮茶啞女一起回頭,殷殷的望著蘇秦,那種熱烈的期盼是不言而喻的。
蘇秦怦然心動,肅然拱手:「屈子情懷,博大高遠,蘇秦多有得罪了。」
屈原淚光閃爍,慨然一歎:「蘇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義高風也。只是我楚人苦難良多,國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蒼生於萬一,此心何堪哪!」
驟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難得的奇才。此人才華橫溢,品格高潔,胸襟博大,志向高遠,更有激情勃發,當真是楚國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國當政,六國合縱便堅如磐石,強秦的光焰便會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屈子謀國救世,為天下立格,蘇秦願與屈子攜手並進,挽狂瀾於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壯士同心,其利斷金!屈原願追隨蘇子,雖九死而無悔!」
「噢呀,苦茶一盞,明月做證了。」黃歇不失時機的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飲下了一碗碧綠的茶水。黃歇笑道:「噢呀,我看還是說說正題吧,六國合縱,談何容易了?」
「各為國謀,公心自當本色。兩位有話明說便是,蘇秦不會客套。」
「敢問蘇子,六國合縱,相互間恩怨如何了卻?」屈原立即正色發問。
此一問正在要害。蘇秦遊說合縱的真正難處,也正在這裡。秦國的威脅,目下已經不難為各國承認,結盟抗秦也不難為各國接受,因為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選擇,各國君臣都不是白癡。可是,中原戰國一百多年來相互攻伐,恩怨糾葛實在太深了。誰和誰都曾經做過盟友,誰和誰都曾經有過血海深仇。合縱是一種協同抗敵,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糾葛纏夾在中間,說不清道不明,信任從何談起?而沒有起碼的信任,合縱又從何談起?燕趙韓魏四國其所以贊同合縱,也都是從強秦威脅與自身穩定出發的,但四國君主權臣都曾經撂下一句話:「該說的話,到時還是要說的。」
顯然,這「該說的話」不是別的,就是想討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盡量使本國得到一個公道。每個國家都如此堅持,豈非又成了一鍋粥?除了燕韓兩國,其餘的魏楚齊趙四國實力大體相當,糾纏起來肯定是互不相讓,如果事先不能有一個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迴避,合縱必將付之東流!
屈原能提出這個問題,意味著楚國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齊國呢?齊威王更是一世威風,人稱「戰國英主」,又豈能不提到這個要害?看來,這個棘手的問題已經擺到案頭上來了。蘇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貿然拿出。
「屈子洞察要害,蘇秦敢問:以屈子之意,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噢呀先生,如何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屈子有問,必有所思。蘇秦實無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賜教。」解釋中蘇秦又一次請教。
蘇秦虛懷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堅執其辭,沉默有頃,屈原緩緩道:「為合縱計,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當有一個適當的處置,使列國都能接受,蘇子以為然否?」
蘇秦點點頭:「請屈子說下去。」
屈原微笑著搖搖頭:「言盡於此,方略還得蘇子釐定。」
蘇秦略感意外。他原以為屈原激情坦率,定會順著話題一吐為快,卻不料屈原突然打住。當然,方略由蘇秦提出,楚國便有見機迴旋的餘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則楚國事實上就變成了一種事先承諾。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國不會堅持清算,不會斤斤計較。從這等適可而止的應對來看,屈原絕不僅僅是個激情滿懷的《詩》家,而且是一個練達老到的無雙國士!面對如此人物,彫蟲小技只能適得其反,最好的辦法便是以真誠對真誠,心換心的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間,蘇秦一拱手:「不敢說釐定。蘇秦的謀劃與屈子一轍:不宜迴避,不宜清算。大計是:秦國東出之前的舊賬,一概不提;秦國東出三年多來,中原六國間的爭奪,一律返回原狀。」
「噢呀,也就是說,六國間只退回這三年以來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緊。這幾年倒是宋國、中山國佔了一些便宜了。」
屈原靜心思忖,「啪!」的一拍長案:「好方略!合縱目標,在於抗秦。秦禍之前,一概不究。秦禍之後,爭奪作廢。如此一來,六國恩怨消解,唯余對秦仇恨,妙!」
「噢呀,趙失晉陽,魏失崤山,韓失宜陽,楚失房陵,大仇盡在秦國!」黃歇興奮間卻又突然沉吟:「惟有齊燕兩國未被虎狼撕咬了,他們……」
蘇秦笑道:「公子毋憂,對齊燕兩國,蘇秦自有主張,必使兩國鐵心合縱。倒是楚國,三年來失地最多,奪得淮北幾縣又須得退還韓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歎:「楚國之難,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討了一些細節,一路說來,不知不覺已是四更。秋霜晨霧輕紗般悠悠籠罩了樹林、茅屋、草地,蘇秦回到驛館,已經是雄雞高唱了。
辰時日上三竿,郢都王宮的大殿裡便聚滿了楚國權臣。
楚威王聽了屈原的詳情稟報,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單獨會見蘇秦,便下詔召集了這次朝會,讓蘇秦直接面對楚國的貴胄權臣說話。邦交大事每每關係國家安危,沒有柱石階層的認同,國王也是孤掌難鳴。尤其是楚國,羋氏王族雖然勢力最大,但對於整個吞併吳越後的大楚國來說,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廣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個自領封地的部族勢力來聚攏彙集。沒有世族大臣的認可,舉國協力就是一句空話。將最終的決策權交由御前朝會,對於世族權臣是一種尊嚴和體面,對於楚威王,則是進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驗蘇秦的膽識才華,以便決定對合縱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宮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個席位,權臣貴胄全數到齊,幾乎是座無虛席。蘇秦進來的時候,大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目光炯炯的盯著這個紅衣高冠大袖飄飄鬚髮灰白卻又年輕冷峻的當世名士,艷羨妒忌讚賞氣憤,還夾雜著諸多說不清的滋味兒,一齊從銳利的目光和各異的神色中湧流出來。蘇秦卻是旁若無人,從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級台階下深深一躬:「蘇秦參見楚王——!」
「先生無須多禮,請入座便了。」楚威王虛手示意,便有當值女官將蘇秦引導到王座左下側一個顯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蘇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見兩邊各有三排坐席,滿蕩蕩的人頭竟是白髮者多黑髮者少,如屈原、黃歇等少壯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後,不禁心中慨然一歎:「人道楚國暮靄沉沉,果不虛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場口舌大戰,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靜候楚王開場。
「諸位大臣:」楚威王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的開了口:「幾個月來,合縱之事已經在朝野傳開。然我楚國,尚未決定是否加盟合縱?先生身兼四國特使入楚,意在與我磋商合縱大計。今日朝會,便是議決之時。諸卿若有疑難,盡可垂詢于先生,以便先生為我解惑釋疑。」寥寥熟語極為得體,卻又留下了極大的迴旋餘地。蘇秦聽得仔細,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
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顫聲發問:「老夫景珩,敢問先生:合縱抗秦,對我大楚究竟有何好處?先生彰明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這景珩是楚國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勢力直追春秋小諸侯。景氏與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學,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領侯爵,算是楚國一個四面都能轉圜的人物。蘇秦聽他的問題,便知他的老謀深算——只引話題而不置可否。
「合縱抗秦,首利在楚。」蘇秦從容道:「強秦東出,楚國先失房陵,輜重糧倉盡被洗劫一空;再失漢水,步騎十萬潰不成軍。兩戰之後,楚國匆忙遷都,江水上游與漢水山地竟成空虛。若秦國一軍出彝陵,順江直下,直指楚國腹心;一軍出武關、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後,楚國豈非大險?列位思之,秦國固然威脅中原五國,然可有一國如楚國這般屢遭欺凌踐踏?方今天下,楚國與秦國已成水火之勢,其勢不兩立!秦強則楚弱,楚弱則秦強。所謂合縱,實是楚國借中原五國之力以抗秦,於楚國百利而無一害。惟其如此,合縱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為然否?」
大殿中死一般寂靜!蘇秦絲毫沒有粉飾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將楚國的屈辱困境和盤托出。對於楚國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痛苦與屈辱。幾百年來,楚國屢屢挑戰中原,自詡「大楚堪敵天下」。對中原戰國,楚國歷來保持著極為敏感的大國尊嚴與戰勝榮譽。房陵大敗遷都淮南後,楚國君臣對恥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沒有在朝會上公議過這些敗績。如今,誰也不願直面相對的傷口,竟被蘇秦公然撕開,楚國大臣們的難堪可想而知。
「蘇秦大膽!」一個甲冑華貴的青年將軍霍然從後排站起:「子蘭問你: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何誇大其詞,說成亡國之危,滅我楚國威風,長虎狼秦國志氣?」
「子蘭公子,當真可人也。」蘇秦揶揄笑道:「一個大國,若將喪師失地、遷都避戰也看作吃飯一般經常,其國可知也。」
這子蘭乃是楚國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國將軍之職(掌都城護衛),卓爾不群,酷好談兵論戰,常以「名將之才」自詡,曾對田忌敗於秦師大加撻伐,對楚國兩次大敗也極是不服。此刻受蘇秦嘲笑,大是羞惱,面色脹紅,厲聲喝道:「蘇秦,楚國兩敗,皆因田忌無能,誤我楚國!若子蘭為帥,戰勝何難?!」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子蘭公子,若非田忌,楚國何能滅越?」一語出口,斂去笑容正色道:「田忌雖非赫赫戰神,卻也是天下名將,一戰滅越,足以證明其絕非庸才!然則,同一名將,率同一大軍,勝於越而敗於秦,因由何在?非田忌無能,而在楚國實力疲弱也。秦國乃鐵騎新軍,楚國卻是戰車老卒;秦國糧草豐盛,楚國卻捉襟見肘;秦人舉國求戰,人皆銳士,楚國卻一盤散沙,人皆畏戰。如此國情,雖吳起再生而不能戰勝,況乎未經戰陣的子蘭公子?」
「如先生所說,楚國惟有合縱一途了?」座中一個白髮老臣拍案而起。
蘇秦悠然一笑:「前輩若有奇策,合縱自成虛妄。」
「老夫卻是不信!」白髮老臣鬚髮戟張:「我項氏一族領有江東,可召三萬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奮,可成三十萬精銳大軍與秦國死戰!何須那牛曳馬不曳的合縱?」
蘇秦肅然拱手:「楚國項氏,尚武大族,前輩亦當是沙場百戰之身,何以論兵卻如此輕率?蘇秦敢問:縱然募得三十萬子弟,須得多久方能訓練成軍?戰馬須得幾多?甲冑、馬具、兵器、精鐵須得幾多?雲梯、弓弩、軍帳、旌旗、木材、布帛、獸皮,須得幾多?糧食、草料、乾肉、輜重、賦稅,須得增加幾多?以秦國之強之富,商鞅二十年變法,只練成新軍五萬。莫非老將軍有呼風喚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萬大軍?若非如此,三十萬子弟兵也只是魚腩而已,安有死戰一說?」
白髮老臣滿臉通紅,卻是無言以對。這位項氏老將軍原是一時憤激,蘇秦問得合情合理,字字擊中要害,如何能強詞奪理?思忖無計,便「咳!」的一聲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謬!」一個老臣沙啞憤激的高聲問:「我黃氏不服:今日楚國,無論如何比當日秦國強大。當初六國鎖秦,秦國與誰合縱了?也未見滅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變法!我楚國並未到衰敗崩潰之時,為何不能變法自強,卻要與中原五國坑瀣一氣?他們屢屢坑害楚國,還嫌不夠麼?」
此人乃公子黃歇的祖父,黃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黃氏部族領地雖然不算廣袤,卻與楚國王室淵源深厚,數代結親,子弟多是實權職位,在楚國影響甚大。此老說法自然須得認真對待。蘇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裡,及末不及根。時移勢易,豈能做刻舟求劍之論?蘇秦敢問:楚國變法,最需要什麼?」
大殿肅然無聲,眾臣竟被問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著蘇秦。楚國大臣多認為楚國是經過吳起變法的新戰國,誰也沒想到楚國還要變法,又如何有人思慮變法需要什麼?一問之下,大臣們竟是面面相觀。
「大凡一國變法,最根本者乃是國勢穩定。」蘇秦侃侃道:「何謂穩定?內無政變之憂,外無緊迫戰患,是謂穩定也。戰國百餘年,內亂外戰而能變法者,未嘗聞也!六國鎖秦之時,秦孝公忍辱割地與魏國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國盟約,方爭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賢變法。及至魏齊趙韓間四次大戰,中原無暇顧及秦國,方成就了秦國二十年變法!此乃天時之利也。若今日楚國變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則天時何在?穩定何在?強秦在側,五敵環伺,楚國雖有三頭六臂,也當疲於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來變法時機?」
大殿中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竟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蘇秦大袖一揮:「楚國若想變法振興,惟有合縱!捨合縱不能救楚國,因由何在?合縱能給楚國安定,能使強秦望楚而卻步,能使中原五國化敵為友,能使楚國安心內事,振翼重飛。不結合縱,楚國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蘇秦嘎然而止。
「哼哼哼,」一陣冷笑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傳開,前排首座那位白髮蒼蒼的乾瘦老人緩緩站了起來。蘇秦知道,他是楚國令尹昭雎,楚國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國實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
他慢悠悠的環視了一周,卻似乎誰也沒看,沙啞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透出一種久居高位浸泡出來的矜持:「先生與諸公,大論合縱變法,無稽之談也。」一句話,便將蘇秦與論戰的楚國大臣全數否定!舉座錯愕,蘇秦卻是微微冷笑。昭雎依舊是誰也不看的掃視著全場,款款數落著:「誰說楚國要變法了?難道楚國沒有過變法麼?楚國是舊諸侯麼?楚國不是新戰國麼?我大楚立國四百餘年,從來都是領先時勢,未嘗落後也。稱王第一,稱霸第一,問鼎中原挑戰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吳起變法,與魏武侯同時,也是領天下之先。抹殺祖宗功業,侈談重新變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肅殺秋風,殿中氣氛頓時冷僵!
對楚國君臣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明確警告:楚國絕不會第二次變法!誰也不要想動搖楚國舊制!楚國大臣中本來也沒有變法呼聲,論戰中基於維護楚國體面,話趕話趕出來而已,誰也沒有當真去想。昭雎卻如同一隻老鷲,警覺的嗅出了其中的異常——如此話題會給居心叵測者提供變法口實!楚國之大,安知沒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時機大敲一記警鐘,合縱一成,朝局便難以掌控。但是昭雎沒有料到,這一番既無對象又囊括全體的「訓誡」,卻使朝會宗旨猛然扭曲,楚國君臣頓時在赫赫合縱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內政危機!這是邦交禮儀場合最大的忌諱,楚國君臣頓時陷入大大的難堪。
按照尋常規矩,要不要變法這種大政決策,非國王不能輕言。昭雎身為令尹,縱然是實力權臣,籠統的訓誡論斷也顯然是越矩的。但是,其餘朝臣卻無法開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則無論支持還是否定,都會將一個尚在秘密醞釀中的決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亂。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著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肅靜。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蘇秦站了起來,臉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開口,他便看穿了這個首席權臣的用心,也看見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見了黃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臉。可是,他們都不宜正面與昭雎碰撞,打開這個僵局的合適人選,只能是蘇秦!而且必須給這個老鷲一點兒顏色,壓下他的氣焰!否則,楚國在合縱中的作用將大受掣肘。
只見蘇秦氣靜神閒的笑道:「今日朝會,本是議決合縱。變法之說,本為延伸之論,涉及合縱能夠給楚國帶來的利害而已,無人決意要在楚國變法,如何便成無稽之談?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問?論辯爭鳴,歷來講究『論不誅心』,老令尹動輒便凶險誅心,非但一言屠盡忠臣烈士,而且與合縱之議南轅北轍,置合縱大計於歧路亡羊之境,與國無益,與事無補,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蘇秦敢問: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虛傳也。」昭雎老到的笑了。蘇秦一句『弦外之音卻是大有殺氣』使他心頭猛然一顫,立即斷定不能再讓此人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打斷蘇秦,昭雎一臉莊重之色:「方纔只是題外之話,權且作罷。老夫所疑者:六國間爭鬥百餘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縱,如何保得相互誠信?」
蘇秦見昭雎插斷,又主動找回話題,便知他已生退心,也樂得重回合縱本題,於是悠然笑道:「六國宿怨,不可不計,不可全計。蘇秦以為:合縱盟約在於抗秦,秦國東出之前的六國爭奪,一筆勾銷;近三年以來的六國爭奪,各自返還原狀。老令尹以為如何啊?」
昭雎默然片刻,轉身向楚威王一禮:「此中利害,請我王定奪。」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態,意在委婉的修飾方纔的越矩,卻依然是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給了昭雎一個軟釘子。群臣卻是少有覺察,一個高亢的聲音急迫發問:「右司馬靳尚不明:宋國奪我大楚的兩座城還不還?我大楚滅越,退不退?啊!」
「轟嗡——」一聲,殿中哄堂大笑!
屈原霍然站起,一聲怒喝:「愚蠢靳尚,還不退下!」
蘇秦看時,原是後排座中一個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說話。見屈原怒斥,他面紅耳赤的嘶聲喊道:「屈原,爾無非一個新任大司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馬也,你敢當殿侮辱大臣?靳尚請我王秉公處置!」喊聲未落,殿便又是一陣轟然大笑。
這個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風流而被稱為「郢都美少」。偏偏這個「美少」懶於讀書修學,開口便顯愚笨可笑,卻又忒愛人前邀寵而爭口舌之功,竟每每引得人樂不可支。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視為憨直可愛。有貴胄紈褲子弟者,便將這個「郢都美少」引薦給太子羋槐。不想這「美少」竟大得羋槐歡心,三五年間便做了太子舍人!雖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畢竟進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輩小吏的靳氏家族最為榮耀的高職了。沒過幾年,太子羋槐又薦舉靳尚做了右司馬,竟與屈原這般貴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驕矜貴胄,更無蔑視平民子弟之心,無奈這靳尚每每在議論軍務時口沒遮攔,大嘴巴信口開河,惹得不苟言笑的一班軍中將領大為不快,屈原便開始從心底裡厭惡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近屈原做了大司馬,右司馬便是他的部屬官員,理當出面申斥。可這靳尚仗恃太子寵愛,竟不將屈原放在眼裡!
楚威王大怒,「啪!」的拍案:「來人!將豎子剝奪冠帶,趕出王宮,永不許為官!」
四名武士轟然一聲上前。靳尚「哇——!」的一聲坐地大哭:「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子大哥,快來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陰沉之極,正要大發雷霆,四名武士已經猛然摀住靳尚嘴巴,將他飛一般拖了出去。
殿中寂然,竟無人再笑得出來。
這時黃歇站了出來,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慣有的詼諧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鑒:大國如江海,魚龍混雜也是常情,無須我王與這般豎子較真兒。臣以為,我王當決斷大計,決策合縱才是了。」
黃歇素長折衝周旋,言談溫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頭禪,更是雖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數語,殿中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楚威王點頭笑道:「黃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過盛了。」隨即掃視大殿,肅然正色道:「朝會論戰,合縱大計已無異議,本王決斷:楚國加盟合縱,舉國跟從先生。今命:黃歇為本王特使,隨先生謀劃合縱;與合縱相關之內政,由大司馬屈原一併處置。」決斷完畢,轉身對這蘇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縱功成,先生便是楚國丞相。」
蘇秦連忙大禮拜下:「外臣蘇秦,謝過楚王——!」
朝會散去,魏無忌、趙勝、荊燕三人早已經在驛館門口迎候蘇秦。蘇秦將朝會情形細細一說,三人興奮異常。正在談笑間,公子黃歇前來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黃歇已成楚王特使,將與他們同行,本來也有諸多事務需要磋商確定。蘇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荊燕坐鎮,便立即登車上馬,轔轔來到黃歇府邸。
進得正廳,宴席已經安置妥當。黃歇本是剛剛從王宮辦理出使詔書出來,便先對蘇秦幾人講述了楚王對合縱的決心與期望,轉述了楚王的八個字——全力促成,願擔重責。蘇秦大為振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如果說大殿朝會只是一種姿態,對黃歇的這八個字便是楚王真實的意願了。楚為大國,又是受秦國傷害最深的國家,一旦加入,合縱便成功了一大半,蘇秦如何不感到高興?趙勝卻是疑惑,瞪著一雙大眼問:「這『願擔重責』卻待怎講?六國合縱,職責不同麼?」魏無忌卻只是微笑不語。
蘇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時懵懂而已。六國合縱,須得有大國做盟主。此事蘇秦自有主張,只是尚未到商討時機。待齊國底定後,此事便會水到渠成。此時先告諸位,蘇秦必定處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為合縱羈絆!」
「好!」魏無忌拍案讚歎:「有先生公心,合縱必有大成!」
黃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國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願多出兵出糧,可沒有二心了。」
四人一陣大笑,卻聽院中有人高聲道:「好啊!聚酒行樂,竟無我份,豈有此理?」
「噢呀,屈原兄!」黃歇一聲笑叫,人已經到了廊下:「你不是進宮了麼?」
「進宮就不出來了?」屈原大袖飄飄,神采奕奕。
蘇秦三人已經站起:「大司馬酒中豪傑,來得正好!快請入座。」
屈原坐定,先與四人連干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歎:「想不到啊,今日朝會竟是楚國振興之轉機!屈原謝過先生了。」
蘇秦微笑道:「大司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卻又逕自幹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聲,顯然在壓制內心的興奮:「楚國,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屈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卻見他雙眼潮濕,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光當落地!
蘇秦也不細問,舉爵慨然道:「來!為屈子耿耿情懷,干!」五爵相撞,一飲而盡。
黃歇輕聲問:「決斷了?」
屈原輕輕點頭:「你走之後,立即開始。」
「噢呀,了不得了……」黃歇也激動得喘息起來。
蘇秦三人都沒有插話。誰都能感覺到,楚國將要發生一場出人意料的變化!在戰國大爭之世,除了變法,還能有什麼大事使人激動若此呢?如此一個廣袤縱深的大國,若進行一場如同秦國那樣的雷霆變法,天下格局又當如何?閃念之間,一陣風暴便不約而同的滾過三人的心田。蘇秦默默的慨然歎息,魏無忌緊緊咬著嘴唇,趙勝愣怔怔的瞪著雙眼。
「噢呀,都愣怔何來?我與屈兄並無密談了。」黃歇一陣大笑:「來來來,還是說正事了,幾時去齊國?」
蘇秦恍然笑道:「公子若無急務纏身,後日如何?」
「噢呀,一言為定,就後日了!」
「我已經派斥候探明,濰水正在枯水期,無須繞道……」魏無忌尚未說完,突聞府門馬蹄如雨,眾人驚愕間,荊燕已經大步匆匆而來:「稟報武信君並無忌公子:斥候急報,濰水突然暴漲,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餘里!」
「如何?」魏無忌驟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來洪水?」
眾人面面相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濰水上游在魯國境內,有四條支流。當年楚齊爭戰,倒是都到上游峽谷堵過水,而後放水淹沒河道,阻止對方軍馬。可目下,誰肯花此等力氣?」
趙勝急迫道:「此事看來不簡單,即使河水退了,十餘里寬的爛泥塘,十天半月也過不了河的。」
「能否繞路?」蘇秦急問。
魏無忌面色陰沉:「繞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國、魏國,再經薛國、魯國到達臨淄,加上轉換關文,足足得磨上一個月。」
「噢呀不行,宋國這個地頭蛇惡氣正盛,一定從中作梗!稍有麻煩,豈不陰溝裡翻船了?」黃歇情知楚國與宋國交惡,實在是不放心這條路。
蘇秦思忖片刻,斷然道:「就過濰!明日便出發。荊燕打前站,找幾條漁船等候。」
「我立刻便走!」荊燕一拱手便轉身走了。
蘇秦五人又商議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頭準備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