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田文還是在夢中一般,幾乎不能相信這夢寐以求的尊貴就如此這般的如願以嘗了?蘇秦將到,田文最感尷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無忌、趙勝、黃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實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銜,代表三國自然是名正言順。就連燕國荊燕,也是副使頭銜。可是自己卻只是一個白身公子,而且還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個公子名義罷了。如此身份,如何與燕國武信君、五國上卿蘇秦與三國公子特使會談大事?邦國交往,自古以來便是身份對等者的談判,自己矮了一大截,豈不尷尬難堪?田文沒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個王室特使職分,事情便順理成章了。他也想過,若老國王始終「忘記」此事,那便意味著馬上要換人與蘇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還是沒換,便當不會忽略這個關鍵環節。突然召見,他也曾想過可能會解決這個難題,但他還是沒有料到這位老國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舉便將田文變成了齊國的實力貴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與諸侯國君的嫡長子才稱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繼承王位、君位與財產的權力。入得戰國,天子與諸侯國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稱為「太子」。於是,「世子」便成了貴胄繼承人的稱謂。田嬰家族是王室支脈,爵位是靖郭君,又是開府丞相,其繼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貴胄權臣確立世子如同國君確立太子一樣,歷來有「立嫡立長」與「立賢立能」兩種主張。在凝滯平靜的年月,立嫡立長自然是難以動搖的法統。但在戰國大爭之世,立賢立能卻成為主流呼聲。雖則如此,立嫡立長還是優先,除非嫡長不賢不肖,立賢立能還是不能理所當然。能否立賢立能?一則靠家族首領的遴選確認,二則便是國君的指定。尋常時日,國君是不干預的,但在要害權臣的繼承人確定上,國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變的王命。齊威王詔命田文為田氏世子,那便是將田文確立為田嬰家族的嫡系繼承人,田嬰家族的全部權力、榮耀、財富,都理所當然的由田文繼承!對於田文這樣一個庶出子弟,這是最重要的命運改變。有此身份,特使與否便立即顯得無足輕重了!
令箭,是他在一個月內隨時晉見國王的特殊權力。虎符,則是他一個月內可任意調動齊國兵馬的特殊權力。在老國王的晚年,將如此權力賜予一個新銳後進,是臨淄權臣們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的。
田文在後圓裡轉悠了半個時辰,方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決定立即去見父親,畢竟,在此等大事上裝聾作啞,是會令父親難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門廳便恰恰遇上父親派去接他的書吏。原來父親也同時接到了老國王的詔書,要田嬰立即為田文舉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嬰已經將大典確定在此日清晨,要將田文召來叮囑細節,並在家族聚會中一併公佈。此時,田文也無可推脫,便一切聽任父親做主了。
此日清晨,田氏宗廟舉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個時辰中,田文便從一個庶出子變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順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變成了世子府。
隆重的典禮剛剛結束,門客斥候便飛騎回報:蘇秦一行冒死泅渡濰水,馮驩已經妥為接應,晚間便當抵達臨淄!田文聽罷,立即命令國賓驛館作速佈置準備接待。傳令騎士剛走,田文驀然想起一事,隨後飛車來到驛館。
樗裡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來,嘿嘿笑道:「你這小子,又要來糊弄老夫了?明告你,那個鳥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
田文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上大夫見識見識何妨?」
「嘿嘿嘿,留下你去見識吧,老夫可要多活幾年呢。」說著黧黑的臉膛竟是紅了。
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別人呵,田文還不費這番心思呢。」
樗裡疾笑罵:「鳥!也就是老夫孤陋寡聞,才上你這惡當!」
兩人笑得一陣,田文拱手道:「上大夫啊,這驛館住得長了也憋悶,換個地方如何?」
「噢?換到何處?」
「王宮之南,稷下學宮大師堂,如何?」
「也好。齊國也就稷下學宮是個正經地方,老夫還真想見識見識呢。」
「撿不如撞,現下就搬過去如何?」
「你這小子呵,總是風風火火。好,恭敬不如從命,寄人籬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
「上大夫竟日罵我,田文才是受氣包了呢。」
「哪裡哪裡?」樗裡疾大笑間,卻突然壓低聲音頗為神秘的低聲道:「哎,老實說,你小子敢不敢到秦國去?」
「到秦國?」田文驚訝笑道:「做鹽商還是馬商?」
「出息?做丞相!」樗裡疾一字一頓,神色鄭重。
田文驚訝得張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懵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上大夫呵上大夫,一次綠街,你個老哥哥當真恨我了?作弄人好狠也!」
「胡說甚來?」樗裡疾正色道:「樗裡疾乃秦國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頑笑?」
「茲事體大,我還回不過神來,容我想想再說。」田文笑道:「來吧,我幫你收拾了。」
「沒得啥收拾,你坐在這兒等便了,片時就好。」樗裡疾說著便擺著鴨步搖進了大廳,只聽一陣呼喝,不消兩盞茶工夫,便與三個隨從護衛走了出來。隨從抬著一口木箱,樗裡疾自己背著一個包袱,若非衣飾差別,還真是難分主僕。田文不禁暗自感歎:秦人如此實在,秦風如此簡樸,秦國安得不強?若是中原六國特使,連送的帶買的,任誰也得幾車行囊!
護送樗裡疾到稷下學宮安置好,田文又與這位黑胖子特使盤桓了半日,竟是覺得樗裡疾快人快語,爽朗詼諧,當真投機。老國王叮囑他「不罪強梁」,就是指不能無端得罪秦國特使。目下看來,想得罪這位黑胖子還真是不容易。他是軟硬不吃,又從來沒有恃強凌弱的大國強橫脾性,硬是與你磨叨,你是弱國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後,田文還是硬著心腸告辭了,惹得樗裡疾嘖嘖嘖的感歎了好一陣子。
這時,蘇秦一行已經到了淄水西岸,臨淄城樓已經遙遙在望了。
「公子來郊迎先生了!」馮驩指著遠處的煙塵旗幟,興奮的喊了起來。眾人望去,但見寬闊的臨淄官道上一面大旗當先,馬隊軺車銳急而來,直如離弦之箭,將滾滾煙塵遠遠的拋在了身後。
「好快!絕非尋常車馬!」趙勝不禁高聲讚歎。
馮驩道:「諸位有所不知,公子門客中有一班馴馬奇才,是以多有良馬飛車。接無忌公子的那輛車,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稱『追造父』呢!」
「噢呀,追造父?那無忌公子明日就該到了嘛!」黃歇大笑起來。
蘇秦凝望著對面漸漸逼近的車馬旗幟,已經朦朧看見了那個斗大的「田」字,想到這是合縱成敗的最後關頭,不禁一陣感奮,打馬一鞭便迎了上去,黃歇趙勝荊燕等立即飛騎隨後,迎向了田文車馬。
田文已經遠遠看見了馮驩,心知對面便是蘇秦一行,便將軺車放緩了速度徐徐打量而來。面前這隊人馬不過二百餘人,沒有旌旗,沒有軺車儀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間商旅。將近半箭之地,田文清晰的看見了鬚髮灰白衣衫仍然沾滿泥巴的蘇秦,心中不禁肅然起敬:一個布衣之士,歷經磨難而胸懷遠大報復,面臨急難,不惜捨身泅渡,此等氣概天下能有幾人?感慨之間,田文已經跳下軺車遙遙拱手:「齊國田文,奉王命恭迎武信君並諸位公子!」
蘇秦也下馬迎來:「蘇秦多謝齊王,多謝公子。來,這位是楚國公子黃歇,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副使荊燕將軍。還有一位是魏國公子無忌,可惜留在了濰水營地。」
田文與幾人一一見禮,末了慨然笑道:「武信君毋憂。我已得飛鴿信報:蒼鐵已經在濰水接到了公子無忌,今夜定然可到臨淄聚齊!」
蘇秦驚訝:「蒼鐵何許人也?如此之快?」
「噢呀,就是那個『追造父』了!」
田文笑道:「此人與田文也是一段奇遇,日後說與武信君消閒。諸位一路鞍馬勞頓,請登車入臨淄,田文為諸位洗塵接風!」說罷一揮手,馬隊中便駛出了四輛青銅傘蓋軺車。田文請蘇秦四人登車,一聲令下,馮驩率馬隊開路,田文自己殿後,護衛著蘇秦車隊轔轔西去。
到得臨淄,驛館已經是燈火通明,護衛森嚴。驛丞向田文稟報:諸位大人的住所、騎士營地與接風酒宴已經準備妥當,請令定奪。田文與蘇秦略一商議,便先行安頓騎士在驛館外樹林中紮營,蘇秦幾人先到住所梳洗更衣,半個時辰後開宴。
接風宴席排在了驛館正廳,倒也是富麗堂皇。按照田文目下的地位與權力,本當在自己府邸舉行這場接風宴席。但田文的原有府邸太小,只有五開間六進,偏院還住滿了門客,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田文想到了老國王的叮囑「不卑不亢」,接風宴席設在驛館,便是國事,進退皆可斡旋,又避免了「私結外使」的嫌疑,倒也不失為兩全之地。
田文正在大廳門口等候,突然聽得驛館門外響遏行雲般的蕭蕭馬鳴!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大門,便見一輛奇特的無蓋黑篷車堪堪停在門口,四匹雄駿的胡馬正在噴鼻嘶鳴!一個黑衣勁裝的精瘦漢子拱手高聲稟報:「蒼鐵奉命趕回!貴客安然接到!」田文大喜,正要上前迎接客人,卻見一人已經從篷車中跳下,內穿鐵色軟甲,外罩大紅斗篷,一頂六寸玉冠,分外的凝重挺拔!田文肅然行禮:「得見公子無忌,幸甚之至!」魏無忌從容做禮笑道:「公子俠義雄奇,魏無忌三生有幸也!」對答兩句,兩人便大笑執手,聯袂進了驛館。
蘇秦剛到廳中,驚訝得揉了揉眼睛:「啊,真是公子無忌麼?」
田文大笑道:「大活人一個,如假包換!」
「噢呀!神奇神奇!我以為齊國人虛應故事呢!」黃歇興沖沖走了進來,竟是連聲驚歎。
「大兄!」趙勝在門外便喊了起來,衝進來便拉住魏無忌笑叫:「真是神!早知道有這般神車,也不用泅渡了!」
田文笑道:「車再神,最多也只能坐兩人,你還是得泅渡呢。」
眾人不由一陣大笑,田文道:「來來來,入席!無忌公子不用梳洗,正好!」
六張長案早已排好,蘇秦東面居中,田文對面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便兩側就座。田文舉爵高聲道:「武信君並諸位今日趕到,恰到時候。來,先干一爵,為諸位洗塵!」
「干!」銅爵相向,眾人都一飲而盡。
「噢呀,這齊酒如此厲害了?」飲慣了柔順蘭陵酒的黃歇,咂著嘴滿臉通紅的嚷起來。
「也是,沒想到齊酒如此凜冽。」蘇秦也是額頭冒汗,嘖嘖連聲。
趙勝卻大是精神:「好酒好酒!與我趙酒堪稱伯仲之間。」
魏無忌卻只是淡淡微笑,渾無覺察,竟舉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謝你的駿馬神車!否則,魏無忌無今日口福也。」竟大飲而盡。
「好酒量!」田文高聲讚歎,:齊酒取海濱山泉水釀就,後勁忒長,尋常人須間歇飲之。無忌公子顛簸千里,空腹連飲兩大爵,佩服!」
「諸位兄長不知道麼?我這姐夫是有名的海量君子,從來只飲不說呢。」
魏無忌笑道:「休聽趙勝之言,無忌原只是憨飲而已,與諸位善品善飲差之遠矣!」
席間一陣笑聲,蘇秦卻舉爵向田文道:「齊國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縱便是吉兆!來,我等與公子再干一爵!」說罷也是一飲而盡。
田文爽朗大笑:「聞武信君綿長柔韌,竟能連飲齊酒,田文夫復何言?干!」飲罷一爵,心知蘇秦要將話頭引入正題,不禁置爵慨然道:「武信君,諸位仁兄,齊國之事,田文自是一力為之。只是齊國近年與中原列國來往稀疏,國政多有微妙,田文尚不知我王如何決斷?」
「噢呀,那個秦國樗裡疾,是否也在臨淄了?」
田文點頭道:「實不相瞞,樗裡疾來臨淄一月,尚未見到齊王。」
「咄咄怪事!那他如何不走?」趙勝少年心性,急不可耐的插了進來。
蘇秦道:「此人韌性極好,齊王不做最後決斷,他是不會離開臨淄的。」
「噢呀,齊王狐疑不決,難處究竟何在了?」
蘇秦向魏無忌微微一笑:「公子以為呢?」
「齊王之疑,根在魏國。」魏無忌不假思索的回答:「魏國衰敗,直接事端便在與齊國兩次大戰: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兩戰之後,魏國三十萬精銳大軍連同戰將龐涓,悉數覆滅。此後,秦國商鞅便借此百年不遇之良機,一舉殲滅魏國僅存的五萬鐵騎、八萬河西守軍,非但收回河西,而且佔據了河東要塞離石。魏國被迫遷都大梁,從此一落千丈。齊魏兩戰,乃魏國衰敗之樞紐。」魏無忌沉重的歎息了一聲:「齊王之慮,在於魏國能否丟開這個大仇,真正與齊國和解?」
趙勝急迫道:「就是說,魏齊能和解,則齊國加盟合縱,不能,則與秦國結盟!」
蘇秦點點頭:「誠如是也,魏公子大有眼力。」
「噢呀,這魏王齊王,都是老王。人老了記仇,一輩子釀的陳酒,還真難變淡了。」
田文一直沒有說話,內心卻大是驚訝。自己一直以為,老國王不做決斷,是年老難以理事,甚或是昏聵不明雄風不在喪失了判斷能力,卻如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魏無忌一說,田文立即恍然,老國王對他的所有模糊叮囑都變的清晰起來,拖住樗裡疾的意圖也頓時清楚!田文自感慚愧,不禁慨然拍案:「諸公所言,使田文頓開茅塞。然則,不知武信君可有解開我王心結之良方?」
蘇秦正待說話,突聞大廳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眾人不禁一怔,這驛館雖非官署,可也是國賓重地,等閒斥候是不能馳馬直入的。田文是東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進來向蘇秦拱手道:「我王詔令,即刻接見武信君與公子無忌!」
廳中一片肅然。作為使節,晉見國君自然是越早越好,這是值得高興的。但是,這無疑立即印證了蘇秦與魏無忌的判斷,六國合縱的最後一個關口便赫然矗立在面前!攻克此關,合縱便大功告成,否則便是功虧一簣。座中各人都是六國合縱的直接主事者,頓時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蘇秦肅然站起,向座中拱手環禮一周,看看魏無忌,便欲舉步。
「且慢!」黃歇破天荒的忘記了「噢呀」話頭,離坐起身,高舉銅爵:「來,我等為武信君,為魏公子壯行!一幹此爵!」
六隻大銅爵鏘然碰撞,盡都一飲而盡。蘇秦已經緩過神來,朗聲笑道:「諸位繼續痛飲,靜候佳音便了。二位公子,走吧。」
三輛軺車轔轔駛過臨淄市街,駛入王宮,駛入碧玉池畔,又換馬穿過草地、竹林與樹林,才被女官領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田文心中忐忑,不知老國王要在哪裡召見他們,面對蘇秦與魏無忌又不好啟齒,便只有沉默。幸虧只等得片刻,便有一名紫衣女官前來宣詔:「請武信君、魏公子無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晉見。」田文一聽,更是困惑莫名,齊王宮中幾曾有過一個二陵殿?這會是什麼地方?思忖之間,女官已經領引著三人穿過幾道迴廊,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青磚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這不就是往昔老國王常常議事的大政殿麼,何時改名叫了二陵殿?不過能在這裡接見蘇秦魏無忌,田文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最怕老國王一時糊塗,將赫赫蘇秦弄到帳幔四垂的密室,自己再從天而降,豈不貽笑天下?
進得大殿,蘇秦不禁驚訝了。從門廳到正廳,幾十盞白紗風燈照得通明一片,晶瑩光潤的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紅色地氈,地氈中央便是三張長大書案。最引人注目的,是兩邊牆壁上的巨大壁畫。一邊大書「桂陵之戰」,一邊大書「馬陵之戰」,畫的正是兩場伏擊戰的激烈場面。《馬陵之戰》將龐涓慘死的場面畫得猶為真切!雖然驚訝,蘇秦對齊威王的用意卻是一目瞭然,反倒是微笑著欣賞了兩邊壁畫。再看魏無忌,卻是兩眼一瞄,便再也不看,臉上竟似渾然無覺一般。
正在此時,紫衣女官高宣一聲:「齊王駕到——!」
隨著尖銳清亮的聲音,中央巨大的木屏風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老人:一身寬大鬆軟的布衣,一頭白如霜雪的鬚髮,一臉清晰可見的黑色老人斑;沒有高高的天平冠,沒有華貴威嚴的王服,也沒有象徵權力的三尺王劍。任誰看見,也不會想到這便是叱吒風雲威振中原一舉將齊國變成一流強國的齊威王!
蘇秦略微一怔,便躬身拜下:「五國特使蘇秦,魏國公子無忌,參見齊王!」
老人站在六級王階上,靜靜的注視著兩人,目光犀利得如同兩柄長劍,蒼老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大殿:「蘇秦?好!是個人才:跋涉於坎坷,崛起於沉淪,終成大器也。」
「齊王獎掖,催臣惕厲自省。蘇秦謝過齊王。」
「公子文,請兩位入座便了。」老人的布衣大袖擺了擺,兩位女官飄了過來,輕柔的將老人扶進王案後的坐榻之上,還給老人腳下墊上了一個厚厚的棉枕。這樣一來,高坐的老人便好像一個居高臨下的仙翁一般。老人坐定,微微平息了喘息,悠然問道:「先生此來,何以教我?」
「蘇秦為六國合縱而來齊國。天下大勢,齊王洞察深徹,不用蘇秦贅述,但憑齊王決斷便了。」蘇秦竟是破天荒的簡潔利落,全無條分縷明透徹剖析雄辯滔滔的說辭。
老人無聲的笑了:「田因齊老矣,聽不得長篇大論了。先生簡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
「二陵殿。」
「何謂二陵?」
「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兩次大戰,何國受益?何國受害?」
「齊秦大益,魏國大害。」
老人喟然一歎:「先生明白人也。齊國有恩與秦,齊秦結盟,當是水到渠成。若加盟合縱,齊國卻是有大仇於魏,齊魏接壤,豈非弄巧成拙?既丟了秦國,又與強鄰為敵?此中利害,先生如何權衡?」
蘇秦思忖,齊威王果然老辣,三言兩語便將利害攤開,向合縱開價,逼魏國作出明確承諾,而且將秦齊結盟鄭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來說,顯然是想讓蘇秦與魏無忌知道,他的本意是想與秦國結盟的。事實上,樗裡疾還沒有見到齊威王,齊國在兩方之間還是保持著一種不偏不倚的中立。齊威王如此說法,顯然是想表示一個明確強硬的姿態:不滿足齊國的要求,他就會「水到渠成」的與秦國結盟!對於齊威王這樣曾經滄海的君主,任何避實就虛的說辭,他都會不屑一顧,要使他轉變,只有一個辦法:必須明確回答他的要求,行還是不行!
蘇秦看了看鎮靜自若的魏無忌,向齊威王高聲道:「六國合縱,要害便是同心協力。齊王所慮,大在情理之中。蘇秦素無虛詞,不想徒然擔保。公子無忌乃魏王特使,魏齊怨恨,公子無忌可向齊王申明。」
「先生真睿智之士也。」齊威王喟然一歎,卻突然沉聲問:「無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如何啊?」瞬息之間,這位老人眼中又閃出凌厲的光芒。
魏無忌生性持重,雖然心中已經全然明白齊威王的意圖,卻依然不想急於說話,就要等齊威王發問。如此姿態,也是要給齊威王一個印象:魏國也不是急於要和齊國修好,魏國完全是從天下大局出發而「被迫」做出痛苦抉擇的。若急於表明心跡,反倒容易使年老多疑的齊威王誤以為魏國另有所圖。
見齊王發問,魏無忌鄭重做禮道:「啟稟齊王:魏王與國中大臣,原也是對齊國有深仇大恨。然則強秦東出,屠戮中原,大勢所迫,兼武信君運籌策劃之功,我王方才決意加盟合縱,並決意與齊國泯滅恩仇,永久修好。強秦虎狼,目下惟獨對齊國沒有直接侵掠,齊國若能加盟合縱,實為大義之舉,列國自當以齊國為楷模,銘記齊國大恩。若與齊國計較舊恨,實為泯滅良知之舉。我王雖則多有缺失,然則大敵當前,還是決意從大局出發,向齊王申明兩點:其一,魏國推齊國為合縱盟主,以盟主號令是從;其二,願與齊國單獨訂立盟約,各守疆土,永久修好。」
「噢——?」齊威王悠長的一聲感歎,竟是驚訝、欣賞、疑問盡在其中:「魏王比老夫大是年長,果真有如此明銳?無忌公子,魏王最多是點點頭而已,這般有份量的言辭,恕老夫無禮,老魏王說不出來。」片刻停頓喘息,老人又是讚賞感慨:「魏罌生子若此,老夫眼紅得緊哪。」語氣突然又是一轉:「公子明言:你非太子,做得父王之主?」
「有關合縱,魏無忌做得主。」
「好。然則,老夫如何才能塌實呢?」
這一問大有深意,魏無忌此前已經說過,魏國要與齊國單獨結盟修好,只因兩國是根深蒂固的老仇恨。可齊威王仍然有此一問,顯然是不相信一簡盟約。思忖之間,魏無忌已經明白,斷然答道:「齊王若有疑慮,魏無忌願留齊國,以做人質。」
「好!有膽識。」齊威王竟然拍案激賞:「有得先生、公子,本王決斷:齊國加盟合縱!」
「齊王英明!」蘇秦與魏無忌想不到齊威王如此明快,不禁同聲讚歎。
「呵呵呵,」齊威王也高興的笑了:「至於盟主嘛,齊國是不做的了。盟主之國,須得與秦國有大仇者擔當,請先生另行謀劃了。從今日起,合縱涉齊之事,由公子文全權處置。」
田文竟然驚訝得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聲道:「臣田文領命!」
齊威王疲倦的揮了揮手,紫衣女官高聲宣道:「召見禮成——!」話音落點,年邁的國王已經靠在大枕上睡著了,一陣蒼老的鼾聲粗重的迴盪在大殿。
回到驛館,蘇秦對焦急等候的黃歇三人備細說了情由,幾個人竟都是感慨萬分。黃歇興奮的提出重開夜宴,田文哈哈大笑,連聲吩咐擺酒慶功。這一場酒直喝到東方發白,除了不飲齊酒的蘇秦與東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
就在朦朧的秋霜晨霧中,王宮女官快馬馳入驛館,宣佈了齊威王的緊急詔命:賜封公子田文為孟嘗君!
蘇秦心中一動:「不好!公子即速進宮,否則只怕是來不及了!」
田文大驚,飛馬進宮,大約一個時辰,王宮中便傳來消息:老國王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