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及至午後幾人酒醒,蘇秦將情由一說,幾人不禁愕然。良久,黃歇長歎一聲:「噢呀,老齊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趙勝紅著臉急道:「你究竟想說甚?吞吞吐吐好不急人。」黃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擔心,老齊王突然一去,往前會不會有絆馬坑了?」蘇秦搖頭道:「該當不會。合縱是老齊王最後的決斷,依他在最後時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嘗君看,對身後的合縱大事,他定有妥善安排。我等只是要計議一番,如何參加老齊王的葬禮?無忌公子,你以為我等當如何行止?」魏無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是沒有聽見蘇秦的話。黃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無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齊國新君自然不會留你做人質,該當高興的了。」魏無忌已經清醒,卻只是搖搖頭不說話。趙勝不耐道:「呀,又是一個溫吞水!公子說得對,老哥哥搖個甚頭?」蘇秦擺了擺手,制止了黃歇趙勝的攪擾:「黃兄卻是見事不透。老齊王若在,絕不會將無忌公子做人質。新王即位,卻恰恰有可能將公子扣下做人質。」
  話音落點,便聽「噢呀!啊!」的兩聲,黃歇趙勝一齊驚訝問道:「卻是為何?」
  蘇秦悠然道:「舉凡征戰沙場的英雄君主,邦國仇恨都銘刻不忘,睡覺都對仇敵睜著一隻眼兒,老而彌辣。尋常人便以為,他們對敵國錙珠必較。實則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歡實力較量,都有一個明確信條:實力雄厚,邦國自安;沒有實力,在在皆空。兩位想想,戰國以來,哪個明君雄主看重過人質?老齊王若在,斷然不會扣留無忌公子做人質。他要的只是魏國一種承諾,但絕不會把邦國安危最終押在這種承諾之上。新君不然,未經錘煉,總喜歡將邦國安危繫於某種形式,以為有了人質,便會有邦國安全。無忌之憂,正在此也。」
  「噢呀,慚愧慚愧!」黃歇紅著臉道:「難怪屈原老說我不深呢。看來要多讀書才是了。」
  趙勝卻是深深一躬:「先生教誨,趙勝茅塞頓開。」
  魏無忌也笑了:「我這點兒心思,讓武信君一說倒是有板有眼的。實則我也沒有想透,只是覺得有點兒不妙而已。」
  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計議如何得見孟嘗君,以確定如何應對齊國國喪?卻聞驛館外馬蹄如雨,孟嘗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竟帶著兩名宮中女官飛馬到來。進得正廳,孟嘗君對眾人深深一拜:「老王薨去,田文一來報喪,二來宣告老王遺命。」說罷起身,對兩名女官一招手,紫衣女官便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本王朝夕薨去,合縱特使蘇秦等無須為本王葬禮耽延於臨淄,宜做速運籌合縱會盟大典。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
  另一名綠衣女官接著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魏公子無忌者,大賢大才,當隨同蘇秦等籌劃合縱,齊國不得將其扣為人質。孟嘗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禮約束,當隨同蘇秦等奔波合縱。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
  兩詔讀罷,廳中竟是一片肅然沉默,人們都被老國王感動了。
  良久,蘇秦帶頭向案頭詔書伏地大拜,哽咽長呼:「齊王明銳,大義垂范,蘇秦等謹遵遺命——!」魏無忌淚如泉湧,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晚,蘇秦的六國人馬便離開了臨淄。行前,蘇秦率領四公子特意到齊威王靈柩前肅穆祭奠,並向守靈的太子田辟疆哀悼作別。既不能參加國喪葬禮,早早離開臨淄自然是上策。為了向這位英雄一世的老國王表示敬意,統率行止的魏無忌下令:三日以內,六國人馬白衣白甲,禁酒禁樂,直到河內營地方可開禁。
三八 蘇秦佩起了六國相印   
  大河從洛陽頭頂洶湧東去,南岸便成了廣闊的平原。
  說平也不盡平,在這敖倉以西二百里處,便有兩座山頭平地拔起,時人叫大伾山。伓者,兩山重疊之象也。其所以叫大伾山,原是這兩座山連體崛起,高大重疊而又顯赫孤立!
若在群山叢中,這兩座山本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丘。可它偏偏生在緊靠大河的南岸平原,便顯得不同凡響了。春秋戰國時人,但凡以「大」字為某事命名,便是極贊其崇高偉岸。人如「大禹」,水如「大河」。此山冠以「大」字,足見其在時人眼中的顯赫不凡。但是,這個「大」字也絕不僅僅是山有險峻雄奇便能得到的,更重要的是,這座山有著久遠的神性,有著極為重要的要塞地位。
  西周時期,大伾山本來是鄭國北部的界山。山上山下林木蒼莽,鄭國便就勢圈為「鄭圃」,將大伾山做了鄭國公室的專有狩獵區域。周穆王喜好出遊狩獵,聞得鄭圃多有鳥獸,便率王師三千,東來射鳥獵獸。來到山下,周穆王棄車換馬全副戎裝,立即登山圍獵。掌管天下山澤的虞人連忙帶領三百軍士在前面掠林搜山,驅趕出隱藏的走獸大鳥以供天子射殺。不想掠至山腰,驟然發現一隻斑斕猛虎伏在蘆葦叢中!眼看天子就在後面,虞人驚慌大呼:「虎伏葭中!我王退後!」周穆王的馬前猛士奔戎一聲大喝,勢如奔雷,飛步趕來,撲入蘆葦叢中與猛虎徒手相搏!未及一刻,奔戎便手執猛虎雙耳,騎著猛虎來到周穆王馬前。奔戎一聲大吼,猛虎竟長嘯一聲,匍匐在天子面前。群臣軍士高呼著「猛虎臣服!天子萬歲!」周穆王大喜過望,高聲下令:「虎為獸王,將其永久關押此山,毋加傷害!」奔戎便將猛虎關進一隻山洞,洞口用大石堆砌,大書了「虎牢」二字。
  從此之後,人們一提起大伾山,便都呼為「虎牢」。
  春秋時期,鄭國一度稱霸中原。當時的大諸侯晉國是晉成公在位,他聯絡中小諸侯三十餘國,會盟於黃河北岸,決心遏制鄭國。經過三天秘密商議,會盟諸國在大伾山修建了一座可以駐屯十萬大軍的城堡,這座城便命名為虎牢關。虎牢關築成,諸侯盟軍便堵在了鄭國大門口,逼得鄭國不得不與盟國議和罷兵。從此,鄭國小霸便一蹶不振了。
  進入戰國,鄭國被韓國吞滅,但虎牢關卻被吳起率軍奪歸了魏國,成為魏國向崤山與函谷關推進的要塞基地。秦國強大後奪回了函谷關與崤山,趁勢推進到函谷關以東,虎牢關的位置便驟然顯得更為重要,竟成了整個中原的西大門!這時的虎牢山與虎牢關,歷經百餘年修葺擴建,已經成為雄奇險峻的赫赫關城。後世《水經注》這樣描述虎牢關:「縈帶伾阜,絕岸峻周,高四十丈許,城張翕險,崎而不平!」就是說,虎牢關南有汜水北有濟水縈繞,建在大伾山的中央山腰,居高臨下的控制著東西兩面的要道,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勢開合,險峻異常!
  蘇秦選中了虎牢關,要在這裡舉行六國合縱的會盟大典。
  會盟地點的確定並不是輕而易舉的。出得臨淄的第一夜,他們竟整整商討了兩個時辰。尋常時期,會盟地點是由盟主國確定的。今盟主未定(實際上要在會盟時方能確定),與盟各國便都想會盟在自己的國土內舉行,以顯示本國的實力地位。六國合縱,未定盟主,地點的選擇自然便會有一番微妙的糾葛。黃歇最先提出:會盟當在楚國的淮北。韓國委婉提醒蘇秦:最好在新鄭會盟,以壯弱韓聲威。趙勝提出在上黨,理由是使秦國不敢覬覦河東。燕國自知偏遠,沒有提出動議。惟獨齊國孟嘗君提出在別國舉行,齊國目前不宜做東。魏無忌始終沒有說話,只說此事非大節,當由蘇秦決斷。一番思忖,眾人竟都不再說話,只是望著蘇秦。
  「虎牢關!」蘇秦似乎早已經想好,悠然微笑著講說了虎牢關的歷史變遷,最後笑道:「虎牢會盟,恰似當年晉國會盟諸侯,遏制鄭國霸權。且虎牢關直面函谷關,抗秦壯志昭昭大白,豈不大長六國志氣?」
  「好!便是虎牢關!」眾人大是振奮,竟異口同聲的拍掌贊同。
  會盟地點一確定,眾人便一致公推將韓國新鄭作為會盟後援基地,以示對唯一沒有派特使參與商議的韓國的撫慰。大計定下,各人便回國稟報並商定會盟日期。荊燕回燕國,趙勝回趙國,黃歇回楚國,魏無忌回魏國。蘇秦顧忌孟嘗君田文回去後被國喪羈絆,便極力主張孟嘗君留下,與自己一起到新鄭籌劃會盟事務,眾人一致勸說,孟嘗君也就認可了。次日一早,眾人在大河岸邊約定了回報日期,便各自分道揚鑣去了。
  卻說蘇秦與孟嘗君帶領六國護衛三千餘人,先行趕到虎牢關外紮好大營,便立即派一員魏國將領持魏王令箭與蘇秦書簡進關聯絡。這時虎牢關,已變成了魏國的抗秦西大門,由將軍晉鄙率領五萬精銳鎮守。晉鄙驗看了令箭書簡,便親率一千軍馬與十輛牛車,拉著幾十頭豬羊與幾十壇大梁酒前來犒勞。蘇秦見晉鄙四十多歲,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言談間也是甚為相投,便在飲酒間委託晉鄙輔助孟嘗君進行前期勞作,晉鄙豪爽的答應了。蘇秦見大事已定,次日清晨便帶著一百鐵騎南下新鄭了。
  這時,韓國正面臨一場大戰,朝野間充滿了緊張氣氛。
  原來,蘇秦在幾個月前離開韓國後,韓國加盟合縱的消息便傳到了宋國。狂妄的宋王剔成,立即感到這是大撈韓國一把的最後機會,立即秘密準備,撤回了駐守在邊境的全部兵馬,並派出秘使與秦國聯絡,要兩路大舉進攻韓國,一舉滅韓!不想在宋國的韓國商人將消息秘密傳回了韓國,韓國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宋國已經令韓國大為頭疼,再加上秦國泰山壓頂,韓國豈能保全?於是韓國一邊緊急備戰,一邊派出飛騎斥候打探合縱消息,一邊派出緊急特使向三晉老根——魏趙兩國求救。
  正當風聲鶴唳之際,蘇秦到來了。韓宣惠王一聽大喜過望,竟是親自出城郊迎。及至蘇秦將合縱經過情形備細說明,宣惠王更是感奮不已,虔誠的向蘇秦一躬到底:「先生天下大器,救韓國於水火之際,自今日伊始,先生便是我韓國丞相也!」蘇秦連忙謙讓,韓宣惠王卻生怕跑了這個目下能調動六國兵馬的救星,更是力勸不止,且立即命內侍捧來丞相大印,親自佩在蘇秦腰間方才作罷。
  蘇秦喟然一歎:「韓王聽臣一言:蘇秦斷定,宋國秦國必在三幾日內銷聲匿跡,宋國很可能還要派使與韓國結盟修好呢。此非蘇秦之力,而是合縱之力也。」
  「是麼?」韓宣惠王迷惘的睜大了眼睛,突然高聲道:「先生莫忙,看個水落石出再走!」情急之相,竟是生怕蘇秦走了。
  蘇秦哈哈大笑:「蘇秦大事未了,如何走得?」
  三日之後,斥候傳來密報:秦國沒有出兵;宋國特使上路,前來議和修好。消息傳開,新鄭頓時沸騰,比打了一場大勝仗還熱鬧。韓宣惠王大宴蘇秦,感慨之情溢於言表:「合縱未動,便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縱也!」
  就這樣,蘇秦便佩著韓國相印、帶著六百名韓國的鐵騎護衛與韓國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了虎牢關。幾天之中,孟嘗君已經指揮軍士將會盟場地的各國行轅駐地大體劃好,唯等蘇秦定下次序式樣,便可動工搭建。蘇秦將韓國的情由說了一遍,感慨良多,聽得孟嘗君大笑不止:「世事忒煞做怪!背霉之時,要官都沒有,氣運來時呢,不當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這相印不止一個呢。」蘇秦揶揄笑道:「孟嘗君是說自己吧。」「對對對,我也是。」孟嘗君連連點頭:「一個庶出子,正在提心吊膽的當口,爵位高冠就雨點般的來了,打得你緩不過氣來呢。」蘇秦破天荒的開懷大笑:「孟嘗君啊,當真可人!難怪雞鳴狗盜之徒也追隨呢。」兩人同聲大笑,竟引得另一座帳篷的韓國太子連忙派人來問有何好事,兩人更是樂不可支。
  正在蘇秦準備盟約文本,孟嘗君搭建會盟祭壇的忙碌時刻,荊燕飛馬趕回,帶來了一個驚人的噩耗:燕文公溘然病逝了!
  蘇秦想起燕文公對合縱的發軔之功,對自己的知遇大恩,不禁悲從中來,竟是跌足大哭,在虎牢山北麓專門設置了一個祭壇,向北遙遙拜祭。直到入夜,荊燕才獨自走進蘇秦大帳,將一個密封的銅管交給了他。蘇秦默默打開,赫然一幅白紗,娟秀兩行大字:
     蘇子無恙乎?別來甚念。燕公驟薨,大志東流。新君稱王,我心惴惴。
  惟有大隱,可得全節。思君歸來,點我迷津。君業巍巍,遠人慰矣。
  蘇秦讀罷,百感交集,竟是癡癡愣怔了半日。
  大半年來六國奔波,雖說是風雲變幻驚險坎坷,卻也是淋漓盡致的揮灑才華的快意歲月。在環環相扣的緊張斡旋中,燕姬已經深深的沉到了他的心底。驟然之間,燕文公病逝,燕姬竟成了孤懸老樹的一片綠葉,酷烈的權力風雨,隨時都有可能將這片綠葉撕碎!「新君稱王,我心惴惴」,便見燕國宮廷絕不平靜,燕姬已經覺察到了暗藏的危險。「惟有大隱,可得全節」,燕姬是個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幾年中,她一直是燕國舉足輕重的人物,與太子也一直相處得頗好。然則一國新君即位,就是一場權力重新分配的衝突,傳統的權力絕不允許一個女人夾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極大的實力。燕姬雖有斡旋之才,卻絕然不是強力女主之氣象。在此危機四伏的關頭,她置身權力場之外而「大隱」,的確不失為保全自己的明智選擇。至於如何大隱?蘇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適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時尚無性命之憂,蘇秦心中略感寬慰,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合縱正在最後的要緊關頭,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國?也只有等合縱告成之日,再回燕國與她相見了。
  這一夜,蘇秦竟是生平第一次難以入眠,大帳踱步,直到東方發白。
  日上三竿,孟嘗君來邀蘇秦去視察盟主祭天台,將及大帳,突聞馬蹄聲疾!孟嘗君手搭涼棚一望,便見一騎火紅色駿馬風馳電掣般衝下官道,衝進了軍營,瞬息之間便飛到了中央大帳前。見孟嘗君仗劍而立,騎士滾鞍下馬:「公子無忌緊急書簡!」孟嘗君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觸目驚心——魏王病逝,舉國哀痛,國喪在即,會盟似可稍緩!
  「豈有此理!」孟嘗君憤憤的嘟噥了一句,便快步直入大帳。
  蘇秦還和衣伏在長案上,聽得高聲疾步,猛然睜開眼睛,見孟嘗君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一沉,便已霍然站起。孟嘗君面色陰沉的將竹簡遞給蘇秦,卻是一句話不說。蘇秦湊近一看,驚訝得竟愣怔了片刻。孟嘗君卻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國王,比我王還年長十多歲,活了八十多,憑甚說也是老喜喪了!如今卻要借國喪之機延緩會盟,真真豈有此理?果真延遲,我對齊國朝野卻如何開釋?莫非齊王國喪就比不得魏王麼?」蘇秦尚在嗟歎惋惜之中,孟嘗君的忿忿之情,卻使蘇秦頓時醒悟——此事不能等閒視之,若果會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便違了誠信,六國合縱便可能就此傚尤!蘇秦思忖片刻便冷靜了下來:「孟嘗君稍安毋躁,我等得好生揣摩此事呢。」
  「揣摩?」孟嘗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谷子高足也,明是魏國做大,能揣摩出小來?」
  蘇秦心知齊魏結怨極深,孟嘗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為合縱總使,卻一定要熄滅了這點火星:「孟嘗君,你以為魏無忌此人如何?」
  「無忌公子沒說的,大器局。」
  「如此說來,無忌公子不會提出延緩之說了?」
  「那是自然。定是新君昏聵,要彰顯自己的大孝之名。」
  「果然如此,無忌公子難道就不能勸諫?」
  孟嘗君困惑的笑了:「對也,這無忌公子如何就不據理力爭呢?報來國君之意,將火炭團撂給先生?如此豈不惹天下英雄一笑麼?」
  「無忌公子頗有機謀,絕非不能力爭,而是想借你我之力。」蘇秦頗有神秘意味的笑了笑:「以我揣摩,無忌公子與新君一母同胞,皆是魏王嫡子,其兄主張延緩會盟而全力守喪,無忌公然反對似有不妥。於是,公子便將此意在報喪書簡中一併提及,讓你我反對,他來助力,如此似乎順當一些。孟嘗君以為然否?」
  孟嘗君恍然大笑:「有門兒!先生果然揣摩有術,田文大長見識了。誰去大梁?」
  「我去吧。最遲兩日便回。」
  「好!田文守營,等候楚趙消息便了。」
  兩人議定,蘇秦立即忙了起來。先向新燕王修書陳明利害,力主按期赴盟。書簡寫成,荊燕立即帶著書簡飛馬北上。為防楚國有變,蘇秦又向黃歇與屈原各自修書一卷,派兩名楚國軍吏兼程南下。「趙國近便,有事我便一併融通了,祭台工期不能拖延。」蘇秦匆匆叮囑了孟嘗君一句,便帶著十名燕國騎士奔赴大梁去了。
  說也費解,恰恰在這最要緊的關頭,幾個大國便都出了事。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三個老國君一個接一個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兩個正在盛年的國君,又同時臥病不起。只剩下一個韓宣惠王,竟是一日三探,急得團團轉。當此時刻,蘇秦沒有慌亂。冷靜揣摩之後,他認為這正是合縱的生死關口,也是自己終生功業的生死關口,能夠挽狂瀾於既倒,合縱可成,功業可建;否則便是合縱傚尤,功業流水,自己將永遠成為天下嘲笑的人物。蘇秦的秉性特長,正在於他的柔韌強毅。他在奔赴大梁的途中,已經接到了楚國趙國的緊急書簡,但仍然風風火火的趕赴大梁。
  魏無忌正在忙碌國喪,聽得蘇秦到來,便立即趕回府中。兩人秘密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便連夜赴魏王靈堂祭奠。遵照傳統喪禮,太子魏嗣只得在靈堂旁的偏殿會見了蘇秦,對推遲會盟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反覆申明了自己的大孝之心。
  「敢問太子,何謂大孝?」
  「恪守古禮:麻衣重孝,守陵三載,是為大孝。」
  「敢問太子,古往今來,可有一位國君做到了麻衣重孝守陵三載?」
  魏嗣愣怔半日:「以先生之見,何謂大孝?」這位太子本是個心無定見之人,被一些心腹謀士說動,決意以大孝彰顯名節而在天下立格,使朝野景仰,不想蘇秦一問,便立即沒了主意。
  蘇秦從容道:「大孝者:明大義,守君道,彰社稷,強國家也。」見魏嗣依然愣怔懵懂,蘇秦坦率莊重道:「目下天下動盪,強秦虎視在側,大義之所,在於邦國安危,社稷存亡;君道之要,在於外卻強敵,內安朝野。惟其如此,可使泉下之先人瞑目,可使新君之功業大顯。否則,國家破,庶民散,縱有麻衣守陵,卻何以為孝?」
  魏嗣沉默片刻,起身一躬到底:「先生之言,當頭棒喝也。魏嗣決意跟從先生,如期會盟,建功立業,以慰父王泉下之靈。」
  蘇秦也是大拜還禮:「國無主則亂,太子當立即除服即位,稱王建制。一月半之後,虎牢關再會。」
  魏嗣大是振作,提出讓無忌隨同蘇秦前往籌劃。蘇秦卻執意要魏無忌留下,輔佐太子安定朝局。魏嗣感動得涕淚唏噓,直將蘇秦送出王宮之外,又叮囑魏無忌郊送十里方罷。蘇秦本來很想有魏無忌這樣一個幫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變,便只有讓魏無忌留下督促魏嗣。魏無忌也明白蘇秦心意,依依不捨的將蘇秦送到十里亭下,對蘇秦說了趙國的許多宮廷內情,方才看著蘇秦上馬去了。
  及至蘇秦馬不停蹄的趕到邯鄲,趙勝早在等候了。稍做計議,趙勝立即帶領蘇秦去見主政的太子趙雍。趙肅侯操勞成疾,近日突發腿疾,竟然臥榻不起,事屬突然,趙雍與趙勝竟是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對君父說起合縱的緊急?蘇秦見趙雍趙勝兄弟依然如故,便知趙國並無國策變化之憂,也就放下心來。三人通氣之後,蘇秦便入宮求見趙侯。
  肅侯趙語雖然在位已經二十四年,卻是五十歲剛剛出頭,正在盛年之期。但這趙語少年時多有坎坷,三次受傷,便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後晝夜操勞,腿疾發作後,便只有臥榻長眠了。蘇秦見到趙肅侯時,他正在臥榻上聽人讀簡,小小寢宮中瀰漫著濃濃的草藥氣息。從帷幕外望去,臥榻上的趙肅侯滿頭白髮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涼氣象,驀然之間,蘇秦想起了白髮蒼蒼的齊威王的最後時刻,不禁感慨萬端,雙眼模糊了起來。
  「帳外,可是蘇秦先生?」趙肅侯聲音雖弱,卻是耳聰目明,神志清醒。
  「蘇秦參見趙侯。」
  「先生遠來,莫非合縱有變麼?」
  「君上明鑒:齊魏燕三王薨去,楚威王與趙侯又驟然患病,蘇秦恐合縱有流沙之危,特來稟報,以求良策。」蘇秦語氣很是沉重。
  趙肅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先生毋憂,趙語便是坐著輪椅,也當撐持合縱!」
  一語擲地,字字金石,竟大是英雄本色!在這位國君心目中,合縱雖然名義上從燕國發起,然而只是在真正有實力的趙國加盟之後,合縱才成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計。趙語始終認為,趙國才是合縱大業的真正根基。趙人自來多英雄豪情,視支撐危局為最大榮耀。當此六國合縱面臨夭折之際,趙語想起與父親趙仲周旋終生的幾個老國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戰國惟有他一個老樹參天了,支撐合縱,捨我其誰?
  蘇秦肅然一躬:「但有趙侯,天下何憂?」
  趙肅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來日無多,權當最後風光也!」
  趙勝在旁高聲道:「兒臣欲與先生同去,請君父允准!」
  「男兒本色在功業,守在邯鄲老死麼?去吧,跟先生長長見識。」趙肅侯笑著答應了。
  邯鄲事定,蘇秦心中稍安,次日清晨便與趙勝兼程南下。兩天後趕到虎牢關,楚國方面竟還是沒有消息。蘇秦反覆思忖,終是心有不安,便請孟嘗君與趙勝在虎牢關留守,自己又馬不停蹄的南下了。雖說是一色的快馬輕騎,但楚國山重水復,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馬馳騁,想快也快不到那裡去。蘇秦斷然下令:減人不減馬,每人兩馬,輪換騎乘,晝夜兼程!如此一來,原先的護衛騎士由十人變成了五人,連帶蘇秦六人十二馬,竟是晝夜不停的趕路!
  整整四個晝夜,除了就餐餵馬,竟是沒有片刻歇息。到達郢都城下時,十二匹戰馬竟齊齊頹然臥倒,五名騎士也滾落馬下,橫七豎八的倒臥在泥水之中。只有蘇秦搖搖晃晃的走到守門軍吏面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白玉令箭,便軟軟的倒在了城門之下……
  黃歇聞訊,一面派人飛馬通報屈原,一面帶著太醫駕著軺車飛赴郢都北門。來到城門,只見一人倒臥在雨後泥水中,面色蒼白瘦削,鬚髮灰白雜亂,兩股之間的布衣已經滲出了殷紅的一片!驟然之間,黃歇大是驚慌,手忙腳亂的將蘇秦抱起登車,馬不停蹄的回府急救。片刻之後,屈原也匆匆趕到了。太醫堪堪將蘇秦的衣服艱難的剝下,只見兩條大腿間被馬鞍磨破的血肉猶自涔涔滲著血珠,血漬汗污已經使衣褲結成了硬板,一片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立即瀰漫開來!黃歇驚訝得「噢呀」連聲,緊張的前後張羅。屈原卻是淚眼朦朧,久久的沉默著。及至將昏迷的蘇秦安置到臥榻,太醫說了聲「無得大礙」,屈原便大踏步轉身去了。
  「噢呀屈兄,待先生醒來計較一番再說了。」黃歇見屈原神色激奮,連忙勸阻。
  「何須等待?我去稟報楚王!」屈原大袖一甩,逕自去了。
  一個時辰後,屈原與一隊軍馬護衛著一輛黃色篷車來到了黃歇府邸前。車篷張開,四名內侍從車廂抬下了一張臥榻,臥榻上躺著枯瘦蒼白的楚威王。臥榻抬到正廳,黃歇方才匆匆迎出,一個大禮參拜,卻是默然無語。
  「先生情勢如何?」臥榻上的楚威王喘息著問。
  「噢呀,臣啟我王:先生昏迷,尚未醒來。」
  「進去吧,我要,親守先生醒來。」
  臥榻抬進兩面竹林通風極好的大寢室,安置在蘇秦榻前三尺處。兩名侍女將楚威王扶起,靠在一個厚厚軟軟的大枕上。楚威王靜靜的看著昏迷的蘇秦,覺得他比半年前竟是消瘦蒼老了許多,那灰白的鬢髮,那細密深刻的魚尾紋,活生生便是一個久經滄桑的老人。一個剛及而立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撓,如此不畏艱險,竟在六國合縱的奔波中折磨得如此疲憊蒼老,當真令六國君臣汗顏!
  「噢呀,先生醒來了!」黃歇興奮的叫了起來。
  「低聲些個。」屈原走到榻前端詳,輕聲道:「先生醒了?我王來探視先生了。」
  蘇秦悠悠睜開了眼睛,覺得那股沉沉綿綿的睡意實在難以掙脫,但魂魄深處卻總是轟轟響著一個聲音,使他不能安寢。那個聲音熟悉極了,河西夜行隨時都有可能倒下時,那個聲音使他挺了過來;草廬苦讀,昏昏欲睡時,那個聲音又使他挺了過來。如今,這個轟轟做響的聲音又在心底迴盪著,竟將他從無邊的朦朧中硬生生拖了出來……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淚水,看到了黃歇的驚喜交加,看到了坐在臥榻上的那個蒼白枯瘦的黃衣人——楚王?正是楚王!蘇秦心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來便要行禮參見,卻又眼前發黑,頹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黃歇兩邊扶住。
  「先生有傷,躺臥便了。」楚威王連忙叮囑。
  蘇秦閉目片刻,竟大是振作,堅持拜見了楚威王,又冒著滿頭虛汗簡略敘說了各國決斷,最後目光炯炯的看著楚威王:「楚王乃合縱軸心,不知病體能支否?」
  楚威王微微一歎笑道:「羋商病體支離,本想延緩會盟之期。奈何先生奮身南來,令我等君臣汗顏。先生若此,我等何堪麻木?」喘息一陣,楚威王正色道:「楚秦勢不兩立,本王決意如期會盟,但聽先生號令便是。」
  「楚王壯心,令人感佩之至。」蘇秦肅然一躬到底:「蘇秦尚有一請,請楚王做合縱盟主,擔縱約長重擔。」
  楚威王:「先生可與列國君主計議過?」
  「計議妥當,各國都贊同楚國擔綱,蘇秦亦認為楚王最為適當。」
  屈原很是振奮:「先生之意,大有利於楚國變法振興,我王當義不容辭!」
  「噢呀,我王擔當縱約長,可大增六國同仇敵愾之氣,大好事了!」
  楚威王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羋商,楚國就勉為其難了。只是六國抗秦,聯軍事大,不可落空,尚請先生與屈卿仔細斟酌一個可行謀劃,會盟時當全力落實。」
  蘇秦見楚威王胸有成算,顯然也是有此準備,頓覺寬慰:「楚王所說極是,蘇秦已有大致謀劃,晚間當與屈原大司馬、黃歇公子細加磋商。」
  大計商定,楚威王便回宮去了。蘇秦心頭一鬆,便酣然睡去,竟至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轉,梳洗之後頓覺神清氣爽飢腸轆轆。黃歇打開一罈陳年蘭陵酒,陪著蘇秦大大饕餮了一頓。飯罷蘇秦笑道:「正好!沒耽擱晚間議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都過去十二個時辰了,這是第二個晚上了。」蘇秦愣怔片刻,不禁大笑起來:「糊塗糊塗!快去找屈原兄!」
  「不用找,我自己來也。」但聽廳中一陣笑聲,屈原已經甩著大袖飄了進來。
  三人一陣笑談,便開始商議蘇秦的《六國聯軍案》,竟是直到了五更雞鳴。
  此日午後,蘇秦與黃歇便帶著二十名護衛騎士匆匆北上了。
  回到虎牢關,荊燕也已經返回,帶來了燕國新君的書簡,申明了燕國發軔合縱當如期赴約的意願。至此,六國皆在國內生變的關頭扭轉了過來,重新堅定了合縱意向,可說是大勢已經明朗了。除了魏無忌尚在大梁,蘇秦合縱的原班人馬悉數聚齊。蘇秦設宴與眾人痛飲了一番,而後分派各人職責:黃歇輔助蘇秦準備一應文告;趙勝人馬擴整各國的行轅場地並中央會盟行轅;荊燕職司營地護衛;孟嘗君爵位最高,便籌劃儀仗並職司迎賓特使。分派一定,虎牢關外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晝夜燈火,人喊馬嘶,整整熱鬧了一個月。
  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深秋,中原六大戰國的國君齊聚虎牢關,舉行了隆重的合縱會盟大典。這時候,除了趙國沒有稱王,其餘五國都已經成了王國:楚威王、齊宣王、魏襄王、燕易王、韓宣惠王。其中齊魏燕韓四王都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國君,器宇軒昂,儀仗宏大,一片勃勃生機。楚威王與趙肅侯是會盟大典的核心,偏偏兩人都身患痼疾,一個坐著竹榻被抬進行轅,一個坐著輪椅被推進行轅,竟給會盟大典平添了幾分悲壯。
  蘇秦主持了六王初會,公推楚威王為縱約長,會盟大典便有聲有色的鋪排開來。
  第一日,舉行了極為隆重的祭天大典。祭天台設在大伾山的頂峰,台高十丈,從山麓下的軍營望去,幾乎是直入雲霄。縱約長楚威王被三十六名楚國壯士輪流抬上祭天台,到得台頂,山風呼嘯,眾人無不擔心祈禱。可楚威王竟神奇的站了起來,天平冠粲然生光,黃絲大袖飄飄飛舞,便似雲中天神一般!那高亢沙啞的聲音從天上飛來,在大河平原上悠悠飄蕩:「伏惟天帝兮羋商拜祭:六國多難,強秦肆虐,生靈塗炭,國將不國。今六國結盟,合縱抗秦。祈望天帝佑我社稷,保我蒼生,使我六國,永世康寧……」
  山下六國的萬千人馬一片歡呼!
  次日便是盟約大典。趙肅侯宣讀了《六國合縱盟約》。這個盟約簡潔凝練,只有六條:
  六國君主,會盟虎牢,同心盟誓,約法六章:
  其一,六國互為盟邦,泯滅恩怨,共視虎狼秦國為惟一公敵。
  其二,秦攻一國,即六國受攻,同心反擊。
  其三,六國各出大軍,組得合縱盟軍,縱約長得賜封大將。
  其四,自盟約伊始,六國與秦斷絕邦交,杜絕商旅,同心鎖秦。
  其五,六國各派特使周旋合縱事宜,但有所請,無得拒絕。
  其六,六國共視蘇秦為本國丞相,賜相印,授權力,總攬合縱大局。
  盟約宣罷,全場雷鳴般雀躍歡呼。「萬歲合縱!」「同心抗秦!」的呼嘯席捲了大河平原。趁熱打鐵,六國君主在行轅大帳立即歃血盟誓,在羊皮盟約上莊嚴的蓋上了六國君主的鮮紅大印,國各一份,盟約便正式告成。之後,各國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國的合縱特使,其中四個大國特使當場被君主封為高爵特使:魏國魏無忌,立封信陵君;齊國田文,已封孟嘗君;趙國趙勝,立封平原君;楚國黃歇,立封春申君。
  第三日為最後盟會,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國議定了各自當出的盟軍兵馬:楚國十五萬,齊國八萬,魏國八萬,趙國十萬,燕國五萬,韓國五萬,共計五十一萬大軍。兵馬議定後,舉行了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間最為隆重的儀式,便是六國君主一一向蘇秦授本國相印。
  那時侯,各國丞相的權力不盡相同,名稱也各有差異,但卻都是總攬國政的開府丞相。蘇秦兼各國相職,自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開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種總攬邦交大事的「外相」。戰國為大爭之世,邦交斡旋常常勝過雄兵十萬,干係邦國安危,所以丞相權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如今六國將外事大權一體交於蘇秦,當真是曠古未有的同心壯舉!當六顆金印光燦燦的用銅匣、玉匣各自捧出,又一顆一顆佩上蘇秦腰間玉帶時,樂師席奏響了莊嚴肅穆的《大雅》樂曲,行轅大帳觚籌交錯,一片讚頌歡呼……
  一顆一顆的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蘇秦的心情卻出奇的平靜。一個布衣之士,往往終生奔波而不能求一顆金印,朝夕之間,他卻佩起了六顆相印!平靜淡漠的笑容下,他竟有些恍惚了。驀然之間,他想起了張儀,那偉岸的身軀,那灑脫的談笑,驟然間都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張儀啊,好師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園還是去了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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