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咸陽冬雷起宮廷
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便回歸了藍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軍主帥則率領全部將領與六千鐵騎直入咸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 城群臣郊迎於十里長亭,民眾也會自發地攜帶各種食物湧出城來歡慶勞軍。這便是歷久相傳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嚮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有發生。當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到十里郊亭時,只有秦王特使一車當道,當場宣讀秦王詔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軍大將立即回歸藍田大營,待上將軍白起號令,其餘將士官佐一律回歸本署!
「豈有此理!」統率大軍的穰侯魏冉頓時勃然大怒,「王稽矯詔,給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卻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詔?」
魏冉略一思忖,便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田大營,老夫擇日便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於回身策馬去了。魏冉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咸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著戰車準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卻是游移不定,竟吭哧著不敢奉命。魏冉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老夫唯清君側,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得一眼,答應一聲「遵命!」便各自一揮令旗駕著戰車隆隆分開。魏冉腳下狠狠一跺:「號角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冉的六馬大型戰車隆隆驚雷般當先衝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激盪著飛揚的雪花,風馳電掣般捲向咸陽。
巍峨的咸陽在初冬的風雪中一片朦朧。當煙塵風暴捲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咸陽南門時,魏冉不禁驚愕了——咸陽城頭旌旗密佈,各式弩弓在女牆剁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著二十多架大型連發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車,洞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著猙獰的塞門刀車;戰車之後便是兩個列於城門兩側的步戰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精銳的秦軍銳士;戰車之後的兩個方陣之間,卻是兩個鐵騎百人隊簇擁著的一員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魏冉久做丞相,深知咸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冉大急,不及細想便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你要反叛麼?」蒙驁未及說話,便聞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話本當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
「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頃刻之間,魏冉便冷靜了下來。
「稟報穰侯,」大將蒙驁在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國正監、勞軍特使張祿大人。」
魏冉心頭驀然一閃,廷尉乃重臣要職,沒有他的「舉薦」秦王竟敢突然任命,分明便是朝局有了突然變化,當此之際,進入咸陽才是第一要務。心念及此,魏冉便是一聲冷笑,「好個廷尉,如此勞軍麼?」
「敢問穰侯,私捕特使、鐵騎壓城、視君命如同兒戲,天下可有如此班師了?」對面張祿卻也是一聲冷笑。
「太后有法:國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冉聲色俱厲,「王稽詔書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挾秦王亂國,老夫自要緊急還都!」
「穰侯大謬也!」張祿揚鞭又一指,「秦法刻於太廟,懸於國門,幾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開釋秦王特使,便是謀逆大罪!」
魏冉面色鐵青,向後一揮手:「放了王稽。」轉身便厲聲一喝,「張祿!老夫要還都面君,你敢阻攔,便是亂國大罪!」
「穰侯差矣!」張祿高聲道,「未奉君命,豈能私帶鐵騎入都?六千鐵騎渭橋南紮營,穰侯自可還都面君也!」
魏冉氣得嘴唇瑟瑟發抖,卻是無可奈何,片刻思忖間冷笑道:「好,老夫回頭再與你理論。」轉身高聲下令,「高陵君率鐵騎橋南紮營!涇陽君並幕府人馬隨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終於劈下令旗,率領六千鐵騎向身後渭橋退去,魏冉身邊便只留下了中軍幕府的護衛並一班司馬與涇陽君護衛隨從等,總共大約千餘人。
及至高陵君鐵騎退過渭水大橋,便見蒙驁一劈令旗高聲一喝:「南門通道開啟!」頃刻間車聲隆隆馬蹄沓沓,兵車刀車騎士俱各兩列,一條直通城門的大道豁然便在眼前。魏冉二話不說,腳下一跺,六馬兵車便轟隆隆飛馳進城了。
丞相府在王宮正南最寬闊的長陽街東側,距王宮南門不過兩箭之地,原是少有的顯赫地段。兵車一路駛來,魏冉便覺今日長陽街大是異常。這長陽街雖無國人商市,高車駿馬卻是最多,尋常時日無論嚴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車馬與諸般吏員從這裡穿梭般進出王宮,一日十二個時辰,絕無車馬銷聲匿跡之時。然則今日,除了漫天飛揚的雪花冰涼撲面,長陽街竟空曠得深山幽谷一般。透過朦朧雪霧,依稀可見王宮南大門也關閉了,灰色的宮城箭樓下兩片黑濛濛長矛叢林觸目驚心。顯然,丞相府通向王宮的寬闊大道已經被封閉了。剛回到府中家老便來稟報,說護衛軍兵已經換了另外一個千人隊,府中幾位主要屬官也好幾日不來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冉聽得怒火中燒,然畢竟已經明白了事態的峻迫,急切間一時無對,只在廳中焦躁轉悠。
「穰侯當立即面君,扭轉危局。」涇陽君終於第一次開口了。
「不行。」魏冉已經冷靜了下來,揮手讓一班吏員僕役退下,「嬴稷已經與老夫擺開了架勢,勝負不見分曉,他便不會出面。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曉得了。」
涇陽君低聲道:「我一路想來,那個張祿機斷利口,定然是突變主謀!」
「有何手段便說。」魏冉知道涇陽君曾執掌黑冰台,心下頓時一亮。
「除卻張祿,釜底抽薪!」
「若行暗殺,便須一擊成功!否則,便連迴旋餘地也沒有了。」
「除非張祿當真有上天庇護,否則斷無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便是奇正相輔。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說,聯手武安君?」
「然也。」魏冉步履從容地轉悠著,「數十年來,老夫鼎力扶持白起,與之情意篤厚。白起出面,秦國大軍便堅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動用大軍壓我,老夫縱讓出些許權力,我等也還是大局底定。你以為如何?」
「大是!」涇陽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擔待,四十萬大軍奉若戰神。他要面君論理,秦王不見也得見。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隨穰侯東討,卻有些蹊蹺。」
「這便是你不知白起也。」魏冉篤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綱壽,原是政見不同也。當年胡傷攻趙,白起與老夫亦有歧見,然則並未損及老夫與白起之情誼,至今一樣。從秦國大局說,白起歷來明白說話,認為老夫與其聯手征戰最為得力!可是了?」
「有理!」涇陽君急迫道,「那便事不宜遲,今夜立即兩面動手,我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後老夫出車。」
涇陽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庭院中已經是白茫茫一片,魏冉才吩咐備車出門。駛過空曠的車馬場進入長陽街南拐,再過得兩條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經有了兩三寸厚的積雪,轔轔軺車竟變得悄無聲息,片刻便駛到了長陽街南口,卻有一隊長矛甲士赫然橫在當街,喝令軺車退回!魏冉頓時大怒,老夫穰侯開府丞相也!何等鼠輩敢攔截老夫!對面一員帶劍將軍卻高聲回道,奉命定街,王宮外長陽街非國君詔書夜不放行!魏冉大急,霍然從軺車站起鏘鏘抽出腰間古劍,這是宣太后親賜王劍,老夫有生殺予奪之權!誰敢攔阻?衝將過去!
誰知話音未落,對面將軍已經一聲大喝,結陣抗車!便見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飛雪中轟隆隆拉開,一片黑色盾牌便橫在了鹿砦之後,長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冉不乏戰陣閱歷,一看速度陣勢,便知這是秦軍步戰主力銳士,而不是咸陽城防軍,此等結陣休說一輛軺車,便是一輛兵車也是徒然碰壁。魏冉頓時心下冰涼,秦軍主力入都,非上將軍持秦王兵符不能調遣,莫非白起已經被嬴稷拉了過去?抑或連白起兵權也被剝奪了?當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時了。心念及此,魏冉一跺腳,回車!軺車便原地一個轉彎折回了丞相府。
此時的武安君府邸卻是一片靜謐,惟獨書房窗欞的燈光映出白起與范雎的身影。
離宮三日,范雎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謀便是「固干削枝,鞏固王權」。范雎詳盡剖析了
秦國變法歷史,陳述了「法度以王權最高,王權不行,法度必亂,法度亂則新法必亡」的法家學說,一針見血地下了斷語:以目下四貴分權、政出多門、多頭治國的亂象,秦國非但根本無法凝聚國力與趙國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內亂危機!秦昭王固憂國事,但要說內亂危機迫在眉睫,便覺得范雎未免危言聳聽,雖則沒有明說,但嘴角的那一絲笑容範雎卻看得清楚。范雎見事明快透徹,語氣頓時激烈:「綱壽之戰若大勝而歸,穰侯威勢更增,加之封地由虛變實而尾大不掉,秦王親政便遙遙無期!綱壽之戰若一無所獲,穰侯四貴便必然聯結武安君固勢,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戰敗罪責!戰敗不能處罪,實封不能逆轉,秦法必然打滑,秦政便必然迅速向舊制復辟!如此蛻變,不過十餘年,秦國新法便蕩然無存!其時失地民眾追念新法,新軍將士多為平民子弟,焉能不對貴胄擴地視若仇讎?但有一軍不平,上下必然分崩離析。若山東六國趁勢而來,秦國豈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為尚不當迫在眉睫,便是無可救藥也,范雎自當告辭!」
這番話透徹犀利,秦昭王頓時悚然一身冷汗,拱手便道:「先生之意嬴稷盡知,只是在等待一個良才輔弼,等待一個妥當時機。如今有了先生,便是選擇時機了。」
「目下便是最好時機。范雎惟恐錯過,方敢冒昧上書。」
「先生是說,四貴班師之時?」
「正是。」范雎一點頭,「綱壽之戰,穰侯敗於齊國田單,喪師三萬,未得寸土。當此之際,正是罷黜權臣之良機。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猶豫沉吟著,「武安君與穰侯篤厚,穰侯尚有常執兵符,咸陽內史又是高陵君部屬,而王宮只有三千禁軍,急切間從何著手?」
「秦王見事差矣!」范雎竟是痛下針砭,「在下閒居咸陽年餘,對秦國朝局處處留心,可明白斷定:武安君朋而不黨,絕以大局為重;穰侯雖握重權,然見事遲滯;其餘三君雖各有實職,然則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決心,一切有范雎謀劃。冬雷之後,秦王但朝會親政便了!」接著,范雎便將自己的謀劃和盤托出,一口氣竟說了半個時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縱然功敗垂成,嬴稷無怨無悔!」
范雎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秦王明斷如斯,大事若敗,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之謀劃,秦昭王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拜張祿為客卿,受中大夫爵祿,暫署國正監,查究權臣不法情事。這一番安排卻是大有講究:秦法要害之一,便是無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為外來名士之虛職,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領事之後的功過而論,所以客卿之職不會引起任何波瀾。中大夫爵祿,只是一個臨時待遇,更不會引人注目。暫署國正監,卻是給了范雎一個大大的實權。國正監在秦國乃是職掌監察的大臣,幾可無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後,國正監一直空缺,對大臣的查究彈劾便由該署屬官稟報丞相府直接指派屬員處置,實際便是穰侯魏冉兼領監察大權。范雎領國正監,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進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權臣不法情事」,則是向朝野宣示一種態勢:秦王要依法整肅國政了,重在整治權臣不法,而不是舉朝動盪。
便是如此一個絕非顯赫的職位,范雎立即開始了環環緊扣的鋪排。
第一步,范雎徑直拜會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宮東南一條最是尋常不過的街巷。不算寬闊也不算窄小,不當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國人坊區與王宮官署街區之間,門前長街常有市人車馬絡繹不絕,誰也不因為這裡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門前的車馬場很小,車馬也很少,六開間門廳雖然寬闊雄峻,但卻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頓時顯得空曠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尋常人等很難相信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當單馬軺車孤零零停在小小車馬場時,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確鑿無誤地證實了,他對白起的揣摩沒有錯。
走進這座外表極其尋常的府邸,范雎卻又被一種奇特的風貌深深震撼了。
跨過門廳,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藍田白玉影壁,中間交叉鑲進了一張秦軍鐵盾與一口重型長劍,白石黑鐵,簡潔威猛得令人心頭一震。繞過影壁便是寬敞簡樸的庭院,一色青石條鋪地,無石無水無竹無草,只有北面六級台階上的八開間正廳威嚴如同廟宇般矗立著,門額正中鑲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秦軍幕府,門廊下兩排長矛甲士挺身肅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門的衛士多了幾倍!繞過幕府正廳便是第二進,面前卻是空蕩蕩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樹全無,儼然一個小小校軍場。庭院東側是六排兵器架,分別掛著趙、齊、魏、楚、燕、韓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滿蕩蕩一無空隙。兵器架後便是兩排長長的石條凳。西側是一長排無字兵器架。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樁,樁上掛著一幅黑色精鐵甲冑。
「足下何人?」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范雎驀然回身,便見一人從「校軍場」北面石牆中間的一道石門中走出,一身本色苧麻布衣,腰勒大板牛皮帶,無發光頭銳利得像一支長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肅殺便在這冰冷生硬的庭院中瀰漫開來。
「客卿國正監張祿,參見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國正監卻有何事?」白起沒有還禮,只冷冰冰一句問話。
「奉秦王之命,受彈劾之書,查閼與戰敗之情。」
「既是國事,請入正廳說話。」白起一擺手,便逕自穿過「校軍場」向幕府大廳去了。范雎也不說話,只跟著進了廳堂。
這幕府正廳卻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長案,彷彿進了一個冰冷的石窟。青石長案後的大牆上是一面可牆大的「秦」字中軍大旗,碩大的青銅旗槍熠熠生光。對面大牆上則是一幅極大的羊皮大圖——天下軍爭圖。旗下一座劍架,橫置著一口秦王金鞘鎮秦劍。右側牆下一方石案,檯面銅架上插著一面黑色金絲邊令旗,旁置大銅匣上有兩個紅色大字——兵符。左側牆下是一排書架,擺滿了各式成卷的黃舊竹簡。
「武安君大有武道氣象,在下欽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聲由衷讚歎。
「請入座。」白起一指帥案西側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對面的偏案,便是一臉冷漠地看著范雎,靜候他發問。
范雎微笑中卻是突兀一問:「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廳堂,但言國事,恕白起無可奉告。」
雖依舊冷漠,范雎卻分明看見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閃爍,便從容笑道:「有朝臣上書彈劾:武安君輕發閼與之戰,而致秦軍大敗,武安君卻做何說?」
白起驟然一陣愣怔,卻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責難,夫復何言?」
范雎也是正色凜然:「同有朝臣上書:穰侯兩次輕啟戰端,閼與之戰喪師八萬,綱壽之戰喪師三萬寸土未得,實為大秦百年未見之國恥,當依法治罪。武安君職掌兵權武事,縱未統兵出戰,亦當有所預聞,卻做何等解說?」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聲歎息:「天意也!白起何說?若秦王認同此說,白起領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肅然道,「秦為法治之邦。法不阿貴,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雖則與穰侯篤厚,然豈能以私情亂法,致使新法毀於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稟性剛正而潔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則,君私情太重,私義過甚,明知兩戰不可而不據理力爭,卻只保得一己『不為錯戰』之名也!事後依法查究,君又寧替他人背負罪責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亂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國豈有護法之忠烈?秦法豈能綿延相續?在下雖職微言輕,然職責所在,卻為武安君汗顏也!」
這番話卻是正氣凜然一擊而中要害,白起頓時面色脹紅。自入軍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將軍武安君高位,白起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過。白起坦蕩剛直,雖則在戰場機謀百出無可匹敵,然在朝局官場卻是拙於應對。兵家之事,白起歷來傲視當世,不屑與任何人比肩,也從來以為,兵家恥辱永遠都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然則目下這位張祿說得恰恰卻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錯失,且牽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無法辯駁。細細想來,這個國正監說得全然在理,護法護國,便得如商君一般「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自己一般,對穰侯輕啟戰端有異議,便只是稱病不帥,對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異議,便只是婉言辭謝實封,僅此而已,委實令人汗顏!
心念及此,白起肅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該當如何?」
「力挽狂瀾,鐵心護法!」
「護法護國,白起義不容辭也。」白起目光一閃,大手輕叩著青石大案,「然則整肅朝局回歸法治,須得秦王定奪,而後統為謀劃方可為之。」
「秦王密詔在此。武安君奉詔。」范雎利落脫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剝下苧麻夾袍,顯出貼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擄下短布衣翻過,便見赫然三排暗紅色大字——國正監奉本王詔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處便是一方鮮紅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為大將,日每處置機密,又曾親歷秦武王卒死之動盪危局,對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與王室種種密詔方式自是瞭如指掌,一見密詔便知是秦昭王手書,立即明白了面前這個破相客卿必是一個神奇人物,事先與秦王必定已經謀劃妥當了。驟然之間,白起幾個月以來的鬱悶一掃而去,便是肅然一拜:「白起謹受命!」雙手接過血詔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謀,白起但做便是!」
就這樣,范雎與白起派出的中軍司馬一道,當天夜裡便對咸陽城防做了一番大調換:原駐咸陽城內的兩步軍連夜開出,移駐章台宮外圍營地;天亮之前,蒙驁率領的藍田大營三萬主力步騎已經開到,南門渭橋外駐紮一萬鐵騎,兩萬精銳步軍入城;城內要津、權臣府邸以及官署護衛,全數由蒙驁統轄!與此同時,白起密令大將王陵統率藍田大營駐軍,非國君詔書兵符俱來,任何人不得調動一兵一卒;班師大軍但入大營,立即回歸原定部屬,不得擅出。范雎則進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敗與秦王重整法制的詔令,穩定了一班被「四貴」長期冷落的元老大臣。與此同時,范雎又以咸陽內史名義在城中張掛告示,曉諭國人並山東商旅毋以咸陽換防而生恐慌,秦國大勢穩定法制巋然,國人各安生計便是。如此這般,及至魏冉班師之日,咸陽城已經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見事極快,一俟魏冉進入咸陽府邸,便立即再度拜會武安君白起,請白起閉門稱病謝絕一切拜訪。白起原本已經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撐秦王整肅朝局法制的準備,范雎一說,竟是大覺突兀,不禁臉色便是一沉,國正監此話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贊同,然卻並非奉命強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先生言猶未盡,明說便了。」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與太后、穰侯情非尋常。」范雎卻是真誠坦然,「太后呵護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撐武安君堪稱不遺餘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對穰侯退讓,秦王不以為非,反贊武安君有名士之風。今武安君以大義為重,底定秦國大局,秦王已是深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篤厚重交,若穰侯親來或密使前來,非但左右為難,且徒引日後事端。與其如此,何如繼續稱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體諒。」
白起默然,良久一聲喟歎:「知我者,秦王也。」
「再則,在下以為:武安君不善人際之縱橫捭闔,但有一舉錯失,穰侯四貴便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屆時非但武安君大節有損,更有甚者,大秦失卻戰神長城,豈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謝過武安君。」范雎一個長躬,「但有上將軍坐鎮,破面之事,我這客卿來做!」
范雎軺車尚未駛出車馬場,便聽隆隆聲響,身後武安君府邸的大門已經關閉了。范雎心下一陣輕鬆,便對馭手一聲吩咐:「去蒙驁幕府。」馭手馬韁一抖,軺車便在積雪中無聲地駛上了長街。
便在軺車堪堪拐過一個街角時,一團白影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驟然凌空飛來!一聲短促的悶嚎,武士馭手已經橫身倒臥在了車轅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緊張思緒之中,聞聲便是一個激靈,不及思索便是縮身一滾,尚未滾出車廂,肩上便被快如閃電般的長劍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長劍已帶著勁急的風聲凌空壓來。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卻聞一聲大吼,一個黑影驟然從街角滾了過來,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滾起來。范雎掙扎站起,扶著軺車便是嘶聲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兩聲方落,便聞定街甲士的沉重腳步如隆隆沉雷般碾來。然則便在此時,卻又聞一聲悶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壯士!」范雎撲上去便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著哭了。
「鄭安平?」范雎不及細想便是一聲大叫,「快!抬進幕府療傷!」
蒙驁已經聞警而來,立即吩咐軍士將范雎二人抬進幕府救治。軍中醫官一番忙碌,兩人的傷口終於是包紮停當了。范雎的肩頭劍傷距離脖頸要害僅僅只有三四寸,蒙驁看得驚悚不已,立即派飛書急報秦昭王。未及半個時辰,秦昭王便頒下緊急詔令:著蒙驁立即調撥兩個百人鐵騎隊護衛國正監府邸,並遴選四名鐵鷹劍士做隨身護衛!此等詔令在秦國當真是史無前例,蒙驁驟然明白了這個國正監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份量,立即遴選軍士組成衛隊,親自護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雖則帶傷,范雎卻毫無疲惰之像,先將突兀到來的鄭安平安置到一間隱秘居室療傷,而後立即便進了書房,燈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曉。午後大雪稍停,范雎軺車便在兩百鐵騎簇擁下隆隆開到了穰侯府邸。
夜來被甲士逼回,魏冉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幹員喬裝成山東士子密訪白起。誰知武安君府邸卻是所有門戶禁閉,護衛千長只說武安君患有惡疾,太醫奉秦王詔令刻刻侍奉,謝絕見客。幹員回報,魏冉頓時便頹然軟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勢,惟白起有實力扭轉危局,以白起之絕世威望,縱是不出來為他強硬說話,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冉也不會有滅頂之災。然則看咸陽主力大軍密佈要津的陣勢,若無白起之號令,數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厲風行地成功換防?驟然之間,魏冉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對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閼與之戰分明是自己主謀施行,八萬秦軍主力無一生還,愛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憤懣,宣太后為此羞愧自裁,自己卻連自請貶黜的姿態也沒有,更沒對白起與將士們坦誠請罪;偶然說起,便是哈哈大笑,戰陣搏殺,何無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豈不寒心?封地制由虛改實,原本是國之大計,他卻只與「三君」商議而置白起與不顧;白起不領實封,他竟也沒有在意,只將這番舉動看作白起無功不受賞的一貫秉性;綱壽之戰白起拒絕統兵出征,他非但沒有力邀,反倒竊喜自己有了親自統兵大戰的機會,不想卻恰恰遇到個六年抗燕的田單,又是三萬主力戰死;當此之時,以白起之厚重剛烈,何能對自己還存著往昔那份敬重?說到底,自己是將白起看作了一個只知道打仗的「兵癡」,以為官場朝局之事,白起想當然便是以自己馬首是瞻了;畢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內心深處也還與白起有著隱隱一絲隔膜,而將出自楚國的「三君」自然視為血肉鐵心,魏冉啊魏冉,你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噓感喟之時,涇陽君差人急報:刺殺張祿未遂,請穰侯急謀新策!
「天意也!」魏冉長歎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
范雎馬隊隆隆到得府車馬場時,宏闊雄峻如城堡般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間竟是分外的蕭瑟落寞,廣場沒有車馬如流,門廳沒有甲士斧鉞,只兩側偏門站著兩個霜打了一般的老僕,當真是門可羅雀了。當先吏員一聲高喝:「秦王詔書到——!」足足過了半頓飯辰光,兩丈餘高的銅釘大門才轟隆隆打開。
與所有權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冉是開府丞相,府邸便是丞相總理國政的官署,氣勢便大是不同。在兩個鐵甲百人隊左右護持下,范雎帶著一隊吏員便昂昂開進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國君詔書應力所能及的出迎,縱是權臣,也至少當在第二進庭院接詔。但范雎一行走過了頭前兩進屬官官署,竟還是未見魏冉露面。右側書吏便低聲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便是悠然一笑:「莫慌,秦國沒那般鴻運。」說話間堪堪進入第三進國政堂,也就是丞相處置國務的正式官署,便見九級高階之上堂前門廳之下,孤零零佇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黑衣老人,卻正是穰侯魏冉。書吏一揮手,兩隊甲士便鏗鏘分做兩列,四名鐵鷹劍士卻黑鐵柱般釘在了范雎身後。
「你便是張祿?」居高臨下地看著肩頭臃腫得穿戴甲冑一般的特使,魏冉不禁便是一聲冷笑。
「客卿國正監、王命特使張祿。」范雎嘴角溢出一絲揶揄地笑意,「你便是魏冉了?」
「老夫敢問,客卿可是魏國士子?」
「然也。隨謁者入秦,從穰侯眼皮下脫身。」
「當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卻是如何?」
「法網恢恢,天道蕩蕩。縱是張祿落難,亦當有王祿李祿入秦。穰侯縱無今日,必有明日也。」
「天意也!」魏冉愣怔片刻,便是一聲粗重地歎息,「秦王如何處置三君?」
「關外虛封,余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詔了。」
兩名書吏打開竹簡詔書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聲念道:「秦王特詔:查穰侯魏冉當國專權,不依法度,多以好惡理政;閼與敗於趙,綱壽敗於齊,使國恥辱;擅改法度,復辟封地;結黨三君,四貴專國;擅自征伐,擴己封地;凡此種種,動搖國本,禍及新法,雖有功與國而不能免其罪責!今罷黜魏冉開府丞相之職,奪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詔書頒發之日,著即遷出咸陽,回封地以為頤養!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總算還沒殺了老夫!」魏冉狠聲道,「好!老夫來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從明日起計,三日後必得離開咸陽。」
魏冉驟然暴怒:「豈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擁關隘,如何走得?教嬴稷來說話!」
「人言穰侯橫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負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見尋常氣焰了。在下奉勸一句,前輩卻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職去位,若滯留咸陽,引得國人朝臣物議洶洶,秦王卻是難保不順乎民意了。」
一言落點,魏冉頓時默然,良久,一甩大袖便逕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後,一隊長長的車馬在大風雪中出了咸陽東門。旬日之後從函谷關傳來急報:穰侯財貨輜重牛車千餘輛,多載珠寶黃金絲綢並諸般珍奇,雖王室府庫不能敵,請令定奪!這次范雎卻沒有說話。秦昭王思忖良久,便是一聲歎息:「穰侯喜好財貨,又曾有鎮國大功,讓他去吧。」
曾是一代雄傑的魏冉便這樣去了。數年之後,魏冉死於封地陶邑,秦昭王便收回陶邑立為一縣。華陽君、高陵君遷出函谷關做了無職世族,涇陽君因刺殺范雎而被處以「遣散部族,關外監守孤居」之刑罰。至此,自宣太后開始的外戚當政在秦國便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