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范雎帶著精心遴選的一班吏員並兩個鐵騎百人隊,高車快馬直出函谷關奔赴河東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將伐交大本營紮在安邑,范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上黨一旦形成大軍對峙陣勢,天下便會立即騷動起來,未入三晉之盟的齊楚燕三國必然要重新謀取向中原進展的機會,三晉之間也會隨之出現種種微妙局面。所有這些都需要臨機處置,直接與戰場相關的事態更是要當機立斷先發制人,若坐鎮咸陽,一切部署的推行便都要慢得十多天。對於如此一場有可能曠日持久的大決戰,事事慢得旬日,便可能導致無法想像的結局。范雎駐紮安邑,便在實際上與白起形成了一個可隨時決斷一切的大戰統帥部,更可連帶督察兵員糧草之輸送,舟車牛馬勞役之征發,稱得上事半功倍。
白起部署大軍之時,范雎也在遴選自己的伐交班底。范雎的第一道書令,便是從藍田大營調來了鄭安平。范雎思謀:鄭安平雖然做了高爵司馬,但看白起之意,無實際軍功便顯然不可能做領軍大將,而不做大將又如何建功,長期讓鄭安平如同顢頇無能的貴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職,何報兩次救命之恩?范雎畢竟瞭解鄭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閭之間堪稱俊傑,只要使用得當,未必不能建功。反覆思慮,范雎便與鄭安平做了一番長夜密談,給鄭安平專門設置了一個名號——山東斥候總領,將原本隸屬丞相府行人署的國事斥候全數劃撥鄭安平執掌。同時劃給鄭安平的,還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便是原本由涇陽君執掌的黑冰台。涇陽君被貶黜出關後,黑冰台一直由行人署兼領,實際上便是聽命於丞相范雎。對於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范雎是極為謹慎的,王宮也是極為關注的。然則用於邦交大戰,卻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順,所以范雎便沒有絲毫的顧忌。除了這兩撥精悍人馬,范雎還從王室府庫一次調出三萬金給鄭安平。當鄭安平在黑冰台秘密金庫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幣時,眼睛都瞪直了!
「安平兄弟,錢可生人,亦可死人。」范雎冰冷的目光銳利地在鄭安平臉上掃過,「若只想做個富家翁,范雎立請秦王賜你萬金,你便安享富貴如何?」
「不不不!」鄭安平連連搖手,紅著臉笑道,「小弟老窮根了,何曾見過如此金山?大哥見笑了。」
「那便好。」范雎依然板著臉,「你要切記兩點:其一,辦國事當揮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台武士與行人署斥候,盡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錯失誤事,秦王便會立即知曉!你若得惕厲奮發重築根基,這次便是建功立業之良機也。否則,雖上天不能救你!」
「小弟明白!斷不使大哥失望!」鄭安平回答得斬釘截鐵。
邦交斡旋,范雎便選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宮做官,如今雖然做了高爵河東郡守,實在卻是施政無才,若沒有秦昭王那個「三年免計」的賞功特詔,只怕第一年便被國正監彈劾了。范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長處便是奉命辦事不走樣,最是適合不需要大才急變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個高爵重臣之位,他倒寧可主張王稽做個高爵虛職的清要大臣;調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讓王稽在這扭轉乾坤的秦趙大決中立下一個大功,而後回咸陽做個太廟令一類的高官便了。
王稽聽范雎一說,自是慨然領命:「邦交周旋,原是輕車熟路,應侯儘管交我!」
「王兄莫得輕視。」范雎肅然叮囑,「此次大決,關乎秦國存亡大計,但有閃失便是滅族大罪也。你之使命,便是全權周旋齊楚燕三國,使其不與三晉同心結盟!還如上次一般,金錢財貨任揮灑,吏員武士任調遣,唯求不能出錯!如何?」
「謹遵應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朽身晉高爵重臣,原是應侯一力推舉,若有閃失,累及應侯,老朽卻是何顏立於世間?」
「王兄明白若此,范雎無憂也!」
范雎進駐河東郡旬日之後,高車駿馬便絡繹不絕的出了安邑,向山東六國星散而去。
四 長平佈防 廉頗趙括大起爭端
秦國兵馬東進,趙國便立即緊張起來了。
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便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國只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齕為統帥,說明秦國並未將爭奪上黨看做大戰;最大的可能,
便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爭奪態勢,而後視六國能否結盟抗秦再做戰和抉擇。基於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便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藺相如全力連結六國合縱,使齊楚燕盡快與趙國結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討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領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趙括果然幹練,三日之內便調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陘,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城外的大軍營地。上將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將下達佈防軍令。廉頗沉穩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帶著軍中將領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方對韓國留下的上黨瞭如指掌。與大將們反覆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佈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別是:
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餘里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南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為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鳩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最為要害處。廉頗便以這三座山嶺為依托,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這便是丹水。丹水發源於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陘(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內北進上黨的必經之路。由於丹水沿岸地形較為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內大軍的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築行轅!
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便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里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陘口而深入,便在這石長城內做縱深防禦。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外的丹朱嶺,沿著連綿山顛向東經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後(北面)便是彰水流域,前出(南面)便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於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
軍令下達之後,廉頗森然道:「百里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血戰之地!為此,本上將軍親自兼領石長城營壘!」
軍令發佈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歷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便聞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眾將注目,卻是增兵主將趙括。
趙括率軍西來,原為增兵,趙王詔命並未明確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確他在到達上黨之後是否立即返回。趙括原是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和得來,和則留,不和則回,於是也不請命明確,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場,一路行軍卻是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於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著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板畫了一副「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便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便是大不以為然。雖說廉頗是上將軍百戰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稟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便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抬上圖來!」趙括轉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將軍榻大小的一張木板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將,便見趙括指點著木板大圖當先便是一句斷語,「老將軍之部署大謬也!」只此一句,便是滿帳愕然!
「馬服子但有高見,說便是了。」老廉頗卻是平平淡淡。
趙括目光閃閃,便激昂地說了開來:「審時度勢,秦攻上黨必將引來天下公憤,六國合縱便在朝夕之間!秦國有軍十萬,我有大軍二十萬,倍敵而出此畏縮守勢,令人汗顏也!《孫子》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大軍雲集,兵精糧足,老將軍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竟以三道防線龜縮我二十萬精兵;戰不言攻而只言守,最終必將師老兵疲而致敗局也!」
「馬服子之見,卻是如何部署了?」老廉頗溝壑縱橫的黑臉已經沉了下來。
「丹水河谷地形寬闊,我當以至少十萬大軍在此與秦軍正面決戰!再分兩路鐵騎各五萬,西路出沁水,東路出白陘,兩側夾攻河內秦軍!如此三面夾擊,一戰必勝,焉有秦軍猖獗之勢!」趙括說得斬釘截鐵。
「老夫敢問:趙軍與何軍為敵?」
「便是秦軍,何能畏敵如虎也?」趙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將憤然高聲道:「上將軍以勇氣聞於諸侯,何能畏敵如虎?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論事,目下部署便是畏敵如虎!」趙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戰法,只怕老將軍要以退守聞於諸侯了。」
廉頗向側目怒視的大將們擺了擺手,冷冷地看著趙括道:「攻守皆為戰,最終唯求一勝。馬服子以為然否?」
「要害處在於:如此退守便是求敗!何言求勝?」趙括立即頂上。
「馬服子聽老夫一言。」廉頗沉重緩慢地走出了帥案,「就實而論,秦軍之精銳善戰強於趙軍,秦之國力亦強於趙國。惟其如此,秦軍挾百戰百勝之軍威遠途來攻,無疑力求速戰速勝。但得曠日持久,秦軍糧草輜重便要大費周折,自然對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統帥秦軍。白起何許人也,無須老夫細說。若開出河內以攻對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對手。便是放眼天下,只怕老樂毅也未必是對手。對陣不料將,唯以兵法評判高下,老夫卻不敢苟同。」
「老將軍大謬也!」趙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沒有統兵,老將軍便被嚇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氣聞於諸侯者?」
「白起雖未統兵,然只要是秦軍,老夫便當是白起統兵!非如此不能戰勝也!」老廉頗忍無可忍,竟是聲色俱厲。
趙括卻是毫無懼色:「老將軍只說,進攻之法何以無勝?退守之法何以有勝?否則便是混沌打仗,趙括便是不服!」
老廉頗臉色鐵青:「老夫為將,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敵所好!唯深溝高壘而敵無可奈何!」說罷拿起帥案令旗一劈,「諸將各歸本營,明日依將令開赴防區!」令旗當的插進銅壺,便逕自大步去了。趙括大是尷尬,狠狠瞪了廉頗一眼,也逕自去了。
見兩員主將起了爭端,國尉許歷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上將軍公然爭執,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歷前去商談軍機。許歷笑問都有何人?司馬便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將名字。許歷頓時警覺,臉色一沉便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對少將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歷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幹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歷急報,便是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並深得趙王器重,便立即進宮稟報。孝成王看罷許歷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將軍便挖牆腳,成何體統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見:趙秦首次大戰,當謹慎為上;老將軍三線佈防深溝高壘,原是穩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讓馬服子回邯鄲便了。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御書草擬詔書。片刻之後一切妥當,平原君便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後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率領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只有許歷的糧草輜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歷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便帶領衛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戰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將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為大將,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便是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抬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於軍令!何況趙括並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脹紅大喘著粗氣,卻終是咬著牙關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傑,被天下呼為「戰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便是無可動搖的棟樑權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卻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便是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便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餘如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便是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並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便請平原君入座,將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法謀劃仔細稟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卻是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佳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為:數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今番雙方雲集大軍於上黨,將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將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確有可攻之戰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將,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隱患:一旦猛攻決戰有失,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了。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便不知此理?」
「未戰先懼敗,夫復何言?」趙括終於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將,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麼?」
趙括猛然抬頭:「未奉君命,將不離軍!」
「老夫以為,你當回邯鄲,使上將軍事權歸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趙括只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試探秦軍戰力!」
平原君向後一擺手:「宣詔。」便有隨行書吏打開一卷詔書高聲念誦起來。孝成王詔書很是明確: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隨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詔書,嘴角一陣抽搐便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卻很是不悅,沉著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等候!趙括無奈,只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卻風塵僕僕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下,已經是暮靄沉沉,但見關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號子聲聲,竟是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便命隨行護衛在長平關下紮營,自己卻只帶了兩名司馬舉著火把上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