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六 車城大堅壁 白起說陣法
石長城營壘陷落的消息傳到長平,整個軍營都沉默了。
  趙括立即下令趙莊帶領兩萬步軍進入長平關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發現。然則三日過去,兩萬士卒搜遍了民居、倉廩與所有房屋,最後便是掘地三尺,也只尋刮了十來車倉底
土谷與一些早已經風乾如鐵且爬滿了螞蟻的獸肉。這長平關原本是韓國上黨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處上黨腹地衝要,自然便有囤積軍糧的大倉。但在秦國奪取河外渡口之後,上黨的河內後援基地野王便成了一座孤城,韓國眼看上黨難保,便停止了向野王輸送糧草。韓國早成貧弱之國,其上黨駐軍歷來只有兩三月糧草儲備。在馮亭周旋將上黨獻給趙國的那段時日裡,十七座城堡的糧草已經是難以為繼了。及至上黨交接,韓國的上黨民眾悉數接受趙王賜爵一級,全部遷徙到了趙國腹地,上黨的衝要城堡便沒有了士農工商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軍駐紮的軍營。到了秦趙兩方百餘萬大軍進入上黨對峙的三年期間,更連最是靠山吃山的獵戶藥農都流奔異鄉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糧草之奇跡?
  便是這些實在算不得軍糧的土谷鐵肉,趙括也下令交付輜重營嚴加保管,只供斷糧之重傷士兵每日一餐。此事安頓完畢,趙括便下令清點全軍隨身攜帶軍食。整整查了一天,趙莊與軍務司馬報來的結果是:目下全軍活口三十萬人,大約一半將士隨身軍食可保三日,有七八萬人大約可保兩日,有五六萬人僅餘一日軍食,還有兩三萬人已經斷糧,全部傷兵三日前已經斷糧!
  「傷兵食量小,為何斷糧反而早了?」趙括臉色驟然便沉了下來。
  「行伍生死交,傷兵軍食,都讓給能打仗的弟兄們了……」趙莊哽咽了。
  「還有,」軍務司馬囁嚅著,「方纔之數,都是以每日一餐計的。」
  良久默然,趙括拿開了捂在臉上的雙手,咬牙切齒道:「升帳聚將!」
  大將聚齊,趙括站在帥案前只凜然一句:「三日連番大戰!拚死突圍!諸位以為如何?」大將們沒有絲毫猶豫便是同聲一喊:「追隨上將軍!死戰突圍!」趙括便立即做了部署,事實上,突圍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北出死戰,打通王陵營壘與石長城營壘,再東奪滏口陘出太行山。部署完畢,將領們便匆匆回營連夜備戰去了。
  一連三日,趙括三十萬大軍全部出動,分成兩部背靠背大戰:南部趙莊阻截秦軍,北部趙括猛攻營壘。然則,不吃不喝不紮營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卻仍然不能攻陷秦軍壁壘。到了第三日深夜,飢腸轆轆卻又灌得滿腹河水的趙軍士卒遍野癱臥,再也無力發動攻勢了。趙括長歎一聲,便下令回軍。說也奇怪,趙軍退兵大鑼一響,南部秦軍便立即收隊讓道,竟不做任何追殺,任趙軍大隊緩慢地蠕動去了。
  三日大戰,趙軍戰死十萬餘,全部活口二十餘萬,竟是人人帶傷!
  趙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劍,頭上裹著大布,臂膀吊著夾板,卻咬著牙走遍了二十多處營地。所到之處,躺臥在枯黃草地上的士兵們,都只是木然地望著這位形容枯槁的上將軍,不期然便是嚎啕大哭:「上將軍,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餓死人啊!」趙括總是硬生生挺著自己,嘶聲安撫著這些曾幾何時還是生龍活虎的精壯後生:「弟兄們,挺住了,趙王正向列國求援,天下戰國不會看著趙國大軍覆滅!撐持得些許時日,趙括定然領著弟兄們回到趙國,重振雄風,向秦人復仇!」士兵們都只靜靜地聽著,似乎是再也沒有了氣力做慷慨激昂地回應了。
  這一日,趙括拖著疲憊已極的身子回到行轅時,已經是三更天了。衛士們要他騎馬,他卻搖搖頭:「戰馬也沒了糧草,還搖馱著我等衝殺,讓它們也歇鞋了。」衛士們要抬著他巡營,他卻笑了:「傷兵都要打仗,有人抬麼?」便固執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貴胄公子,動輒便是高車駟馬,趙括何曾有過如此艱難地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來,傷口火辣辣疼,身子卻酸軟沉重得直是要癱倒。當那個少年兵僕為他洗腳時,捧著趙括滿是血泡的一雙瘦腳,竟哭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趙括朦朧癱到軍榻,一個呼嚕卻又猛然坐起:「來人!立即請趙莊將軍!」
  趙莊匆匆來了,見趙括肅然端坐在帥案之前,驚訝得連參見禮節都忘記了。趙括卻只一擺手請趙莊席地坐在了對面,便淡淡一笑道:「我軍糧盡兵疲,秦軍卻不攻我,將軍以為其圖謀何在?」趙莊思忖道:「秦軍雖則困我,卻也是傷亡慘重,顯是不想逼我軍做困獸之鬥,卻要生生困死我軍……除非,我軍降秦。」趙括冷冷一笑:「王齕好盤算!只可惜還沒到山窮水盡處,我還有一法撐持,力爭拖到戰場外有變。」「上將軍是說,拖到列國援兵來救?」趙莊興奮得聲音都變調了。「正是。」趙括沉重道,「舉國之兵皆在長平,趙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國奔走,我便將計就計,以拖待變,若撐持得到那一日,誠趙國之大幸也!」說著便是一聲粗重喘息,「我軍首戰大勝後,平原君回邯鄲報捷未及歸來,此不幸中之萬幸也!否則,我軍便是無救了。」
  「上將軍但說,何法可固守待變?」
  「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
  「正是。」
  「聞得這是孫臏陣法,早已失傳,上將軍如何通曉了?」
  「人言趙括熟讀天下兵書,當真汗顏也。」趙括淡淡一笑,卻是百味俱在,「少時曾得《孫臏兵法》一讀,與老父論爭車城圓陣之效用,至今言猶在耳……」驟然之間,趙括眼圈紅了,「老父言說,此等陣法唯守不攻,絕地之用也;孫臏生平未曾一試,實效如何,卻是不明……如今我軍已是絕境,趙括也是嘗試,將軍多有實戰,若以為可行便試之,否則……」趙括驟然打住不說了。
  「只要上將軍記得此陣擺設演化之法,自當可行!」
  趙括頓時精神一振:「孫臏有言,此陣山嶽難撼,擺成無須演化!至於擺設之法,也是簡便易行。你來看!」順手拖過一張羊皮大紙,提起筆便畫了起來。趙括原本智慧過人才思敏捷,邊畫邊說竟是條縷分明,不消半個時辰,便將這車城圓陣說得個淋漓盡致。
  「大哉孫臏也!無愧實戰兵家!此陣大是有用!」趙莊嘖嘖讚歎,不禁便是一聲感喟,「若在尋常時日,便當為此陣浮一大白!」
  「好!」趙括一拍帥案,「那便明日擺陣!」
  次日清晨,趙軍開始輪番忙碌輪番歇息,將長平城堡內所有老舊戰車與可用物事都搬運了出來,整整五日勞作,一座曠古未見的車城圓陣終於巍巍然矗立在了長平大戰場!
  趙軍只要不出營激戰,秦軍便不做理會。然則車城圓陣一起,立即便驚動了秦軍。遠處秦軍竟湧滿了山頭營壘觀看指點,人人嘖嘖稱奇。白起接報,立即帶領眾將登上狼城山最高處瞭望。遠遠看去,這座大陣幾乎便是方圓十餘里的一個巨大的火焰圓圈,旌旗錯落,金鼓隱隱,馬鳴蕭蕭,若非趙軍殺氣已經大減,這座軍營城堡當真震懾心神!
  細看半個時辰,白起下得望樓竟是一聲感喟:「秦趙大決,此其時也!若趙括此戰不死,必是天下名將,大秦剋星!」王齕便笑道:「武安君卻是高估這小子了,此等勞什子經得甚折騰?有五萬鐵騎,兩個衝鋒便踹翻它!」白起卻掃視著將軍們淡淡冷笑道:「諸位都是百戰之身,誰能說出此陣來歷?所長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著王齕,「五萬鐵騎踹翻?只怕五萬鐵騎死光了,你卻還是一片懵懂。身為大將,便是邦國干城,盲人瞎馬便踹將上去,能打勝仗?今日諸位便說,誰能說得個子丑寅卯,便是我秦國大幸,我秦軍大幸也。」
  雖然白起並不激烈,甚至從來沒有過聲色俱厲地指斥將士的個例,但卻有一種誰也說不清的威嚴,便是高爵如王齕、王陵、蒙驁一班大將也對白起敬畏有加,從來不敢公然談笑。然則,最重要的卻是全軍上下對白起的無比信服。發於卒伍的白起,做卒長時便是鐵鷹劍士,騎戰步戰以及各種器械無不精通,但在校軍場走得一圈看誰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藝有差。尋常大將但有此長,士卒便服。然則白起又遠遠不至於此,戰場算計之精到,戰法部署之高明,殺敵勇氣之豐沛,決斷膽識之果敢,幾乎是樣樣爐火純青!三十多年來,只要是白起領軍,任是大戰惡戰,秦軍都是戰無不勝。久而久之,秦軍士兵們都將白起說成了上天派來秦國的軍神。軍營便流傳開一則兵謠:「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戰死,天命如斯!」說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卻是從來沒有狂躁倨傲之氣,永遠那般冷靜,永遠那般清醒,永遠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敵人。除了一個「神」字,當真是解無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肅然,大將們方纔還浮動在心頭的那種對敗軍之將的蔑視,便是蕩然無存了。一時寂然無聲,王齕便紅著臉抓耳撓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問,肯定是誰也不行,還是請武安君明示了,我等只管打仗便是。」
  「也好,借這裡看得清楚,我便說說這陣法了。」白起在地上點著那口戰時總是拄在手裡的長劍,「古戰無陣。戰而有陣,發於春秋之期。晉平公大將魏舒於晉陽山地驟遇戎狄突襲,毀棄戰車,將甲士與步卒混編為方隊大敗戎狄騎兵。陣法之戰,由此而生。然則春秋以車戰為主,無鐵騎,陣法僅為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戰無陣,《孫子兵法》亦無戰陣之說。進入戰國,戰車淘汰而鐵騎大盛,天下兵爭皆成步騎野戰。步騎快速多變,是故陣法應時而生。所謂陣法,即以兵士之諸般隊形變化,或輔以地形,或輔以器械,而列成整體為戰之勢。小如我軍鐵騎之三騎配伍,大如中央步軍成方而兩翼騎兵突出的常戰之法,皆為陣法。陣法之變,以三形為根本:一曰方,二曰圓,三曰長。天下所有陣法,皆以方圓長三形相互組合,再借地形、器械、旗幟、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則,兵無常形,水無常勢。陣戰有長處,亦有短處。陣戰之長,首在能將全軍結為整體,尤其能使兵力單薄之一方,依靠整體之變化配合,而抗擊兵力優勢之一方。三騎配伍精到,可抗十騎。是故我軍三百鐵鷹騎隊能抗擊趙軍一千飛騎也。大陣之短,在於僻處一隅,過份借重地形與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轉移作戰,缺乏對戰場全局勝負板蕩之影響力。戰國之世,大戰頻仍,卻無一次大戰為陣法之戰,更無一次為陣法制勝。此中根本,便在陣法之短也。惟其如此,非常陣法便多為兵處弱勢而用以自保,卻無法改變戰場之大勢。」
  將軍們聽得入神,無不頻頻點頭,卻有王陵突然問道:「武安君,末將曾聽得人說,孫臏兵法有十陣之說,不知趙括此陣可在這十陣之內?」
  白起看看滿身包裹白布猶自血跡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戰國之世,孫臏為實戰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孫臏一生,未曾一次用陣戰,唯留下十陣之圖形,其用如何,未嘗明也。所謂孫臏十陣,即方陣、圓陣、一字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行陣、鉤形陣、玄襄之陣、水火陣。此十陣者,前三陣為常戰陣法,實是孫臏以實戰入書也;最後之水火陣,也是實戰中水戰火戰之法,並非陣形也;其餘六陣,當為孫臏所創,然如何使用,卻是沒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變化多多也。目下趙括此陣,便是依據孫臏十陣,以圓陣配以壕溝、戰車、步軍而成,名曰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威力大麼?」桓齕便是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長劍遙遙一指,「這大陣共是五層:最外圍一道壕溝鹿砦,第二道便是戰車固定相連的車城圍障,戰車後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間隔的步兵阻截方陣;第四道是連綿軍帳,駐紮換防士兵與傷殘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餘丈高,有一面「趙」字大纛旗的金鼓軍令樓,主將居上號令全軍。車城圓陣之威力,在於結全軍為配伍,全軍將士流水轉圜之間相互策應;我軍若集中兵力攻其一處,則其餘捲來攻我側後;我軍若全部包圍而攻之,則兵力拉開成數十里一個大圓,頓時分散單薄,何能攻破營壘?」
  「如此說來,便奈何不得這小子了?」王齕頓時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爭,勝負常在戰場之外。任他金城湯池,我只不理會他便了。」轉身又是長劍拄地,「傳我將令:全軍營壘堅壁防守,封堵百里之內所有隘口!趙軍不出圓陣,我軍不戰!趙軍但出圓陣,我軍全力逼回!但有輕敵而疏於防守者,軍法從事!」
  「嗨!」方略如此簡單,大將們頓時膽氣,便是齊齊一聲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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