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卻見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卻聽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的士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便了。」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話不當院。進屋。」便逕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便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只一指腳地大草蓆,「安國君,坐了說話。」便逕自先在大草蓆東手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對面西手。屋中隨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禮做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便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次隨便一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便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受托盡責,原是要為人決疑解惑,安國君但說不妨。」

  「丞相私簡召我緊急還都,嬴柱不明就裡,又無從探聽,不知國中何變?」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變。」

  「何以見得?」


  「北阪駐軍,咸陽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證非敵國之患。」

  「果真如此,這肘腋之患卻是何等事體?」

  「若非王族內亂,便是權臣生變。目下秦國無強權重臣,安國君便當明白也。」

  「先生之見,與廢儲立儲無關涉了?」

  士倉恍然一笑,「原來安國君心病在此,卻是多慮也。」

  「何以見得?」

  「安國君身為儲君,不明國政大道,卻如庸常官吏學子,心思盡從權術之道求解政事變化。此非不可也,卻非大道也。適逢明君英主,猶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詳加拆解?」嬴柱面紅過耳,一時竟囁嚅起來。

  士倉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難上心。待事體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遲。」

  「好,我明日便見蔡澤。」

  「錯也錯也。」士倉揶揄笑道,「安國君果然善走權術小道。身為儲君,國生大變不立即朝王協力,卻先做小道試風,此乃自毀其身也。」嬴柱心下一驚,卻覺得士倉未免小題大做,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見,嬴柱在心便是。」一聲告辭,便轉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門的嬴傒也跟著父親騰騰騰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國君府中門大開,一輛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駛出,直向王城而來。一路留心,嬴柱已經從旗號兵器甲冑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陽守軍,並沒有藍田大營的主力大軍。所謂定街,軍士也只對往來官車盤查,市井國人照常忙碌生計,街市並未驟然冷清。進入王城石坊,便見多年都是清晨空曠的王宮廣場已經是車馬雲集,僅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便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貴胄們悉數進宮了。嬴柱原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打算在宮門「巧遇」蔡澤,先行探詢一番再覲見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卻不敢怠慢了,軺車尚未停穩便一跳落地匆匆進宮了。

  偌大王宮確實忙碌起來了,正殿前東西兩廂百餘間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職事,吏員出入如梭,時有羽書斥候飛騎直入,恍然便如長平大戰時的國事氣象。走過兩廂官署,上得十八級高台便是正殿。嬴柱見正殿前的兩座大銅鼎青煙裊裊,一頭白髮的給事中肅然站在鼎間殿口 ,心知父王正在與大臣們朝會無疑,便快步登階而來。方過大鼎,老給事中卻迎了過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我王不在朝會。」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細想便跟著老給事中繞過正殿走了。

  過了東西兩座偏殿,便是總理王室事務的長史官署,穿過長史署的長長甬道,便是國君的書房重地。從秦孝公開始,這裡已經是四代國君書房了,從來沒有變過。一進甬道,嬴柱便知要在書房覲見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陣寬慰——父王不與大臣朝會,卻候在書房召見自己,這是何等榮寵也。便在熱流瀰漫心田之際,卻見老給事中分明已經走過了書房道口,卻還是匆匆前行。嬴柱心頭驀然一跳,脫口便要喊住給事中,卻咳嗽兩聲生生憋了回去。老給事中回頭一望,依舊腳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頓時一身冰涼,卻只有穩住心神跟了上來,雙腿竟如灌鉛般沉重。

  書房之後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設於王宮書房之後的特異官署,這便是駟車庶長署。商鞅變法之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種庶長都是職爵一體,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贊襄國君,大體相當於早期丞相;右庶長為王族大臣領政,左庶長為非王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王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王族大臣擔任,其餘全部是王族專職。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官制倣傚中原變革,行開府丞相總攝政務,各庶長便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惟獨這庶長之末的駟車庶長,卻因了職掌特殊,既不能取締,又無法虛化,便成為唯一保留下來的職爵一體的祖制庶長,且都是王族老資格大臣擔任。但凡王子王孫與王族貴胄,最膩煩的便是這個地方。此署職司大體有四:其一,登錄王族之功爵封賞與罪錯處罰;其二,登錄並調理王族脈系之盈縮變化,處置王族血統糾紛;其三,執掌王族族庫財貨;其四,考校王族子弟節操才具,糾劾王族成員不軌之行。凡此等等,但讓你來,十有八九都是查證糾劾之類的頗煩事體。嬴柱已經是太子之身,卻被領到如此一個地方,能是好事麼?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請,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給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著臉走進官署,偌大廳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憋悶沮喪的嬴柱絕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動開口問事,正要逕自坐進一張大案等候,便聞大木屏後腳步聲響,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扶著一支竹杖便搖了出來,「老夫將閒人都支開了,你是太子嬴柱?還記得老夫麼?」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別來無恙。」老人篤篤點著手杖目光驟然一亮,「噢,果真記得?老夫卻


是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譜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氣又笑,臉卻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賁,乃父王同父異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頓時沉下臉氣哼哼道:「跟我執氣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該問你麼?」說著便顫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後的特設坐榻上落座,竹杖一點大案,「過來,看看這宗物事。」

 

  一聽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陣心跳,再不敢怠慢,走過去一打量,案上卻是一隻錦繡包裹的方匣——蜀錦!嬴柱顧不得細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銅鉚,便聽叮的一聲振音,方匣彈開,一大塊四四方方的棕紅色乾肉赫然現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請明示。」驟然之間,嬴柱便是一頭冷汗。

  「這是蜀侯貢品,胙肉 。當真不識?」

  「既有胙肉貢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麼?」

  「若得父王賞賜,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膽色倒是正。你來聞聞。」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錦匣,便聞一股濃烈的煙薰鹽醃味兒夾雜著一絲隱隱的腥臭撲鼻而來,眉頭一皺便道:「巴蜀地原有薰醃治肉之法,數千里之遙貢胙肉,薰醃之後可保不壞,且咥來另有風味。嬴柱以為無涉禮法。」

  「你沒有聞出異味兒?」

  「沒有。」嬴柱搖搖頭。

  老人板著臉也不說話,從案頭銅盤中拿過一支白亮亮銀錐,猛然插進匣中胙肉,倏忽便見一線暗黑宛如蛇舞躥起,頃刻蔓延銀錐!老人拔出銀錐噹啷丟進銅盤,便是冷冷一笑,「東海方士認定:此毒乃鉤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卻何說?」

  嬴柱大驚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卻不置可否,「你只說,蜀侯嬴煇給太子府進禮為何物?」

  嬴柱長吁一聲,咬緊牙關生生壓住了翻翻滾滾的思緒,一拱手道:「駟車庶長明察:煇弟為蜀侯以來,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進禮都是蜀山玉珮一套、蜀錦十匹。胙肉為貢品至尊,只能進貢父王。蜀侯此舉合乎法度,嬴柱以為無差!」

  「蜀侯與太子府可有書簡來往?」

  「蜀侯軍政繁忙,無有來書,只嬴柱每年一書撫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時,老夫片刻回來發落。」老人說罷便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說是片刻,嬴柱卻焦躁難熬直是漫漫長夜一般。士倉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無事,一切還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嗚呼,大局就難以收拾了!尋常看父王暮年疏懶,對國事有一搭沒一搭,便想何如沒有這個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臨危局,頓時便見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沒有父王,自己這個虛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險!今日之事便大為蹊蹺,莫非父王彌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時,卻聞竹杖篤篤,老王叔搖進來喘息著一擺手,「去,大書房。」

  嬴柱蒼白的臉脹紅了,驟然站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老庶長便是嘿嘿冷笑,沉著臉色走過來將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穩住心神推開竹杖道:「我只擔心父王。」說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書房的長長甬道依舊是那般幽靜,踩著厚厚的地氈,嬴柱竟有些眩暈。眼看到了書房大門,嬴柱突然一個馬步蹲扎,閉目長呼吸幾次,方覺心神平靜下來。從容走進書房,卻見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聳動著兩道雪白的長眉,似睡非睡地半睜著老眼,周圍竟沒有一個侍女內侍。

「兒臣嬴柱,參見父王。」

  一陣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發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給我謀劃一件事:日後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頃,見父王依舊默然,便恭敬答道:「兒臣謹記。」


  「旬日之期……」一句話未完,坐榻靠枕中便傳來斷斷續續的的鼾聲。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書房,略一思忖又來到駟車庶長署,與老王叔說得半個時辰,方才出宮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時最想見得便是蔡澤,請他指點治蜀之策。然蔡澤是開府丞相,要見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陣,似乎不妥,嬴柱便徑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經在府門等候得焦躁不安,見父親軺車駛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車後一直跑到書房廊下,又搶步上前將父親扶了下來。嬴柱看著一頭大汗毛手毛腳的兒子,一聲歎息便進了書房。嬴傒跟進來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間練劍,在池邊柳林遇見士倉先生了。」見父親只唔了一聲不問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見他昨夜說得還算有學問,便向他說了君父今日進宮,問他有何高見?這老頭兒竟只點點頭又搖搖頭,便轉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陣默然,猛然轉身一揮手,「走,去見先生。」

  進得小跨院,卻見老井台上一張草蓆,旁邊一爐明火幽幽包著吊在鐵支架上的陶罐,院中瀰漫出一片清新的異香,一雙黑瘦長腿大岔著半臥半坐在草蓆旁的井台石上,卻是不見人頭!嬴傒噫的一聲,正要衝上去看個究竟,嬴柱卻擺擺手笑道:「先生,煮茶麼?」話音落點,便見一顆散披長髮的頭顱悠然從井口探出,轉身坐正便是一個深深地吐納,落氣之後方才笑道:「橋山藥茶,須接地氣飲之。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卻是沒有想到。」嬴柱眉頭便是一皺,「先生之法,頗具方士術氣,不敢苟同。」士倉呵呵笑道:「惠王之後,秦國對方士深惡痛絕,原是不錯。然則以養生論之,方士之術亦非全無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劃一二,卻與正道無關,安國君毋得忌憚也。」嬴柱見落拓不羈的士倉說得認真,連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淺陋無知,先生見諒了。」士倉一指井台草蓆道:「安國君坐了說話。只怕你這難題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觀火,肘腋之患果然無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將今日進宮情形說了一遍,末了憂心忡忡道,「不瞞先生,嬴柱雖僥倖躲得一劫,前路卻是無以應對也。」士倉一直靜靜地聽著,黑臉枯樹皮一般板著,此時卻突兀一問:「君與蜀侯之糾結,能否實情見告?」嬴柱歎息一聲道:「此事齷齪也!不敢相瞞先生。」想著說著,便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段宮廷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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