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嬴柱與蜀侯嬴煇的恩怨糾葛,可謂紛雜交錯。秦昭王先後有九女,名位分別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傳統,王女比爵食祿,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祿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兩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戰國之世,大國君主動輒「畜女」數千,墨子孟子無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後的秦國君主實在是簡約了許多,「畜女」大體只在十人上下,大體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諸侯九女」的古老傳統。
周禮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與庶民同禮。然自春秋以降,婚禮已經在各諸侯國大大鬆動。為了增加人口,各邦國紛紛降低嫁娶年齡以獎勵生育。越王勾踐以民少為患,嚴令國中男子必於二十歲之前娶妻,女子十七歲出嫁,否則治父母以重罪!便在這數百年的鬆動中,諸多新的早婚禮法逐漸形成,其中最顯眼的一則,便是國君可十五歲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從燕國回來即位時,恰恰是十五歲,宣太后便為他娶了一個楚國王族的十四歲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國王族女子,這位十四歲少女便理所當然的成了秦王正妻,宮中稱為羋後。兩年後,這位羋後生下了一個秦昭王的第一個王子,自己卻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歲時,秦昭王加冠大禮,宣太后一次便為秦昭王冊封了四個嬪妃,品級卻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個王妃生下了兩子四女。一個兒子是嬴柱,另一個兒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國後裔,品級是八子,便被宮中稱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級是少使,便被宮中稱為王少使。由於沒有王后,三個王子便由品級最高的唐八子執撫養職責,都在唐八子的涇苑吃住讀書,嬉戲習武,相處得很是快樂。
倏忽十餘年,秦昭王又先後增娶了四個王妃,陸續生下了十個王子、六個公主。此時宣太后已死,秦昭王親政,重行排定嬪妃品級:王后空位,以示對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遞進,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餘三女分別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剛剛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開始了嬴柱與嬴煇之間的齷齪糾葛。
在三個年長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長大,心病便越重。長子嬴倬與次子嬴柱都是體弱身虛,從小便經不起摔打,連秦國王子人人必須的練武都不堪重負,軍旅磨練便更談不上了。三子嬴煇卻是精壯敏捷,醉心劍戈搏擊,十三歲便入蒙驁軍中歷練,十分得秦昭王鍾愛。然則嬴煇卻生性惡學,見讀書便喊頭疼。管教嚴厲的唐八子多次責打嬴煇,有次竟連竹尺也打坯了。兩手鮮血的嬴煇逃出涇苑,對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著兒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訴。秦昭王無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執嬴煇教習職責。雖說兩家由此生疏冷漠,然畢竟無甚深仇大恨,還算相安無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內戰場的嬴煇連夜回到咸陽晉見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謀害致死,理由便是為生母診病的太醫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頓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來查去一個月,卻始終都是子虛烏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鬆口,竟然私下揚言要為生母手刃仇人!隱忍一月的嬴柱母子聞訊大怒,唐八子不見秦昭王,卻闖進廷尉府狀告王子誣陷養母,忤逆難容,罪在不赦!嬴柱請見國尉,舉發嬴煇因私逃軍,請以軍法治其罪!
如此一來,王室家醜舉朝皆知,自然也演變成了一樁國事。秦昭王惱則惱矣,對這訴諸國法軍法的嬴柱母子卻也實在無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徹查。三月之後,廷尉府會同太醫令聯名具奏:王八子(死時品級)為寒熱瘟病致死,診治太醫藥方藥物煎藥器皿均查證無疑,當依法處嬴煇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厲聲下令:「嬴煇流蜀!三年不得返國!」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險蠻荒僻遠甚於隴西,流放蜀地,顯然便是最嚴厲地處罰了。
嬴柱母子非但無話可說,反倒是隱隱生出了一絲悔意。畢竟,唐八子一手將嬴煇撫養到十歲,眼見自己親生兒子虛弱,心下便存了好生撫養嬴煇,以使兒子將來有個得力幫襯的念想;如今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也落了個絕情寡恩的惡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也就在嬴煇放逐一月之後,秦昭王突然冊立長子嬴倬為太子,冊封嬴柱為安國君。一時之間,三位年長王子便都有了自己的結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而也就在三年之後,秦昭王又突然冊封嬴煇為蜀侯,就地赴任,不須來朝。這一重大變故,嬴柱母子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與赴蜀特使有交誼,還真不知道父王會在何時告知他們?唐八子滿腹狐疑,藉著太子探視養母的時機詢問太子,太子竟然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來,嬴柱母子與太子一起突生疑懼:莫非老秦王準備讓嬴煇做儲君?果真如此,以嬴煇的頑韌剛猛,一旦君臨秦國,嬴柱母子便是永無寧日了。太子原也不滿,卻因體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頭歎息,半晌也沒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樂得你等兄弟一心幫襯了。」嬴柱記得很清楚,母親淡淡說完這句話,便丟下他和太子逕自走了。從此以後,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誇讚嬴煇,即或太子有幾次探視想說什麼,母親也照樣誇讚不休,說完便走,再沒有與太子做過母子談。
嬴煇做蜀侯一年之後,太子嬴倬出使魏國,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縮,秦國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也是波瀾不驚。秦昭王一番傷痛,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便下詔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舉薦太子人選。正在此時,回咸陽奔喪太子的嬴煇卻突然秘密上書,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宮拜辭養母,安國君嬴柱也曾為太子餞行,請徹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驚恐不安之時,王室書房吏卻密報消息:秦昭王怒斥嬴煇「不識時務不讀書」,下令其即刻回蜀,無王詔不得返國!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聽,終於弄明白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對嬴倬嬴柱兩個兒子的孱弱一直耿耿於懷,始終對強悍精明的嬴煇寄予厚望;當初將嬴煇放逐巴蜀,實際上便是要保護嬴煇不受宮廷爭鬥的傷害;這次重臣議舉太子,秦昭王便密令駟車庶長著意查核嬴煇在蜀之言行政績,並即時通報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時,嬴煇卻急不可耐的跳了出來上書糾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個「覬覦儲君」的朝議;秦昭王大為光火,將嬴煇趕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嬴柱母子度過了險關,從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遠,反倒是藉著禮數關節一力修補與嬴煇的親情,在公開場合更是時時留心維護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國中大臣們便漸漸淡忘了王子們之間的齷齪,安國君的賢名也漸漸在朝野流傳開來。
三年後,秦國與趙國大爭上黨,戰雲密佈,長平大戰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聯袂上書請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國人戰心。秦昭王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便將安國君嬴柱立為太子,並當即詔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樁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開赴河內後鎮守咸陽。那時侯,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關中軍政,得到了父王與朝臣的一致褒揚。可是,在長平大戰後與趙國拉鋸三年,秦國三次大敗,嬴柱終於支撐不住,又一次病倒了。從此以後,嬴柱再沒有參與過任何一件國事,連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遺忘了。直到這次朝局突變,關中嚴密佈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進宮,嬴柱還是不知道嬴煇之變的真相。
原來,在長平大戰後的三四年裡,嬴煇一直與父王有著緊密的信使往來。絡繹不絕的各種消息給了秦昭王一個強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國征戰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績,嬴煇便在父王的心頭重新活泛起來。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實的王族大將嬴摎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煇聞得密報,卻是找不見特使在蜀地何處查核,情急之下,便以來春舉行祭天大禮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兩月,嬴摎卻依舊沒有顯身。無奈之下,嬴煇只有孟春祭天,之後便依照規矩給父王進貢了祭天的胙肉。
駟車庶長告訴嬴柱:胙肉貢來之時,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陽。秦昭王接到嬴煇貢品很是高興,便邀了幾位王室元老共享這難得的祭天胙肉。當侍女捧來兩隻熱氣蒸騰肉香撲鼻的大鼎,老給事中便依例插入銀針檢驗,秦昭王呵呵笑道:「驗個甚?祭天正肉,親子之貢,還能有毒不成?」元老們也是一陣大笑喧嘩,「多餘多餘!蛇足也!」誰想便在這君臣笑語之時,那支六寸銀針竟驟然通體變黑,宛如一支焦碳,舉座無不大驚失色!
「豈有此理!」父王臉色一沉,「銀針定然有誤,牽隻狗來。」
一隻高大的陰山牧羊犬剛剛吞下一塊紅亮的大肉,便怪叫著夾著尾巴打旋,沒轉兩圈便倒在廳中一命嗚呼了!如此一來,元老們目瞪口呆,一時竟無一人說話。秦昭王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大袖一拂便逕自去了。當晚,王族老將嬴豹便率領一個鐵騎百人隊兼程出大散嶺,直下蜀地去了,然後便有了關中腹地的大軍佈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說完,嬴柱便是一聲粗長地歎息。
故事說完,已是暮色將至。士倉卸下早已熄火的鐵架上的陶罐,向井邊兩隻陶碗中斟滿了紅亮的汁液,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藥,安國君來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數,安敢掠美,但請自便。」士倉道:「怕藥味兒麼?」嬴柱擺手道:「哪裡話來,我吃得藥,只怕比先生吃得橋山野果還多。」士倉呵呵笑道:「你藥我藥,非一藥也。你喝下這碗,只日後別向老夫討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過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便咳嗽一聲大皺眉頭,「苦澀酸甜,還有些許腐草氣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倉哈哈大笑道:「安國君硬口一個也,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話題,「說說,安國君如何應對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終是搖了搖頭,「我已被攪得心亂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倉不屑地一撇嘴,「陰溝已過,太子已經平安,還亂個甚?」
「先生說甚來!」嬴柱眼睛驟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國糾纏,到時還不是誣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誰又說得清楚?還不是父王一念決斷?如此險境,我能平安麼!」
噗地一聲響,士倉噴出了一口藥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煇已經死了,事情已經完了,老王已經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國君還兀自神叨叨將心懸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曉?」極是整潔的嬴柱顧不得噴灑一身的藥茶,竟急得有些口吃起來。士倉枯樹皮般的黑臉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蹤,便必是蜀地政績有假;祭天胙肉有毒,關中大軍佈防,必是嬴煇要謀逆反國;嬴豹鐵騎南下,必是奉密詔調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煇死訊!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這般而已,安國君信也不信?」寥寥數語,嬴柱頓時醒悟過來,伏身草蓆便是納頭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頂。如何應對老王,敢請先生教我!」
對這番大禮士倉卻視若不見,只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可知老夫師何家學問?」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兩家學問了。」士倉笑道:「法家之士,施政為本,豈能隱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師了。」「大師?」士倉嘴角撇出一絲揶揄,「秦人熟知後墨,你可曾聽說過老夫這個墨家大師名號?」嬴柱搖搖頭道:「我對諸子百家原是無知,敢請先生指點。」士倉道:「老夫原本無師無派,後讀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們便認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倉哈哈大笑著連連搖頭:「不不不,老夫還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國君之難題,老夫便請老墨子教你,聽好也!」咳嗽一聲笑容收斂,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激盪開來:
「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谷之滿己也,故能大。國士賢才,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者。千人之長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狹者速涸,流淺者速竭,磽確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宮中,則不能覆國矣!」
尾音長長一甩,士倉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聽得一頭汗水,茫然搖頭道:「似懂非懂,還請先生詳加拆解。」
「不學若此,難為哉!」士倉歎息一聲,枯樹般的指節將井台石叩得梆梆響,「這是《墨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名曰《親士》,說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纔所念,大要三層:其一,為臣為子者,當以功業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圖明君慈父垂憐自己,若是依靠垂憐賞賜而得高位,最終也將一無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尋覓依靠有鋒芒的國士人才,雖然難以駕馭,然卻是功業根基。其三最為要緊,說得是天地萬物皆有瑕疵,並非總是昭昭蕩蕩,大水有陰溝,大火有煙瘴,王道有陰謀。身為衝要人物,既不能因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權術對國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筆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謀事,才能博大宏闊伸展自如,才能親士成事。最後是一句警語:但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於王宮之外的治國大道,功業威望便不能覆蓋邦國,立身立國便是空談!」
良久默然,滿面通紅的嬴柱喟然一聲長歎:「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沒齒不忘也!」
士倉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國君,可知范雎對君之考語?」見嬴柱愕然搖頭,士倉一字一板念出,「精明無道,愚鈍有明,學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談,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慚愧又高興,嘿嘿笑道:「若非應侯這考語,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倉得意地笑了,「豎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囁嚅著,「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對策何難?」士倉枯樹般的大手一揮,「走,老夫讓你看樣物事!」說罷霍然離席,大步登登便進了茅屋。嬴傒連忙扶起父親跟了進去,自己便石樁一般守在了茅屋
門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雞高唱,嬴柱父子方才離開了茅屋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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