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死了,老秦王又執意滅趙,山東六國的有識之士便看到了恢復合縱的大好時機。魯仲連飛赴楚國,邀春申君北上邯鄲會見平原君共商大計。三人密商一日,魯仲連便與春申君星夜南下大梁,秘密見到了信陵君。此時的信陵君已經賦閒多年,對合縱抗秦幾乎已經喪失了希望。然則,當魯仲連將雄心勃勃的合縱謀劃通盤說完時,信陵君還是怦然心動了。魯仲連的謀劃是:由他與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聯結五國出兵救趙,信陵君做聯軍統帥;敗秦之後,趙國出面以合縱聯軍護送信陵君回魏國,脅迫魏安厘王讓位於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後,與趙國共同成為合縱軸心,全力振興山東,十年之期,一舉滅秦!
於是,便有了威勢最大的這次合縱救趙,也便有了六國一舉擊敗秦國主力大軍的煌煌大勝。可是,當聯軍班師邯鄲時,一切卻都變了。
邯鄲舉行了隆重的犒賞大典。一路黃土墊道,清水灑塵,鼓樂大做,民眾夾道歡呼。王城箭樓還懸掛了兩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為「存魏救趙」,左為「功高天下」。趙國君臣光燦燦排列於王城正門兩側,孝成王大紅胡服居中,平原君則親自做了司禮大臣。在一道三丈寬的紅氈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魯仲連等被趙國君臣簇擁著進了王宮大殿。
可是,大宴開始後趙王卻始終不提聯軍護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魯仲連幾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可平原君卻是渾然不覺。眼見信陵君臉色陰沉下來,魯仲連將大爵通的一砸大案便是一聲高喊:「樂舞停!」
樂聲歌聲驟然止息,大殿裡竟是靜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魯仲連便高聲宣呼:「犒賞有功,行王封詔令——!」趙孝成王一揮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著詔書高聲念了起來,從頭念到尾,關乎信陵君魯仲連者也只有三句話:「……救趙大功,首推信陵君與仲連義士。特封鎬城六萬戶,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連義士為武定君,享三萬戶食邑……」
詔書念完,卻無人謝恩,等待恭賀的趙國大臣們便愣怔了。正在舉殿寂然之時,魯仲連仰天一陣哈哈大笑,長身站起,一甩大紅披風便對趙王高聲道:「魯仲連縱橫列國二十餘年,從不受官任爵,想來趙王未必不知也!」
趙孝成王卻是淡淡一笑:「區區衣食之源,義士何須清高?」
魯仲連卻不理睬趙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縱有約,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腳?」平原君滿面漲紅,一拱手正要說話,卻見信陵君從座中站起向趙王一拱:「魏無忌素來不愁衣食,不敢受六萬戶封邑。今日不勝酒力,就此告辭。」說罷竟是昂昂去了。一直驚訝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這趙酒變味啦!喝不得,告辭!」便也昂昂去了。兩位統帥一走,各國的聯軍大將們頓覺難堪,便也紛紛去了。
眼見救趙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魯仲連不放,硬是將魯仲連小越女請到了府邸小宴。席間平原君大訴趙國難處,請魯仲連設法勸說信陵君先留在趙國閒居,容後緩圖。魯仲連卻是一改談笑風生的豪俠氣象,硬是一句話不說,只埋頭飲酒。平原君無奈,便以老友名義贈送兩萬金,要魯仲連擇地定居,以為答謝。及至黃燦燦兩萬金抬到面前,魯仲連卻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義謀國,今日看來,卻連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魯仲連除兵不圖報,今日告辭,終身不復見君也!」說罷便騰騰騰砸了出去。
……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鬚髮隨風亂飛在肩頭,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飲而盡,放下陶碗便是一聲喟然長歎:「世固不乏良謀長策,惜乎不逢其時,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鳥!」魯仲連笑罵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罷,左右我是不再摻和這齷齪合縱了。
來,飲酒是正經!」大碗與范雎一磕,便汩汩飲乾。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連此話當真,從此不再布衣縱橫了?」
「不信老兄弟?」魯仲連哈哈大笑,「仲連布衣,只沒個辭官處便了。」
「范兄,仲連可是真要歸山了。」小越女笑道,「他與我說好的,南下陳縣拜會一位好友,便隨我到會稽山隱居治學。」
「雄奇入世,節義歸槽,壯哉千里駒也!」范雎衷心讚歎一句便舉起了大碗,「來,浮一大白!」兩人一氣飲乾,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連歸山,我便當千里送君,直下會稽!」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雲遊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陳縣會會這位風塵大士。」
「大士?」范雎驚訝了,「何人當得大士名號?」
「此人當今奇才,若假以時日,必成當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個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縱然富絕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魯仲連一臉正色,「春秋以來四百餘年,商旅蓬勃興起,非但周流天下財貨而利國利民,且多守節義大道,每每在邦國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義報消息、捐獻財貨、捨生從戎。更有一點,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極少遷出弱小祖國,是故方有當今天下弱國多富商之異象也。凡此等等,雖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獨以商道牟利而輕之乎?」
「糊塗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連生平唯受一人錢財,這便是號稱商旅孫吳的田單。對麼?」
「不然,後來還有這個商旅大士。否則,我喝著西北風周旋列國麼?」
「慚愧慚愧!」范雎呵呵笑著抱拳一拱,又是輕輕一歎,「老哥哥書吏根底,委實是不解商旅,心下實遠之。說說,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兩個商人?」
「天意也!雖我何能知之?」魯仲連詭秘地笑笑,「也許,見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連法眼,自然要見識一番!」
倏忽間已經是暮色降臨。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閃爍出一片亮光。魯仲連與范雎還是無休止地說著無休止地喝著,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誰也沒有睡意,不知不覺間,天竟是漸漸亮了。
「晨風清涼,莫如直下陳縣!」魯仲連霍然起身。
「妙!你快馬我輕車,到了陳縣再大睡!」范雎欣然贊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虧你好盤算也,到陳縣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誰能當得睡神大駕?」范雎呵呵笑著,三人便動手收拾車馬物事,片刻就緒,兩馬一車便飛出陽夏河谷,從鴻溝官道轔轔南下了。
7
鴻溝南入穎水的交會地帶,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大城,這便是陳。
陳雖縣城,卻是楚國北部重鎮。天下人但說「楚頭」,十有八九指得都是這陳縣。其所以如此,在於陳非尋常縣城,而是一個風華古國的大都城。這個古國,便是陳國。周武王滅商後首封八個諸侯國: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鮮)、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鐸)、陳(胡公滿)。八大諸侯中,陳國雖位列最末,卻是赫赫然別有風光。其特異處,一則是位次雖末,卻與王族諸侯同享一等公爵,領百里之地;二則是周武王將自己的元女(長女)大姬婚配給了胡公滿,陳國便成了外戚諸侯,尊享王族榮耀。而胡公滿 部族所以成為首封八諸侯,最根本處,便在於這個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便在於曾出兵孟津助周滅商。遠古之時,舜部族居住在河東的媯水河谷 。古俗以地為姓,族人便姓了媯。出了個舜帝之後,媯部族卻一直平平淡淡的蝸居在媯水河谷耕耘,再沒有興起過風浪了。驟然立國為諸侯,自然以國號為大,整個媯部族也以國號「陳」做了姓,天下從此便有了陳氏。
周武王於滅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諸侯中的六大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齊叛亂發難!於是,便引出了周公東征平亂。陳國也決然加入了王師東征大軍。靖亂之後,六大諸侯悉數湮滅,首封八諸侯便只剩下了燕、陳兩國。周公以周成王名義再行分封,才有了魯、齊、衛、宋、晉、楚、鄭、蔡等一班諸侯。從此,陳國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難靖亂的無上榮耀,一舉成為西周初期諸侯中的赫赫棟樑。
世事滄桑,也是難料。自此以後,這陳國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週三百餘年的末期,陳國便悄無聲息地淪落為二三等諸侯了。誰知到了春秋之世,陳國卻又一次聲名鵲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諸侯。
其間因由,一則是陳國地處穎水兩岸,土地肥沃多有溝洫,陳人又善於耕作,農事興旺,國人豐衣足食。於是,陳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國輒遇水旱饑謹,便多向陳國借糧。二則,陳國都城修得堅實雄峻,春秋之世又幾次擴建,氣勢竟超過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諸侯魯國鄭國的都城,自是分外顯赫。三則,陳國公室以先祖閼父曾在周武王時做陶正為榮耀 ,自詡陳人「善營作」,君主代代好商,為商旅大開國門:免去關隘稅收,大召列國商旅入陳,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漸漸地,陳國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風華之地。
若僅僅如此,這陳國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絕不會如後來那般蔑視陳國。偏偏是風華浸淫之下,陳國君臣耽於奢靡,國君大臣競相以玩樂為能事,淫靡之風大興,種種醜聞不斷隨著商旅車馬流布開來。流風日久,陳國便漸漸糜爛了。
傳到第十八代君主,陳國終於出大事了。
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陳靈公。靈者,竊國之謂也。以「靈」字謚號於國君,大體都是亂國失國之輩。古人很睿智,創製了謚法,便是在人死之後將其生前作為品行給予一個總評定,加給死者一個稱號,從而弘揚王道君德,貶斥奸惡劣跡。《周書》云:「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車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國君之號,由禮官提出經大臣公議而定。臣下之號,則由國君頒賜。應當說,直到秦漢之世,古人對謚法還是很實在的,所加稱號,大體百不失一。不若後世將謚法變成了歌功頌德的廉價伎倆。譬如春秋之世還有一個晉靈公,便同樣是一個忠奸不辨昏聵致亂的國君,釀出了「趙氏孤兒」的悲劇,導致晉國從此衰亡。這個陳靈公卻更是荒誕乖戾,即位之後一件正事未做,卻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齒的最大醜聞——
時有鄭國少女名姬,貌美癡淫,嫁給了陳國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個兒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僕便有傳言,說是家主不堪夏姬晝夜癡淫,硬是給累死了。流言不脛而走,喜好淫樂的陳靈公便以撫慰亡臣之名進入夏府,與夏姬私通了。另有兩個大臣,一個叫孔寧,一個叫儀行父,都是陳靈公尋常淫樂的伴當,聞得消息,便也先後與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貼身衣衫,在大殿朝會後相互觀瞻品評,看誰的藏品是真正的褻物。後來,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諱,公然與夏姬一起宣淫於夏府,指著在廳廊外習武的夏征舒,高聲談笑爭論是誰的兒子?話雖風出,夏征舒聽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裡,陳靈公從夏姬寢室剛剛出來,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殺了。趕來接活兒的孔寧、儀行父大驚失色,便連夜逃亡楚國去了。
其時,楚國正是雄心勃勃的楚莊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聞消息,楚莊王立即帶領大軍入陳靖亂,殺夏征舒,滅了陳國,將陳地變成了楚國的陳縣 。不久,中原以晉國為首的諸侯聯盟聲討楚國「不奉王命,僭越滅陳」,要出兵干預。面對強大壓力,楚莊王便將陳靈公的兒子陳午拉出來重新做了國君,算是恢復了陳國,這便是陳成公。
雖則復國,陳國的名聲卻因這一特大醜聞而一落千丈,始終只能戰戰兢兢地做楚國的附
庸,在諸侯爭霸的夾縫裡生存。又過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晉國的四大部族(智、魏、趙、韓)已經將這個最大的老諸侯掏空,晉國再也無力主持諸侯紛爭的「公道」了。其時楚國勢力大漲,便一舉出兵滅了陳國,再一次將陳國變成了陳縣。傳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陳國,便永遠地消失在戰國前夜了。
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晉而天下進入戰國只有四年 。
陳國歸楚,楚國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時楚國的腹地雖然在荊山雲夢澤一帶,被天下稱為「荊楚」,但因長江下游有吳越兩國,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兩岸與嶺南之地尚是蠻荒未開發之地,要謀取豐腴土地與人口財貨,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數百年,楚國的有為君主從來都將北上中原爭霸當做拓展楚國的第一要務。對楚國而言,爭奪中原只有兩個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從東北上與齊國爭土;其二是新路,越過淮水北上,正面進入中原與三晉爭奪土地人口。然則,三百餘年過去,楚國始終沒有大勝過齊國,這條老路眼看是勞師費力而沒有結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緣巧合,壓在淮北的最大諸侯便是陳國。滅陳而佔據淮北,便是春秋戰國之交楚國最大的夢想。楚莊王聞陳之亂而毫不猶豫起兵,這便是根本原因。歷時百餘年,楚國終於夢想成真,陳國變成了楚國陳縣,楚國如何不大喜過望?
滅陳得地,楚國的第一要務便是延續陳城的商旅都會傳統,將陳地變為楚國汲取中原財富的最大吸盤。為此,楚惠王將陳縣令升格為「上執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擔任。上執圭是楚國第三等高爵,僅次於君、侯兩級,因有楚王親賜圭(長條形禮器玉)而得名,封地相當於附庸小國之君。左尹,則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說,陳縣令實際上是由做過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擔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時還高!就實而論,楚國將陳地陳城看做重鎮經營的。但在名義上,卻只將它做一個縣。這便是楚國君臣的高明處:麻痺中原諸侯,宣示自己對中原垂涎的陳地並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來,陳縣便成了中原邊緣最為繁華的商旅都會,與大梁、洛陽、新鄭這三個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會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於陳城既非當時都城,卻又有大諸侯都城的文華底蘊與商旅傳統,純粹的商旅天下,幾乎沒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沒有大都城的諸多官府與關節的必須應酬,商人只要繳了稅金,便再也無人過問其它了。久而久之,這陳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非但中原各國商旅雲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過江之鯽,大凡在大國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資財貨,在這裡都是應有盡有。白晝大市,夜來海市,吞金吐玉出鐵進鹽聚斂財貨醉死夢生,陳城的每個時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驚膽戰的生死關頭。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業作坊的淵藪之地。作坊雲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紛至沓來尋覓生計。這裡沒有「料民」法度 ,對所有人口都不盤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隸,還是饑民逃國,亦或殺人越貨的罪犯,只要有人僱傭收留,便再也無人問你的來龍去脈。如此一來,這陳城人口便是紛雜無計,冠帶軺車如雲,販夫走卒如流,錦衣滿街,饑民當道,各色人等匯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於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頭陳城,天府鬼蜮」的說法。
說也奇怪,如此一個長鯨飲川般吐納天下金錢財貨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邊緣,楚國卻沒有大軍駐防。直到戰國末世楚國將都城北遷到陳,陳城一直都是兵不過萬,吏不過百,幾乎是無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進入戰國近二百年,竟沒有一個國家試圖爭奪陳城,也沒有一個國家聲討楚國壞了世道人心,更沒有列國盟約壓迫楚國改變規矩。大國小國都對陳城視而不見,也從沒有一個邦國限制過商旅入陳
倏忽之間,陳城商風便蓬蓬勃勃地瀰漫了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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