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的一番講解,使虎口余生的皇室子弟高雅賢滿腔的國破家亡之恨
如拳擊水上,消失了勁道。
深谷一聲虎嘯,直震得山搖地動。
山腳下兩個采藥人一愣,直起身子,默然交換一下眼色。
又一聲虎嘯。
「這畜生莫非遇到了強敵?」鬚髮斑白的采藥人徵詢地望著夥伴。
夥伴鬚髮黝黑,面龐白裡透紅有如嬰兒,道士裝束,很難判斷他的年齡,但從外表
看要比問話的人年輕得多。他應道:
「我們下去瞧瞧!」聲音很蒼勁,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是,大師兄。」鬚髮斑白者執禮恭肅,竟然尊年輕人為「大師兄」。
走了沒幾步,鬚髮斑白者忽地立定,說:『喀!卻原來是在玩破布!小貓戲蝴蝶一
般。」言下之意,那是莫須再看了,還是回頭采藥吧!
大師兄則徑直朝老虎走去,同時喝道:
「畜生!不可造次,人是不能吃的!」
那老虎聞聲也是一愣,不解地望著朝它走來的道士,嘴裡猶銜著一塊「破布」。
越是靠近,越是看得分明:「破布」即非破布,是一個人。
「小畜生,快放下,快把人放下……對,這才聽話,乖……」道士的一串話語有如
一串棉絮,軟綿綿,輕飄飄的。
老虎將人放下,怏怏地走開了,走去十來步,又遺憾地回顧一下。
鬚髮斑白的師弟也跟上來了,他望著遠去的老虎,困惑地說:「這畜生可從來不咬
人……」
俯身於地檢視虎口余生者的大師兄隨口應道:「這年頭,人都吃人,怎能指望虎不
傷人?幸好,此人未受重傷。」
躺在地上的是一個少年,約摸十五六歲,商人裝束。身上除了被虎爪劃破一點皮肉
外,確實不見重傷。但不知何故,依然昏迷不醒。
「是嚇昏過去了吧?」
「不!」大師兄將少年抱了起來,「大概是餓倒了。」
師兄弟沿著羊腸小道,走了好一陣子,終於來到竹籬茅舍之中。
師兄將少年置於竹榻之上。師弟一口一口地為之喂粥。粥是稀粥,餵了一整碗。
師兄伸出巴掌按在少年的小腹上。
「餓煞我了……」少年睜開眼來,說出了第一句話。
「你死裡逃生,差點被……」
「是啊……」師兄將師弟的話岔開,「你差點餓壞了,不過,剛才喝了一碗稀粥,
久餓的人不可暴食。」
「這是什麼地方?」少年的眼珠轉了幾下,問道。
「這是一座無名山。」師弟答道。
「沒有名的山……」少年對一座沒有名的山感到有點奇怪。
「是啊,凡人都有個名……」大師兄信手撥弄案上的琴弦,同時言道,「尤其是王
公貴族,小時有乳名,大時正名,名外有字,字外有號,頭上有銜,身後有謚,他們一
生都在玩名號;山就不同了,它不需要名字。小朋友,你說山需要名字嗎?」
少年點點頭笑了,他覺得這道士的話很新奇,很耐人尋味,但他沒心思多想,他要
問心中急切想知道的事。當即努力爬了起來,朝兩個道士叩謝救命之恩,然後問道:
「聽說這一帶住有三個世外高人,不知居住何處?」
「你找他們作甚?」頭髮斑白的道士問。
少年神往地說:「傳說他們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洞明陰陽五行變化之道,力能降
龍伏虎,殺人只在一念之間……」
「哈哈哈……」一直在彈琴的大師兄爆發了一串大笑,然後正言道,『小朋友,道
聽途說的話你可萬萬不可當真。」
「怎麼會假?這三人,一個叫章仇太翼,一個叫楊伯醜,還有一個無名無字,當真
是厲害之極!你們沒有聽說過?」
「聽說過。」
「難道不是世外高人?」
大師兄微笑了:「人在山上,自然比平地上的人要高出許多。小朋友,你如今也算
世外高人了!」他又撥弄了一陣琴弦,才說,「不過,你說的那些嚇人的功夫,那是沒
有的。」
少年雖然還是疑信參半,卻又大失所望:「我千里奔波,不辭千辛萬苦,來尋找他
們,想不到這三人是徒有虛名!」
大師兄又是一笑:「人的名聲有如影子,早晨,傍晚都長得太多了,正午時又太短,
名實是極少相符的。」
「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們!我找名實相符的世外高人!」少年斬釘截鐵地說,
「非找到不可,我要學好本領,報仇雪恨啊!你們知道?我的仇恨有多深,多大?」
「有多大?」頭髮斑白的道士問。
「國破家亡!還有比這個更大的仇恨不?」
大師兄又撥弄一陣琴弦,然後歎了一口氣,說:「如此說來,小朋友是姓高了。」
「你怎知道?」少年圓瞪雙目,「我是清河王高岳的庶孫!」
「這很簡單,域內原有三國:北周、北齊和南陳,前兩年周武帝滅了北齊。高姓是
北齊國姓,你把國破家亡當作一回事,自然是王族的人,定然是姓高了。你想學好本領,
找誰報仇?」
「找誰報仇?我找周武帝宇文邕報仇!找齊王宇文憲報仇!我……」
「誰口氣這麼大?」一個聲音從門外闖了進來。
大家抬頭一看,入室的是一個中年道士。那道士肩挑二百斤上下的糧食,汗不流,
氣不喘,還笑嘻嘻沖兩道士說:「大師兄、二師兄,我回來了!」他放下擔子,又詫異
地指著稚氣未消的少年問道:
「是你要殺宇文邕、宇文憲的吧?」
「正是!」少年想了想,補上一句,「只要我學好本領,便是龍潭虎穴咱也闖了。」
「好,好……只可惜……」中年道士說到這裡突然不說了。
「只可惜什麼?」
中年道士不答,俯身將糧食挑起,進裡屋去了。他在裡室應道:「我看你什麼功夫
也不用學了,更無須去闖龍潭虎穴……」
當中年道士重現在外廳時,感受到一雙充滿疑問與憤懣的目光投注過來,又道:
「因為宇文邕、宇文憲都死了。」
兩顆豆大的淚珠掛在少年的腮幫,繼而放聲大哭起來。
二師兄笑了:「仇人死了,還哭!你……」
「可是我不能親手殺了他們!他們怎麼這麼快就死了,怎麼死的?」那少年擦了一
把淚水問道。
中年道士,也就是三師弟慢條斯理地說:「宇文邕是病死的,宇文憲是被新皇帝殺
死的。如此說來,小朋友呀。這個新皇帝可算是你的恩人了!」
荒唐!少年想:這北周的新皇帝必定是宇文邕的兒子,怎麼會是我的恩人?但這中
年道士的話要駁倒它倒也不容易。想到此,他的臉上現出一種古怪的笑容,並且由兩道
淚水貫穿著。
大師兄依然在奏琴。琴聲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似是游子遲緩的腳步聲,它從遙遠
的地方走來,又走向另一遙遠的地方。又似乎是只在原地方繞圈子,一圈復一圈地繞著
繞著。
「你的敵人,主要的敵人,其實不是宇文邕,也不是宇文憲。」大師兄突然言道。
少年雙眼發亮:還有主要的敵人在,他千里尋師也不枉了。
「他是誰?」
大師兄停止撥弦,憫然道:「北齊有兩員大將,斛律光和蘭陵王;北周也有兩員大
將,韋孝寬和齊王憲。兩邊國情相似。國力相當,將領不相上下,所以,長期以來相持
不下。然而,你們自己卻將自己的大將殺了,殺了斛律光和蘭陵王,等於為北周人東征
掃除了不可逾越的障礙……」
「是是是!」少年拍腿嚷道,「瞎子祖孝征確實是我們國家最危險的敵人!」
大師兄繼續言道:「一個幅員五十州,戶籍三百萬戶的國家,什麼人材沒有?為何
偏要讓一個盲人總理機務,把持朝政?讓一個瞎子當一千多萬百姓的領路人,這是什麼
皇帝?!」
「恕我直言,那齊後主高緯確實是個瘋子!」二師兄笑嘻嘻插話。
那少年痛心疾首:「我那從兄弟高緯,是個膿包!」他又搖頭歎息,「那祖孝征向
來品行不端,文襄帝曾打他四十大板,文宣帝一見面便指著他的鼻子罵老賊,可高緯卻
偏要重用他!」
大師兄繼續說道:「其實祖孝征也是一怪才,不僅文章華麗,善解音律,精通四夷
語言,尤其能言善辯,巧思層出不窮。特別是他的好話句句花樣翻新,實在是叫人百聽
不厭。須知,凡人都是愛聽好話的,平生沒作什麼好事的人更是愛聽好話,而最愛聽好
話的便是不干好事的皇帝了。有如嚥下山珍海味,百吃不膩。那高澄雖是打了祖孝征,
高洋雖是罵了祖孝征,其實都離不開他,沒有他那妙語連珠的好話,他們的日子便過不
下去。當然,沒有祖孝征,北齊絕不會這麼快滅亡。北齊不滅,北方也不會這麼快統一
了。所以,祖孝征是為北方的統一立下了大功的人。」
姓高的少年目瞪口呆:「你說他立下了大功?」他一激動進而譴責道,「我整個大
齊都被他毀了!」
「這天下,本來並無北齊和北周的。」大師兄依然心平氣和地說,「你身為王子公
孫,當知這北周、北齊的來歷。四十多年前有個叫高歡的將魏孝武帝逐出洛陽,另立一
個傀儡皇帝,於是便有了東魏;魏孝武帝西投長安的宇文泰,宇文泰將他害死,也立個
傀儡皇帝,便有了西魏。過了若干年,高氏、宇文氏分別取而代之,都當了皇帝;於是
東魏成為北齊,西魏成了北周。這兩個國家都是偷來的。」他不理少年滿臉不悅的神色,
繼續微笑著道,「一個小偷,倘若偷到手的東西得而復失,丟掉了,從不大喊大叫,你
卻大喊大叫,我看你不如小偷!」
那少年臉色紅一陣青一陣,不知是氣到極點,還是完全洩氣了,他愣了半晌,沒詞;
但最終還是進出一句話:「他,他們把我們高氏斬盡殺絕了,你知不知道?」
「四十六年前,高歡曾經上一道表章給魏孝武帝,表中起了重誓,他說:臣若敢負
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孫珍絕!此事你們沒聽說過嗎?」大師兄望著眾人,說罷,又彈
起琴來。忽又言道:「二十年前,齊顯祖高洋既已奪人江山,又將魏王族元氏三千多人
全數斬殺於東市,還將嬰兒拋擲空中,用刀槍承接,然後將屍體投入漳河之中……」他
略一停頓,神色淒苦地望著眾人,「其時,你雖未出生,後來總聽說過吧?」
琴音繼續遲緩。
那少年啞了半晌,忽然感到自己由苦主變成了被告,原先的滿腔仇恨不由洩去大半。
鬚髮斑白的二師兄來到琴案前面,恭肅地朝大師兄跪落下去,感激涕零地說:
「幸蒙大師兄點化,伯醜今日方得登堂入室,窺大道之堂奧!」
大師兄微微地點頭,吐出一言:「歪打正著。」
二師兄歡喜無限,樂滋滋地燒飯去了。
那姓高的少年與三師弟交換了一下眼色。尤其是姓高的少年,毫無表情,然而心亂
如麻,疑慮叢生,困惑之極。這個「大師兄」為何盡說我高家的不是?他是北魏皇族的
遺孤嗎?那個「二師兄」從數落中又悟出了什麼?他自問「伯醜」是否便是那三大高人
中的楊伯醜?那麼中年道士「三師弟」則便是章仇太翼了!我今日總算找到三大高人了?
但這個「大師兄」說我連小偷都不如,怎肯傳我功夫?
三師弟在敘述這回下山的見聞:北周的新皇帝不僅殺了齊王宇文憲,又將五個親王
趕出帝京命其一一就國,然後美滋滋地同時立了五個皇後……
大師兄忽道:「這就是了!我正怪北周這粒水泡何以尚未消滅,快了,快了!齊人
殺斛律光、蘭陵王乃是為北周掃清道路,但不知周人殺宇文憲,肅清皇室是為何人效
勞?!」
姓高的少年心中又是—笑:他前言我的敵人在內不在外,說明報仇已非必要;今說
北周行將滅亡,說明報仇已無可能。如此看來,我真的千里迢迢白跑一趟了!罷了,今
晚在此暫歇一夜,明日回去便了;但是,國已破,家已亡,回哪裡去呢?他忽然想起了
堂姊姊。他祖父是高歡的從弟,高岳,封清河王,由於同侄皇帝高洋爭奪一個女人,被
殺。父親庶出,祖父一死,更無依靠,待他出世之後,父母相繼亡故,只得寄居伯父高
勱家中。伯父襲爵清河王,只有一女,便是他的堂姊姊了。伯父待他如親兒一般,堂姊
姊更是將他視為親弟弟。後鄴都淪陷,伯父不知去向,想來定是死於亂軍之中。堂姊姊
被北周的兵士虜去,想來是比死更蒙受痛苦了。事後經他千方百計打聽,這一群兵士的
領隊軍尉姓長孫。長孫氏是鮮卑人的姓氏,在北周朝廷中算是很有勢力的望族。關於堂
姊姊的消息,所知的便是這些。他心中千呼萬喚:姊姊,你在哪裡?
晚飯之後,少年無事即到茅屋四周蹓躂。時在仲夏,草青樹綠,昆蟲合奏,蛙聲一
片,令人心曠神怡。他轉到屋後,見水溝中躺著一段枯松,足有碗口粗細。枯松上停著
數十只青蛙,鼓起下頦的汽泡,起勁地鳴叫。那青蛙排列成一字形,恰如士兵列隊,這
野趣實為平生之未見,他一時竟然看呆了。忽然,那段枯松微微地蠕動起來。定睛一看,
天!這哪是枯松,是蛇,是一條大蟒蛇!他不由心跳加速,飛也似地奔回屋中……
「那畜生吃素,不殺生,不用害怕。」三師弟安撫道。
當晚,他與三師弟同室睡覺。
「你那二師兄叫楊伯醜?」
「不差。」
「那先生的尊諱是章仇太翼了?」
他點頭默認。
「那你們大師兄叫什麼名字?」
章仇太翼帶著詭異的神色搖了搖頭。
「那你們的師父呢?」
「我們沒見過他。我們的大師兄就是我們的傳授師父。」章仇太翼說罷歎了口氣,
似乎深為遺憾。
少年想:難怪兩個師弟對大師兄敬若神明,他實際上還是他們的師父呢。想到這裡,
他不禁怔怔出神地歎了口氣。
「為何歎氣?」
「我千里迢迢來找你們三位前輩,但你們大師兄卻說我連小偷都不如,看來是不要
我……」少年眼含淚珠遲疑地說。
「你會錯意了。依我看,大師兄是很喜歡你的。」
少年懵了一陣。章仇太翼道:「大師兄向來極少說話,同我們交談也只三言兩語而
已。今日對你長篇大論,很少見,很少見!你若是肯留下來,我幫你去說說情,是可以
的!」
少年暗忖:我若不想復仇,又何必學武功?而我若要學習武功,便必須放棄復仇的
願望……
章仇太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你以為學武的人都是為了恩仇的纏縛而來的?看來
你還是很糊塗!」他伸手在少年的頭上彈個暴栗,又教導道,「你躺下,細細回想今日
大師兄的話,把自己的心再洗一遍。」
章仇太翼說罷即斂神淨慮,緩步到茅屋外的清涼的月色下盤膝而坐,再也不做聲。
少年靜靜地躺在床上,但聞蛙聲一片,不由地心潮如湧。
第二天早晨,少年到屋外樹叢下小解,聽見楊伯醜與章仇太翼在一棵大松樹下對話:
「大師兄昨日一席話,真令我大開眼界了。」
「二師兄莫非由此悟道了?」
「悟道卻不敢說,卻是受益匪淺。」
「二師兄,你也點化點化小弟!」
「道若是可以言傳,大師兄早傳給我們了!」
「你就不能勉強為小弟說幾句?」
「比如說,你昨日說:北周的新皇帝殺了齊王宇文憲,將五個親王趕出京城,同時
又立了五個皇後。這消息,我們聽了倒也平常;但大師兄則立即判斷北周快滅亡了。你
說,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此事正是高姓少年極為關注的問題,他不僅專注地聽著,而且連楊伯醜說話時臉上
每一個神情的變化都不忽略。
「為什麼?便在那一瞬間,大師兄已立即斷定:新皇帝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昏君,周
圍也無一個賢臣輔佐,眼前又少直言敢諫的賢臣,身屑卻有一個居心叵測的篡奪者……
所以,北周必亡無疑。大師兄的高明不在這番分析,而在於能從瞬間完成這種觀察。
「他對國破家亡的小娃娃說:你那個齊國本來是沒有的,是搶來的,現在又被旁人
搶去生氣是沒有道理的。又說,祖孝征開門揖盜,是你家最大的敵人;但是對北方的統
一以及將來全國的重新統一,未嘗不是立了一功。他從過去看現在,又從現在春未來,
再從未來看現在與過去,於是一切事物都原形畢露:是中有非,得中有失,功中有過,
有中有無,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所以,沒有一人一事可以執著的。認清這一點,便進入
清明之境了。」
姓高的少年聽著,心中只一味地想:北周會滅亡?果真會滅亡嗎?
這時大師兄也步至少年的身側,他輕拍少年的肩膀,藹然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高雅賢。清河王高岳的庶孫……」少年一頓,忽憤憤地問,「大師兄,歷來開國
之君,都是白手起家,能說他們是賊嗎?!」
「江山本無主。能為萬民造福者,即為萬民之主;坑害百姓者,即為萬民之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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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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