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對長孫晟說:「朕在當年便知將軍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箭射
落雙雕……如今又有三只大雕盤旋塞上,這回朕可要親眼看看你的箭法!」
隋開皇元年九月,朔風長驅南下,長安城搖枝掃葉、掀瓦翻塵,它長鳴如塞上悲笳,
使整個帝京充滿肅殺之氣。
寢宮前殿,華燈初上,楊堅頭戴介幘,身著便服,獨對案上拆開的羽激發愁。
皇帝當了八個月了。記得開皇元年二月甲子那一天,周太傅宇文椿、大宗伯趙照兩
人乘象輅,備鹵簿,持節,率領百官到隋王府。宇文椿持節奉冊,趙照奉璽紱入門立於
庭右,他和王府僚屬立於庭中。宇文椿南向宣讀冊書,代表周靜帝懇切地要求楊堅稱制,
他北面再拜,聲稱不願奉詔,快要聲淚俱下了。接著,德高望重的上柱國李穆進喻朝旨,
百官紛紛勸進,楊堅還是顯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最後,宇文椿把冊書硬塞他手中,
他才再拜受命,將策書交給高熲,又把玉璽接過來,交給虞慶則,但後退到東階。
這時,使者與百官不約而同北面朝拜,三呼萬歲,那呼聲震得屋樑上的灰塵都掉下
來。嗣後,他人幸臨光殿,著上袞冕,君臨天下……這一切令他如醉如癡!但事後回想,
卻猶如演參軍戲一般。
然而,一登上臨光殿,他就顯得自然多了。他認為這一切都是該得的,為了這寶座,
他曾長期運籌,歷盡風險。
他還記得,宣帝臨終時遺詔命皇叔監國,鄭譯、劉昉矯詔引他入總朝政,都督內外
諸軍事。當時,皇親國戚覺察朝中有變,尉遲迥、王謙、司馬消難相繼起兵發難。幸而
事前采納儀同大將軍李德林的意見,以千金公主遠嫁為由,假詔召趙、越、陳、代、滕
五王入京,控制起來;否則如讓他們各鎮藩國,勢必起兵與尉遲迎、王謙、司馬消難呼
應,那就勢成壘卵了。
上柱國尉遲迥雖是相州總管,但他是國家的駙馬,孫女又是周宣帝五個皇後之一,
備受皇家寵任,太行山以東各州的軍隊都聽他調遣,號稱有百萬的勤王之師。王謙、司
馬消難也擁兵十幾萬眾。那時,戰局變化萬端,高熲又在前方監軍,運籌帷幄全賴智囊
李德林。軍書羽檄,朝來夕往,一日之中,不下百數。李德林對各個戰場口授兵略,同
時間讓五六個書記記錄內容迥異複雜萬端的軍令,不僅文不加點,而且全不失誤,著實
叫楊堅震驚。這使他想起周武帝平齊後召見李德林時的一句名言:
「平齊之利,唯在於爾。」
人道燕趙多奇士,李德林堪稱奇士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他似乎不是站在地上,而是
立於雲端俯視齊、周兩個小朝廷的風雲變化。早年,北齊朝廷並非不重用他,但他看那
小朝廷勢在必亡,幾番逃官,不為所用;嗣後,周室也視他為國寶,他預感到北周的國
律不長,便與楊堅推心置腹,為楊堅潛移周鼎獻了許多秘計奇策:如羽毛未豐時的韜晦
之術;為籠絡北魏皇族,建議重用不知名的長孫晟;為了團結關隴貴族,建議重用李
穆……等等。儘管此人有點桀驁不馴,但楊堅對他一直是言聽計從。只是有一件事,二
人意見相左。
那是平定尉遲迥、王謙、司馬消難之後,周王朝更姓移鼎已成定局,虞慶則主張盡
誅宇文氏皇族,高熲等人也以為如此可以根絕後患。李德林卻認為周室羽翼已剪,毋須
多殺招來不仁之名;況且千金公主已嫁突厥,一旦誅了宇文招趙王,公主勢必大興復仇
之師,那就國無寧日了。
楊堅采納了虞慶則的辦法,將宇文氏男子斬盡殺絕,還不客氣地訓斥李德林:
「君讀書人,不足平章此事!」
李德林默然而退。
稱制以後,賞功的事使楊堅躊躇再三。丞相之職肯定不設了,權力太大,往往使皇
帝受制。為此,設尚書、門下、內史三省分司丞相之權,讓三方互相牽制。若論開國之
功,德林應居高熲、虞慶則之上,這點楊堅心中有數;然而,密室運籌之功,只有德林
與他二人清楚,如果授以高官顯爵,等於明告朝野德林具有蓋世之才,那他一代英主的
形象未免受了貶損,況且此人行事往往超脫君臣規範之外,一旦權高望重,豈不成為社
稷隱患?
權衡之後,他決定將高熲列為班首,授之尚書左僕射兼納言(尚書左、右僕射是尚
書省副長官,從二品,在尚書今空缺時,左僕射可代尚書今主持尚書省。納言,門下省
長官。)以虞慶則為內史監兼吏部尚書,以德林為內史令(內史監、內史令都是內史省
長官)。進爵時,楊堅再將李德林冷落;高熲晉為開國郡公,虞慶則晉為開國縣公,屬
從一品;而李德林只授開國縣男,只是五品,雖然內史令已是三品官,但如此作踐,自
然是明顯的貶損了。
楊堅的視線重新落在案上。那拆開的羽檄,白紙黑字,寫得分明:突厥厲兵秣馬,
將大舉南侵……幾十年來,突厥的騎兵橫行幾萬裡,全無敵手!內戰剛息,國庫空虛,
大隋的帝座尚在搖晃,豈是突厥人的對手?如今高熲遠在千里,節度征陳大軍;虞慶則
乃是武夫,不諸韜略。
可以究討卻敵之策的只有李德林……
楊堅的視線再次落在羽檄之上,看到的不是白紙黑字,而是一雙怪異的似笑非笑的
眼睛。當時,李德林受封時,就瞇著這麼一雙怪眼。這是透視一切的眼睛,楊堅最喜歡
的是這一雙眼,最忌恨的也是這一雙眼。
如今,事態的發展又被這個怪人言中了,求他出來運籌帷幄,那太難堪了!
這時,進來了內侍張權。
「陛下,這是長孫晟上的奏疏。」
「長孫晟?」
「就是五個月前,陛下以長孫氏家族的名義,派人到突厥可汗那裡以重金贖回的那
個長孫晟,他前幾日回帝京了。」
「哦……」
楊堅已經風聞突厥有南侵之意,長孫晟由於「一箭雙雕」而名噪漠北,如果被沙缽
略可汗留在漠北加以重用,那對立足未穩的大隋政權,將是個潛在的威脅。因為,楊堅
打算對江南的陳朝有所進取,準備任命長孫晟的叔父長孫覽為東南道行軍元帥,當時長
孫晟的另一個族叔長孫平又是壽陽的總管,長孫晟的哥哥長孫熾正持節巡視東南道三十
六州,倘若叔見與長孫晟來個裡應外合,外加突厥幾十萬騎兵,那隋室就不堪設想了。
何以為計呢?褫奪長孫氏的兵權,不僅師出無名,而且無異為淵驅魚,激人生變,還動
搖了團結長孫巨族的國策,那是不可取的。為此,楊堅才敲定用重金贖回長孫晟的方案。
楊堅信手拆開奏疏,漫不經心地瀏覽著。
「好。」他喃喃自語。
「好!」他眼中放出異彩。
「太好了!」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楊堅站了起來,離開座床,在房中快速地踱步,他興奮極了,隨後吩咐道:
「傳長孫晟!」
長孫晟的奏疏闡明了對付突厥南侵的完整戰略思想,要點有三:一、眼前敵強我弱,
不宜正面交鋒;二、突厥雖強,但內部充滿矛盾,玷厥、阿波、處羅侯與沙缽略貌合神
離,東方的屬國奚、習不堪突厥的勒索,也有離心叛意,容易分化瓦解;三、如果采用
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策略,最終便可孤立沙缽略可汗,一舉而空其國。
楊堅覺得這封奏疏雖然某些細節還不清楚,但就總體而言,闡述得透徹深刻,充滿
著遠見卓識。他重新坐在座床上,逐段地品味著。
不到一個時辰,在內侍張權的引進下,長孫晟來到了寢宮前殿,叩見之後,立在一
旁。楊堅含著笑意,親切地打量這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記得灞橋送別時,他還稚氣未盡,
如今臉上卻已長滿淡黃的髭鬚,顯出一副剛毅不拔的氣概。
「長孫郎,你的奏疏與朕不謀而合,朕心大悅。只是一些細節,不甚清楚。」
楊堅接著便詢及玷厥、阿波和處羅侯的情況,以及他們與沙缽略可汗矛盾的底細。
「突厥帝業多是兄弟相承,從伊利可汗、逸可汗、木桿可汗到佗缽可汗,都是如此。
照此沿襲,佗缽理應傳位給五弟玷厥,結果卻被攝圖奪去……」
「攝圖何許人?」
「攝圖是逸可汗的兒子,玷厥的侄兒,也就是當今的沙缽略可汗。他們叔侄間的裂
痕是深的,儘管事後沙缽略封咕厥為達頭可汗,讓他掌管突厥的西方,然達頭可汗一直
耿耿於懷,不甘屈居人下當個小可汗。倘若我們遣使西方贈達頭以狼頭大纛,推他為大
可汗,這就搔到達頭的癢處,突厥勢必兩分……」
「嗯……」楊堅點頭稱是:「那阿波與攝圖有何縫隙?」
「佗缽可汗臨終時囑咐兒子庵羅,說自己王位是從三哥木桿可汗那裡繼承來的,要
庵羅讓位給木桿的兒子大邏便,佗缽過世後,國人準備迎立大邏便,可是逸可汗的兒子
攝圖極力阻攔,說:『如果立庵羅,我們兄弟自當聽從;倘若立了大邏便,我們必以利
刃相見!』攝圖後長,又有實力,國人不敢拂他的意,結果立了庵羅。但是庵羅不能控
制局面,不久就讓位給攝圖,於是攝圖便當上了沙缽略可汗。同時,封庵羅為第二可汗,
居獨洛水;封玷厥為達頭可汗,鎮西方;封大邏便為阿波可汗,鎮北方。阿波可汗與達
頭一樣,都以為本已到手的大可汗被沙缽略奪去了,這種的裂痕是難以彌補的。稍施反
間之計,便可將突厥一分為三!」
「嗯。」楊堅點了點頭:「那處羅侯又是如何?」
「處羅侯是沙缽略親弟弟,由於突厥有繼承兄業的習俗,沙缽略雖讓他主管東方的
軍事,但仍存戒心;處羅候卻也因此存有奢望,他曾與卑職暗立盟誓,想借我大隋之力,
裡應外合,以圖進取。」
「好!」楊堅沉吟了一陣又說:「朕在當年便知將軍來日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
箭射落雙雕,名震漠北,為我為炎黃子孫揚眉吐氣。如今又有三只大雕盤旋塞上,這回
朕可要親眼看看你的箭法!」
「這三只大雕不同凡鳥,射下它們並非易事,不射落它又國無寧日。臣以為,只要
三雕處於競食狀態,仗著陛下神威,或許有朝一日它們會翻身墜落。」
「促使三雕爭食,乃是當務之急。萬一突厥在我舉動之前揮師南下,那遠交近攻、
離強合弱的設想就會化成泡影了。因此,事不宜遲。你看派誰去達頭可汗那裡合適?」
楊堅知道長孫晟深知突厥內情,給他一個請纓的機會。
「達頭的事好辦,他與沙缽略裂痕最深,只須派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臣西行,賜以狼
頭大纛,謬為欽敬,必滋達頭非分之想;待其遣使來朝,再特意引居沙缽略使者之上,
『爭食』的情景必然出現。東路該去的地方多,除分化突厥屬國奚、習等外,還得離間
沙缽略心腹處羅侯。臣曾與他立有盟誓,別人前往,恐非所宜。臣之所議難免不周,還
望聖意裁決。」
「好,現擢你為車騎將軍,出使奚、習兩番,而後轉至漠北處羅侯牙帳,事成之後,
另有升賞。」
長孫晟領旨、謝恩之後,連夜出宮。同時,楊堅又連夜召見內史令李德林。
楊堅把長孫晟的奏疏化成自己的意思,對李德林重述一遍。楊堅注意到內史令發亮
的眼睛,禁不住露出狡黠的笑意,他哪裡知道李德林剛剛在宮外朱雀街碰到了長孫晟,
對楊堅高見的來源早已猜中了七分。
「聖上天縱英明,凡人望塵莫及。」
李德林聽完楊堅的話後,一字一頓的說道。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楊堅一笑:「自古帝王之興,必有異人輔佐,公懷不世
之才,當為朕指出疏漏之處。」
德林沉吟半晌,才說:
「九州戰亂已歷數百年,人心厭戰,萬一戰端一開,士氣最為可慮。是否可頒一詔,
撫恤戰亡之家以鼓士氣。」
「君之所言不差!就以進貢突厥金帛,轉為賑濟陣亡之家,定然大振士氣!」
李德林聽了一驚:斷絕進貢本是好事,然而時機未到,這樣做只會刺激突厥人提前
南侵;南侵一提前,遠交近攻、合弱離強的設想豈不成為紙上談兵!他本想再進一言,
但考慮到楊堅用那麼堅定的口吻表述自己的主張,就不好再說了。如今畢竟是君臣關係
了,因為曾經批其道鱗,他正在吃苦頭呢!
三天後,太僕元暉由伊吾道出使玷厥,長孫晟也取路黃龍道,向奚、習進發。
這一日,由於貪行,長孫晟一行又錯過驛站。時已薄暮,人饑馬渴,前程卻是毫無
人煙的老林。待到人馬進入老林,天色已是大黑,伸手不見五指,長孫晟只得駐馬。
「真是個鬼地方,要是碰到強盜,怎生是好?」
一個隨從在背後小聲嘀咕著。
長孫晟也有點發怵,這是可能的。平定尉遲迥叛亂時,不是傳聞有不少人遁入山林
以劫掠為生嗎?長安啟程時也曾把這一情況估計在內,那日陛辭時,皇上要他多帶一些
人馬,他卻斷然謝絕,以為自己有百發百中的神箭和舉世無雙的飛彈,人多拖累,反而
誤了行程;結果只挑了十個精壯隨從,押運金銀珠寶。現在他才明白,一個普通的常識
自己卻未曾想到:
——似此漆黑之夜,神箭、飛彈從何湊效?萬一為強人所圍困,這批用以收買突厥
酋長的金銀珠寶,豈不全完了!使命難成,回京如何復旨?
正在為難之時,一個隨從發現老林深處有燈火閃爍,看來若非寺廟便是獵戶的草廬。
大家喜出望外,牽著馬朝火源摸索前行。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座茅屋。扣扉半晌,沒人
上前開門。兩個隨從想破門而入,被長孫晟喝止了。
長孫晟繞到透光的窗子前面一瞧,只見屋裡燃著松明,兩個長者各坐繩床,對案弈
棋,均為道家裝束。一個書童旁侍,一個書童添火。四人都關注棋局的變化。
「劫!」一個鬚髮尚青的長者叫了一聲,聲調顯得有點激動。
「殺!」另一個鬚髮斑白的長者回敬道,他的聲調顯得溫和平靜。
「劫殺何來?」忽然從牆隅發出蒼勁的聲音:「不食人間煙火,何需劫殺?」
長孫晟順著聲音一看,遠離棋枰丈把外的地方有個面容清朗的老翁正席地而坐,一
個十五六歲光景的侍童肅然旁立,宛如泥塑木雕,全然不動。這時老翁緩緩地站了起來,
朝棋枰輕輕噓了一口氣,棋盤上的黑白子便如雪花柳絮般地飛揚起來。長孫晟等人驚異
萬分。那老翁又發語道:
「何來俗人氣息?將門外的人引進來。」
錯愕間,長孫晟一行已被引進茅屋中央。
定神一看,不見白髮老翁,只見兩個對弈的道士。長孫晟略微躊躇一下,便將自己
急於出使奚、習和契丹等部,因為貪行錯過驛站只得到此借宿的情形說了一遍。少頃童
子獻茶。長孫晟剛啜飲一口,又被黑須道士一語震動:
「將軍鬚髮淡黃,當是鮮卑人。北魏皇族以元氏、長孫氏為大。元氏在改朝換代時,
為宇文泰、高歡所剪,遺孽無多,北周皇族,只有宇文氏一族,已被當今皇上誅滅。如
今,鮮卑人巨族是長孫氏,皇上所倚重的也是長孫氏。像將軍這般少年得志,當是長孫
氏了。如今,長孫覽是東南道行軍元帥,長孫平是壽陽總管,長孫熾正持節巡視東南道
三十六州。看將軍的年齡當屬長孫覽子侄輩,長孫熾之兄弟行了。只有長孫晟才是出使
奚、習、契丹最合適的人選,做起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事便當多了!」
想不到一切都在此老預料之中,長孫晟不覺肅然起敬,問道:
「先生貴姓?」
「賤姓章仇。」
「先生呢?」長孫晟轉向鬚髮斑白的道士。
「野老楊伯醜,與將軍有過一面之交,因何如此健忘?」
長孫晟覺得今宵猶如墜入五裡煙霧,什麼都看不清了。楊伯醜看他仍是懵然不覺,
便微笑道:
「將軍試想十年前的事,時值黃昏,在大宮伯長孫覽府上議事大廳裡,突然闖進一
個乞丐……」
楊伯醜的話,揭開了長孫晟心中的帷幕。那是周建德元年。當時的大宮伯長孫覽以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誅殺大師宇文護一家,幫助武帝宇文邕從叔父手中奪回旁落的大
權,因而深得武帝的信任。那時,宇文護部屬多遭貶逐,周室出現短期的權力真空,長
孫覽卻實權在握。以元氏、長孫氏家族為主體的北魏王朝正是被宇文氏所篡奪。機遇觸
動了長孫氏家族那根塵封的復仇心弦。
一日黃昏,在長孫覽的薛國公府第,長孫氏家族正在敲定報仇復國的舉事部署,突
然在議事堂出現一個不速之客。
他的形容像叫化的方士,伸出一雙討乞的手……然而,給錢、谷子、幣帛,一概謝
絕。啊,他的舉止比王侯還高傲!他便是楊伯醜。
他環顧一下議事堂,開始講話。聲音始終是低沉的,但非常有力。每一個詞都像鐵
匠錘下飛濺的鐵屑,帶著炫目的弧光,投進人們的心坎。不管情願與否,長孫氏家族無
不屏息受教,時而臉色鐵青,時而坐立不安,時而冷汗淋漓,時而惶遽失措……楊伯醜
一席石破天驚的話,像一股發自山谷的幽風,把凝聚在周室上空的戰爭陰雲吹得煙消霧
散,長孫氏的復辟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收斂起來。這是楊伯醜預期的目的,然而,
他根本沒有料到,那一席話對年輕的長孫晟會產生非凡的影響。
長孫晟懷著崇敬的心情癡望著眼前的楊伯醜:鬚髮雖斑白了,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長孫晟委實難以理解:
——時值聖朝,兼逢英主,這等出類拔萃的人物為何還要遁跡山林?看來,人的智
力居多是畸形發展的,某些方面非常敏銳,另一些方面卻異常遲鈍。這,大概就是造成
個人悲劇的內在原因。
楊伯醜以陰陽術數馳名,尤精卜卦。晚飯後,長孫晟求他預卜前程。
楊伯醜含笑道:
「卜以決疑,將軍無疑,何需卜卦?千金公主不會忘卻國仇家恨。在突厥,可賀敦
的權力比中國的皇後還大,只要她仍是可賀敦,長城內外就會遍燃復仇的火焰。突厥人
有以母嫂為妻的習慣,宇文氏公主還年輕,還可以當好幾代的可賀敦,可以斷言,將軍
的大半生將在萬裡黃沙裡度過。」
長孫晟沉默了,無言以對……
這一夜,大家在廳上舖了草,胡亂睡個囫圇覺,大清早便離開這群遁世者的草廬。
走了兩百步光景,長孫晟駐馬回顧昨晚留宿的茅舍。但見松作龍奔,欲騰萬裡之雲;石
為虎蹲,試瞰千尋之澗。巖泉濺珠,正好濯纓;清溪瀉玉,可以洗耳。果然是個高士卜
居的好地方。
就在長孫晟留連之際,一個侍童騎著蹇驢疾馳上前,他腰佩青虹寶劍,聲稱是奉了
師父嚴命,特為長孫晟他們引路走出黃龍道。
侍童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長孫晟也不以為怪。每逢人馬不易通行的山間小道,少
年把青虹劍左揮右舞,擋路的枝蔓紛紛落下,總是不惜力氣。大家都給他取個綽號叫
「開路先鋒」。長孫晟曾問及他師父的名字,他說師父已埋名隱姓多年,所有的徒弟不
知道,也不敢問,就是侍童本人的名字,也是盤問再三,才說姓仇,叫仇小龍。真是一
個怪姓。
快到契丹境內的一個晚上,他們在一間破敗的草廬裡過夜。臨睡前,仇小龍悄悄地
向隨從問起長孫夫人的情況,隨從搖頭不語。這一夜仇小龍悶悶不樂,很遲才睡著。但
是,在他睡得最甜時,草廬起火了,隨從們花了大力氣才將他搖醒過來。由於及時搶救,
用以贈送的珠寶沒有損失,坐騎也只是燒焦了毛,但是有五個隨從丟失了佩刀,儘管反
復尋找,還是一無所獲。
長孫晟一行來到突厥、奚、習三國,看到的是一樣淒涼慘淡的景象:牛羊牧畜已被
洗劫一空,壯年男子大多被突厥人趕赴戰場。從愁眉苦臉的酋長那裡,長孫晟得知突厥
南侵提前的消息。這對他真是晴天霹靂:倘若突厥南侵得手,別說「離強合弱、遠交近
攻」的戰略化為泡影,就是大隋的江山也岌岌可危,更別說生靈塗炭了!
長孫晟憂心忡忡,使他慰籍的只是到三番國的使命倒是十分順利地完成了。三番國
飽受突厥掠奪之苦,早有離心;由於戰爭的爆發,突厥人又超負荷的壓搾,更激起三番
國叛意;再加上隋室專使送給他們大量的禮物,真是喜出望外!因此,與隋室結盟共同
對付突厥的誓約,不費任何口舌便簽訂了。特別是奚、習二番的酋長聽說長孫晟是鮮卑
人,便同他拉起血緣親來。他們聲稱:奚、習也是鮮卑人後裔,至今,他們每年都到甘
河大山的嘎仙洞去祭祀鮮卑的老祖宗。
由於酋長的熱心安排,長孫晟一行不辭跋涉之苦,到甘河大山(即古之大鮮(瓦毛)
山,今之大興安領北段)的嘎仙洞瞻仰了北魏的塚廟。嘎仙洞在甘河上游、嘎仙溝東側
懸崖的半山腰,所謂「神廟」不過是個巨大的天然石室,室內可容納數千人,當中有塊
大「石桌」。洞內西側的石壁上有漢字隸書石刻,那是魏太平真君四年,太武帝拓拔燾
派謁者僕射庫六官到此祭祀祖先的祝文。祝文裡對皇祖的稱呼仍依鮮卑人古習慣,稱皇
帝為「可寒」,稱皇後為「可敦」。
面對西壁的石刻祝文,長孫晟不禁頂禮膜拜,神情異常肅穆。拓拔燾不僅是長孫晟
引為驕傲的祖先,而且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正是這位傑出的皇帝,出色地實行漢族、
鮮卑族融合的政策,讓鮮卑人主持軍事,由漢人管理政事,破夏國,殄後燕,滅北涼……
肅清黃河流域,統一北方,結束民族間仇殺,讓各族的黎庶過著相對安定的日子。
下山路上,長孫晟仍沉浸在對魏太武帝的懷念與敬仰中。忽然聽得背後傳來隆隆巨
響,猛地一回頭,只見山上一塊巨石不偏不倚正對準他疾速滾下來,躲已經不及了。白
龍駒驚叫一聲,連人帶馬跌入萬丈深淵。
這時,十個親隨連同習族酋長的兒子都倉皇趕到崖邊,俯視那雜樹參差、深不可測
的幽谷,聲嘶力竭地呼喚:
「長孫大使——長孫大使!」
然而,大家聽到的只是空洞的回聲。
過了一陣,大家忽然想起石頭是從山上滾下來的,這分明與在後面斷後的仇小龍有
關。於是,眾人蜂擁上山,準備找他算賬。大家上前一看,發現仇小龍雙腳懸空,兩手
緊緊地抓住一根碗口粗細的樹枝。看來,是他不慎踩上那塊重心不穩的石頭,連自己也
險些喪命。
親隨雖是釋疑了,卻難消怨恨情緒,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又奔到崖邊,去解救仇小
龍。
這時,太陽已經落下山了,深山裡很快就暗下來,生火的火石、火繩都在長孫晟身
上,連點燃火把的條件都沒有。大家不免又對著深谷呼喚一陣,這才摸黑下山。
那樣深的山谷,長孫晟摔死無疑了。路上大家都在回想大使的好處,不免又對仇小
龍大為惱怒。
「最可憐的要算是長孫夫人,她與長孫大使新婚才六日,和望門寡差不多……」
長孫晟的貼身親隨哽咽地說。
「成婚才六日?」一直緘默的仇小龍忽然發問:「長孫夫人不是五年前齊國鄴城陷
落時,就被大使虜去長安?」
「胡說!」
親隨著實發火了,把仇小龍罵得狗血噴頭。在不絕的怒斥聲中,把長孫晟在鄴城挺
身救難,以及高家姑娘感恩圖報,憑那桿箭上的「長孫氏」字號循跡尋找了五年,才在
長安城巧遇長孫晟的故事講了出來。
「唉!你為何不早說?」
仇小龍聽罷,低聲叫喊著,同時淚水奪眶而出,只是黑暗中誰也沒看見。
夜半時分。
長孫晟的隨從們與習族酋長的兒子,懊喪萬分地踏著星光回到酋長的帳篷。白髮蒼
蒼的老酋長舉著煙焰騰騰的松明倚門懸望。他的身後立著一個魁梧的將軍。
大家全愣住了——立在老酋長背後的正是長孫晟,他還衝著部下們微笑呢!他跌下
深淵時,掛在洞底的一棵大樹上,雖是一時昏厥,但是還可以行動。他自己爬下籐纏蔓
繞的樹,湊巧又遇上一個習族的獵人,這個獵人領著他抄近路回來。
隨從們喜形於色,興奮一陣過後,長孫晟吩咐他們上床休息。只是大家還在竊竊私
語,仇小龍一人被安置在帳篷的角落,外頭由衛士們的臥榻圍攏著。他已經成為顯著的
嫌疑犯了。
第二天早晨,長孫晟佩上突厥處羅侯贈送的迦沙寶刀,叫仇小龍佩上寶劍,然後把
他單獨帶離帳篷,不許衛士們跟隨,一個親隨對夥伴們幸災樂禍地說道:
「他一定會親手宰掉這個龜孫的!我猜那塊石頭掉下來就有點可疑。」
令人不解的是,中午,長孫晟和仇小龍親切地談笑著走回帳篷;下午,離開習族部
落時,長孫晟又讓仇小龍隨行。
這回行程的目的地是處羅侯突利設的牙帳。突利設是突厥的官銜,也是官署,節制
主宰東方突厥的軍事。長孫晟要說服處羅侯起兵發難,配合防軍的軍事行動,對沙缽略
來個內外夾攻,以期穩住尚未站穩腳跟的隋室政權。在去年長孫晟客居漠北時,和處羅
侯就有裡應外合的密盟,此行不過是踐約而已。
由於大陪與突厥正式開戰,斷絕使節的往來,長孫晟一行扮成客商模樣。他們由習
族酋長的兒子領路,騎上快馬,朝西揚塵而去。
一路上見到的是:燒殘的帳篷,踏破的窩棚,牛羊被突厥掠奪為軍糧後只剩下一些
瘦骨嶙峋的畜牲,還有不能當兵充役的老人小孩。在一個破落的窩棚旁邊,一個斷了右
臂的少女正跪在地上擠羊奶,身後站著一個愁眉苦臉的蒼老男人。
領路的酋長兒子用鞭梢指著少女的斷臂解釋,前些日子,突厥人把她家僅有的一頭
奶牛也拉去充軍糧,她捨不得,死命拉著韁繩不放,結果連胳膊都給血淋淋地砍了。
長孫晟來到了突利設牙帳。然而,處羅侯不在牙帳,戰爭一發生他就奉命去都斤鎮
大可汗的汗庭,當了葉護。葉護相當於漢族政權中的丞相,但可汗交給處羅侯的是留守
大本營的任務,以防突厥北面的勁敵鐵勒部落南下偷襲。於是,又一番長途跋涉,長孫
晟一行才到達都斤可汗庭。
處羅侯並非預料中那麼好對付。他非常客氣地接待長孫晟一行,把他們一行安頓在
葉護毯帳內室最豪華的臥房之中,三餐均是珍饈美味,但是門外戒備森嚴,不讓他們逾
越臥室一步,且說:
「兩國交鋒,長孫晟絕然不宜露面,這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處羅侯始終不與長孫晟洽談正事,總是誰說政事繁忙,來日再說。後來乾脆不予見
面。
有道是救兵如救火,長孫晟等了十幾個「來日」,不見處羅侯的面,心中急如火燒
油煎,不覺間已是形銷骨立,面容憔悴。一天,處羅侯撥開臥室的絲簾,驚訝地說:
「節下因何憔悴一至如此!」
「我一為君優二為兩族百姓憂,三為葉護大人擔憂,重重憂慮,能不見之於形?」
「誠然如此,然則吾有何優?」處羅侯愕然而問。
「葉護大人尚能高枕無憂耶?」長孫晟顯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貴軍南下,玉石俱
焚,生民塗炭,吾之所優,人所共知。然而,沙缽略可汗心中最忌疾的是誰?大人難道
不明白?你們突厥有弟承兄業的風習,而沙缽略卻無意傳位予你。倘若大人沒有岌岌自
危之感,當初何需與本使密盟?他遲遲不加害於你,在於自己聲名未著,地位不穩,懾
於大隋對你的器重罷了。倘若此次南徵得手,沙缽略自然聲名遠播,地位牢固,而隋室
對大人的器重也失去威懾的份量,到彼時,大人將何以自處?大人把這場戰爭作壁上觀,
甚至還賣力為他人防守北疆,等待沙缽略回來收拾你,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一席話說得處羅俟心驚肉跳,瞠目結舌。良久,臉布愁雲的處羅侯一反倨傲的故態,
謙恭地求教道:
「節下能否代籌一安身良策?」
「叫你起兵與大隋裡應外合,雖是一種辦法,只是沙缽略元氣未損,倘若揮師北還,
大人恐難以抵擋,本使也不忍叫你去冒太大的風險……唉,看來是山窮水盡了,哪有什
麼妙計?」
長孫晟不願立即把幾天來籌思的計策說出來,特意讓處羅侯著急去。他知道,人只
有慌才不擇路,急才鋌而走險。處羅候不到饑不擇食的地步,是不會吞食誘餌的。
牙帳內,兩人默然相對,時而交換一下探詢的眼色。處羅侯想從對方神色中尋找策
略,長孫晟想觀測對方著急的程度。長孫晟的隨從們生怕干擾這場事關重大的談話,連
透氣都怕太粗了,一動不動,活像墓坑中的兵馬俑。
巳牌時分,一個附離在牙帳前翻身下馬疾馳帳內。處羅侯聞報,掀開絲簾,步出前
廳。絮語一陣之後,他回到臥房。長孫晟注意到他惶遽的神色,等待下文。
「前方又打了勝仗,」處羅侯情緒頹喪:「我軍攻陷了金城、上郡、弘化、延安等
名城,現已全線越過長城,形成弧形包圍圈,疾速向長安推進,長安的陷落已成定局。
掠來大量子女、玉帛和牲畜正送來都斤鎮。貴軍節節敗退,何以為計?」
長孫晟不語。
「節下為何一言不發?」
顯然,處羅候更沉不住氣了。
長孫晟只是搖頭,表示確實無計可施。
這時,又一附離來報,說是達頭可汗不願隨軍南征,帶著自家的十萬騎兵返回西方。
長孫晟明白,這是太僕卿元暉對達頭的離間工作奏效了,便贊賞道:
「達頭深知養虎遺患的道理,這一釜底抽薪,頗有遠見!」
處羅侯在咀嚼長孫晟的話。
午牌時分,在北方邊境斥堠了望鐵勒族軍情的一個軍校立在絲簾外報告:
「啟稟葉護大人,鐵勒人仍無動靜!」
「去吧。」處羅侯在簾內答道,然後咕嚕著:「要是鐵勒人真的發動進攻,那倒好
了!」
長孫晟目光亮了:機會來了,他所等待的正是處羅侯這樣的話。
「葉護大人,」他站起來走到處羅侯跟前,試探地說:「倘若你派人到前線告訴沙
缽略,就說鐵勒族陳兵漠北,準備襲擊都斤鎮大本營……」
「那怎麼行?」處羅侯眼神帶著疑忌:「沙缽略班師回來,發現沒有敵情,一定把
我砍了!」
長孫晟的心情松了:
——處羅侯在這等重大的利害面前,仍然與沙缽略同床異夢,他確實不要這場突厥
唾手可得的勝利,擔心的只是自己。
「你我交情已非一朝一夕了,也曾當天盟誓,若是為一己之私置葉護大人於死地,
天地不容!這事可以做得不留痕跡,使沙缽略摸不著底細。大人可有個把心腹親信?」
處羅侯揮揮手,表示對方實在問得多余。
「只要派一個由親信組成的偵察小組,遠出北疆,然後讓他們回來當著眾特勒、伯
克以及俟斤的面(特勒是可汗子弟的尊稱;伯克乃突厥的牧主貴族;俟斤為突厥的顯
官),稟告鐵勒犯邊的敵情,誰能不信?隨後大人便可率師出境,擺出應敵的陣勢;那
時,鐵勒人必然以為突厥有北犯之心,自會陳兵邊境,嚴陣以待;沙缽略回師之後,看
到兩軍對壘的情形,還能疑心你謊報敵情嗎?」
「好!這真是絕妙的計策!」
處羅侯連連點頭叫好,臉上的愁雲一掃而光,當晚就讓他的兒子染於跨上千里名駒,
奔漠南,出白登,越黃河,向沙缽略的牙帳風馳電掣地飛去。
次日,長孫晟一行也離開了都斤可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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