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對太子越來越沒信心,決定重新思考繼嗣大事,一場新的宮廷
陰謀拉開了帷幕。
張權一腳探進寢宮便知事情不妙,名貴的瓷器摔碎在地上,片片發出刀槍劍戟般的
刺眼光芒。獨孤後靜坐床上,比張牙舞爪的猛獸更叫人發怵。原來她一切都知道了。張
權想立即抽腳往後狂奔,但那只腳則死死地定在地上,似乎不屬他所有。終於,他以極
大的勇氣將後腳也移進內室,卻難禁胸口劇烈的心跳。他規規矩矩地立著,甚至不敢透
氣,努力把自己變成活死人。他極明白:
——這便是內侍張權此時此地的最佳生態!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獨孤後仍是一言不發,似乎已經本化,而張權也著實變成木偶。
一個宮人伸長脖子在門外探望一下便想縮回,卻立時被張權的眼光捕獲。他一招手,便
拉線般將她引入室內,接著便低聲吩咐道:
「我剛才不小心,打破了瓷瓶,你來收拾一下,要快!」
那宮人點了點頭,出去拿著掃把,小心翼翼地打掃著。不一刻便將瓷片清除乾淨,
但卻不走出去,仍是猶猶豫豫地站著。
「你有什麼話?說吧!」獨孤後開口道。
「啟稟二聖……」宮人仍大為不安:「太子妃元氏昨晚暴亡……」
「你說什麼?」
「元妃昨夜暴亡……」
「沒聽說她生病呀!」
「宮中謠傳……道是太子寵姬雲昭訓下毒所致……」
獨孤後火冒三丈:尉遲氏以一夜之歡,可令聖上為他的宿敵修墓;雲昭訓侍寵而驕,
什麼事做不出來?毒死元妃的事只怕不假!丈夫我管不來,兒子難道也管不來?當即氣
沖沖地對宮人說:
「去,馬上去東宮,把楊勇給我找來!」
「領旨!」宮人立時快步出宮。
過了許久,廊上傳來了一陣緩緩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來至外室便即止住;過了一陣,
腳步聲又起,卻不見有人進來,顯然那人還是在外室徘徊。
「你給我滾進來!」獨孤後厲聲喝道:「干起壞事來,略無猶豫,為何不敢進來?」
然而,過了許久,那人還是沒有進來。張權隱隱地感到有點不妥,往門外走去,想
看個究竟,不料在門口差點與楊堅撞個滿懷。楊堅氣呼呼走進來,他分明聽見獨孤後罵
的是他,怎地不氣?他聽到那個『滾」字,先自一愣,想忍一忍再說,卻無論如何也忍
不下。打從他當了北周的大丞相以來,十多年來從來無人敢如此辱罵他,這還了得,今
日非給點顏色看不可!
「你……」楊堅聲色俱厲,指獨孤氏正待發作。
突然張權跪在面前,急急稟道:
「誤會!誤會!天大的誤會!二聖罵的是太子,聖上萬萬不可會錯了……」
楊堅雖是克制一下,但仍不信獨孤氏是在罵太子。自從冊立蓮花公主為貴嬪之後,
他們夫婦間的信任已與日俱降。他瞪視著張權,威嚴地說:
「張權,你知道欺君是什麼罪?」
獨孤後也立即接上,話裡軟中帶刺:
「張權,你又何必多言?倘若他硬說是在罵他,那也沒啥,頂多是個殺頭罷了!當
年改朝換代之際,時刻都有人頭落地的危險,多活了十年,已是萬幸,到現在才死,照
理還得感謝蒼天呢!」
「奴才怎敢欺君……」張權急急解釋:「昨晚元妃暴亡,二聖正在生太子的氣,已
經令人傳呼太子進宮,不料來的卻是皇上……」
便在這時來了楊勇,他見室內氣氛不對,立即跪落下來,準備接受訓斥。
然而,訓斥卻始終不來,一種莫名的恐慌開始籠罩他的心頭。
「元妃是怎麼死的?」楊堅終於發問。
「兒臣……也不甚清楚。」
「有人說是雲昭訓下藥致死的,可有此事?」獨孤氏發語冷峻。
「不不,她已心痛兩天了,怎能是被人毒死的,此事父皇母后可以派人檢查,萬萬
不可冤枉好人!」
「此事自然要派人查驗!」獨孤後仍是聲中帶氣:「便是病死,你也有照應不周之
責。你可明白:我們給你安排這門親事,用意何在?」
「此事兒臣明白。元氏乃北魏皇族,周取北魏,我代北周,敵人的敵人便是我的朋
友,父皇母后讓我同元氏配婚,用意是聯合北魏皇族共同對付北周的殘餘勢力,鞏固我
大隋的百年基業……但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兒臣實是無法可想。」
「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嗎?」獨孤後駁道:「聽說你們從來不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你
只是一味專寵雲昭訓,這不活活將她氣死!你不以江山百姓為念,沉迷女色,那是不想
當太子了?若是不想當太子,那也由你!」
楊堅覺得獨孤後句句是理,天經地義,不由暗暗佩服;可是猛一轉念,又覺她幾乎
句句都是含沙射影罵他,心想這個鬼地方實在呆不住,要想同尉遲明月、蓮花公主歡度
晚年,非得另建一行宮不可。他想起鳳鳴歧山的故事,歧山風景秀麗,止好棲風;若是
在歧山建一座個:宮,豈不妙極?
而獨孤後自是日遣回太子以後,便在東宮安插親信宮人,既欲弄清元妃之死的真相,
也想偵伺太子的動靜。自此以後,三天兩頭便有宮人來報「太子耽於酒色」。獨孤後也
往往借題發揮,指桑罵槐,覺得以此整治楊堅最為上策,因而對合發的宮人賞賜甚豐;
而那些宮人發現生財之路,不免真假摻雜,愈報愈多,弄得楊堅和獨孤後對太子越來越
沒信心,終於決定重新考慮繼嗣的大事。
他們請了術士來和,給諸王子看相。來和看了楊勇、楊俊、楊秀、楊諒四人,不出
一言。為此,楊堅便決意駕幸并州;因為晉王楊廣現任并州總管,他是唯一未被來和相
過的人。
上午,并州總管府來個使者張衡,那張衡出語謙遜,對晉王禮敬有加;但問此行是
何公事,卻言無有,只是順路到此,盤桓數日即要離去。這使晉王夫婦既感困惑,卻又
激動,以致整個中午為此議論不休。
楊廣終於打了個阿欠,懶洋洋道:
「睡吧,再揣摩也還是不得要領。反正咱們從不虧待朝廷來使,便是不入流小官,
也均以上賓待之,無使他們在父皇面前說咱的壞話;如今,對待張衡禮數無缺,便也無
需多想了。睡吧!」
許久,蕭妃才從外廳進入內室,對正在就床解衣的楊廣說道:
「姜適才卜得一卦,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咱們一起來詳細看看。」
楊廣仍在解衣,一面說:
「什麼大人?張衡才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官兒!」
說畢鑽入被窩。
那蕭妃乃是梁主蕭巋之女,開皇三年,楊堅娶之為晉王婦,其用意與為太子娶元氏
一般無二。她見晉王楊廣鑽入被窩,則走近床沿,從容地說:
「欲知張衡,必先知沉重。沉重為當代儒學宗師,家父曾拜之為散騎常侍、太常卿,
他於賤妾出嫁那年去世,當今皇上特派捨人蕭子寶赴梁致祭,追贈使持節,上開府儀同
三司、許州刺史……」
楊廣於被窩中嗡聲嗡氣地問:
「這與張衡有何關係?」
「那沉重不僅為儒學宗師,且對鬼谷子秘笈修為甚深。據說,他的學問已傾囊授給
張衡。」
「你無非是說他很有學問。」
「這個張衡,字建平,祖籍河內……」
「你了解這些干啥?打算同他結親家嗎?」
「祖籍河內,便算是并州的半個主人,他對并州的山川形勢、人文風俗自然最為熟
悉。」
「父皇把這個有學問、並且熟悉并州的人派來當使者,卻是何故?」
楊廣從床上爬起來,半裸地坐著。
「張衡官居司門侍郎,是督官尚書的副手之一。督官尚書所管何事……」
「管官員的功過刑賞。」
「大王,妾再問你:當今大內最得寵的內侍是誰?」
「是……是張權!正是張權!」
「張權,是張衡的哥哥……」
楊廣急急地穿好衣服,重又下床,口裡喃喃不絕:
「大有來頭,大有來頭……你說,這是何吉兇?」
「爻辭言: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看來是好事……不過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他的
來意。」
「正是,正是。不過此人狡猾之至,恐不易洩密。女諸葛,你有何妙計?」
「先讓我想想看。你不妨現在就去籌劃一席名貴之宴,好好陪他喝酒,只是不能讓
他大醉。席上不言政事,更不得探聽內宮之秘,便是如此。」
「好,我就陪他喝酒。」楊廣不覺一笑,又說:「今日孤王把全權都托付與你了!」
「你不會後悔?」蕭妃也是一笑。
「後悔的是兔子!」
楊廣說著哈哈大笑,便往門外走去,恰好侍妾送參湯上來;若非那侍妾應變敏捷,
定要撞個滿懷。
「請王妃賞用參茶。」侍妾道。
「請紅葉妹妹也賞用參茶。」蕭妃說道,同時用雙手捧杯端至侍妾紅葉面前。
紅葉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不解地望著蕭妃。若非平時蕭妃待她甚好,她又頗獲
晉王寵幸,定要以為是大禍臨頭了。她愣了一愣,定神說道:
「王妃,你待奴婢確實親如姊妹;但主僕終究有別,以後萬不可如此戲耍。」
蕭妃放下手中的杯子,拉紅葉一起於床沿坐下,親切地說道:
「紅葉,我若沒記錯,你是生在王昭君那個村中。當年家父決意將我嫁與晉王時,
我當即向家父請求:要昭君村中的女子作為陪嫁的侍婢。據說那村中的女子,出落的都
是美人胎。因此,你就來了。王昭君當年做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因而青史留名。如
今也有一件大事,不知你想不想做?」
「我怎麼行呢?」
「你當然行,就不知你想不想做?」
「到底是什麼事?」
「先說你想不想做。」
「我……我試試看……」
「此事關係非輕,那麼……我們結拜為姊妹,他日有難同當,有福共享!」
「這……這……」
蕭妃這時又端起杯子說道:
「好妹妹,你先喝這杯參茶,然後咱們再對天盟誓如何?」
紅葉見她滿臉真誠,便接過杯子,一口一口地喝著。
蕭妃則想道:
「你楊堅趁我梁國君臣北上長安朝拜之時,背信棄義、舉兵偷襲江陵,滅我梁國;
我若輔佐晉王楊廣從楊勇手中奪回太子之位,他日便是皇後,我蕭氏家族也算半有天下,
這比公然起兵復梁豈不棋高一著?」
當下便喜孜孜點起香來,準備與紅葉對天盟誓。
張衡已然喝了半醉,由晉王府官員引進一間華屋安歇。那官員為他點燃紅燭,便即
匆匆告辭出去。張衡不以為意,伸個懶腰,接著就解開衣裳,打算安歇。
便在此時,房門悄然打開,一個盛裝的絕色女子,手提酒菜走了進來,順手把門拴
死。
張衡一驚,站了起來,急問:
「你……你……你來作甚?」
那女子似乎也是一驚,反問道:
「是誰?你來作甚?這是我的閨房,我是回來睡覺的呀!」
張衡急道:
「錯了,錯了,我這就出去!」
那女子伸手一攔,蛾眉倒豎道:
「且慢,究竟是誰錯了?」
張衡怎敢不拜下風,急道:
「我錯,我錯!自然是我錯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道:
「那也未必,說不定倒是我錯了。」
張衡此時全然明白,自己已經落入他人圈套,但還是誠懇地與她商量:
「你,請你讓我出去好不好?」
那女子又是一笑說:
「你一樁是非未了,奈何又生一是非?第一,這到底是誰的房間,又是誰走錯了房
間……」
張衡搖著雙手道:
「是我錯了,我早認了……」
那女子道:
「我不是早說了,那也未必嗎?第二,到底是你非禮間人閨房,還是我不讓你出去?
這可一定要弄個明白!」
張衡終於冷靜下來,說道:
「那,你說吧!」
「依我說,咱們什麼也不需辦,就憑這兩隻酒杯來賭一賭。只要你喝贏了,這房間
便是你的,你自然也沒有非禮闖入閨房……怎樣?我這辦法不行?那好,我這一聲喊,
你就怎麼啦?恐怕是輸光了吧?嘻嘻!」
張衡臉色一端,低聲道:
「姑娘,如此說來,你是誠心要張某犯法了?」
那女子嗤地一聲,嘻嘻笑道:
「張大人言重了!咱不過是晉王府侍妾,你卻是朝廷欽差,並且還是皇上心腹張權
的弟弟,本姑娘高攀都來不及,還敢給你難堪嗎?」
張衡一聽說她是晉王的侍妾,頭上嗡的一聲,如遭雷擊,呆了許久,垂頭喪氣地說:
「好,我認栽了,該丟官、該殺頭,都只憑姑娘一句話了!」
「大人誤會了,咱不過是要你陪本姑娘喝酒聊天,然後還要你青雲直上當大官,如
此而已,豈有他哉!大人經綸滿腹,如今還只是四品的官兒,那是什麼緣故?依我看,
原因使在於你太死心眼,走的都是死棋,不活!」
張衡坐了下來,靜靜地想著,忽憂忽喜,神情瞬息萬變,終於又說:
「要是我不依姑娘呢?」
那女子不馬上回答,兀自把酒菜往桌上擺,斟了兩杯酒,又擺好了椅子,先自坐了
下來,笑吟吟地望著張衡說:
「那也成,那你就把一肚子的儒學,連同鬼谷子的鬼學都倒出來,看看本姑娘會不
會被你的墨水淹死!不過,依我看喝進去肯定比例出來好。來,先干一杯!」
張衡舉杯一口乾了,心想我張衡一肚子絕學,只因一時大意,竟然栽在一個小女子
手裡,真是天大的笑話。
那女子又斟滿了酒,像完全了解張衡在心上轉了又轉的念頭,肅然道:
「張大人,你又想錯了,你並非栽了觔斗,而是青雲直上!試想想,有誰能值得本
姑娘如此相待?你呀,是書越讀越糊塗!」
張衡似有所悟,便道:
「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麼?」
那女子糾正道:
「不是我們要你做什麼,而是咱們應當做些什麼!」
張衡沉思了,他似乎全明白了。過了一會兒,又道:
「咱們?我還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呢!」
那女子坦率地說:
「我叫紅葉,賜姓蕭,是王妃的結拜妹子。若非晉王萬分器重大人,咱們能有今夜
杯酒對酌的緣份?喝吧。」
張衡聽了「紅葉」二字,不覺一震,竟愣了半晌,不發一言。
兩人干了第二杯後,張衡出手斟酒了,若非決意卷入大風大浪之中,是不會這麼干
的。
「紅葉姑娘,看來這是天數了!」張衡迷惘地說:「我進入并州地界時,曾遇一鶴
發童顏老者,他坐在一棵老楓樹下,我便策馬上前問路。那老者不理不睬,卻自顧歌曰:
『紅葉復紅葉,飄飄入帝闕……』你說,這是不是天數?」
紅葉也萬分驚異,直直地望著張衡說道:
「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
紅葉思慮片刻,喜孜孜地說:
「如此說來,事必大成!」
「但願如此!」張衡主動舉杯與紅葉對碰,兩人一飲而盡。
紅葉連連說「熱」,同時將外衣脫下,余下一緊身短袖褻衣,坦然一笑。
「我在自己閨房脫衣服,天經地義;若有不是,那便是夤夜私闖入家閨房的野漢了。
你說是耶不是?」
張衡不由得暗暗讚歎紅葉連珠般的巧辯。辯術到蘇秦、張儀那裡達到極致,那實際
上是鬼谷先師兵法在語言上的一種化境。以唇槍舌劍攻心,本是兵家上上之策,今見紅
葉運用隨心,便不敢以等閒女子視之,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因而杯來杯往,不覺又喝了
許多杯。
紅葉醉臉酡紅,連連嘟噥:「熱、熱」,努力站了起來,往張衡身上一靠,呢聲呢
氣道:
「你幫我再脫一件衣服好嗎?」
張衡動手替她解開鈕扣,把衣剝了下來,不覺心跳加速;但見她上身除了一塊紅兜
肚外,幾乎已是赤裸。張衡不由得渾身氣血翻騰,血脈賁張,伸手便往其胸脯摸去。但
才一沾手,紅葉則滑溜地閃開,她雙手捂著胸脯,眼含媚笑地望著張衡,噘著嘴說:
「且慢,你到晉王府的使命還未告訴本姑娘呢。」
張衡神思恍惚,道:
「你……你過來,本使全告訴你!」
紅葉忽然心跳加劇,這才著實感到緊張;但強自鎮定一下,便含糊地說「好」,緩
緩地湊上前去。張衡把紅葉攬入懷中,渾身血液鼎沸,猛地一愣,忽想:原來我是個好
色之徒!而如果我真的是好色之徒,見色不能自持,晉王還會瞧得起我嗎?於是乎緩緩
地松手,肅然道:
「紅葉,你快穿好衣服,馬上請晉王來,共商大事要緊。」
文帝楊堅一行已進入并州境內。
若是往常,晉王早已境外迎侯;但這回是密察,是否重新選定太子全由密察的結果
而定,要是事前讓晉王有個準備,豈非情同兒戲?為此,他派司門侍郎先行,觀察晉王
的動靜,絕不能讓其作偽,而影響他的百年大計。至於安全問題,那可無憂。有一箭雙
雕將軍長孫晟、右衛大將軍宇文述、殺虎勇將高雅賢以及大隊羽林軍保駕,自是萬無一
失。
中午時分,人馬來到關帝廟前。楊堅想稍事休息一下,用了午餐再走,便下旨駐馬。
可走到廟門口,不覺一怔:廟中已經坐滿了人,人馬怎生安頓。仔細一瞧,一個懦生模
樣的人正抑揚頓挫地講學,心想,到底是朕駐駕要緊還是你酸懦講學要緊?便要下旨將
這批士子趕出廟去;但看廟中士人黑壓壓一片,幾乎不下五百人,又覺不妥。心想,若
是此事傳揚出去,豈不有損他明主的形象?當即命長孫晟上前打探究竟是何許人在講學。
片刻間,長孫晟即回來稟告:
「那講學的儒生是李士謙,既是大儒,又是著名的隱士。」
楊堅不覺為之一震:
——幸好未曾魯莽!
當即召見了李士謙,且說:
「高士清風,朕亦頗有所聞:當年令堂仙逝,高士哀痛過度,形銷骨立,並且捨宅
為寺替令堂祈求冥福,因此大孝之名遠播。朕又聞,有兄弟分家,因分財不均爭訟官府,
高士知道此事,用錢彌補虧者,那兩兄弟因而感愧,終於成為善士。又聞鄉里有牛食先
生田中苗,先生不嗔不怒,將牛牽到涼處細心飼養。還聞先生田中禾黍被人偷割,先生
見到反而悄悄地避開。如此廣積陰德,難怪先生會名揚四海!」
「皇上過譽了!若說陰德,應是事無人知;而今這些瑣事竟然傳到天子至尊耳裡,
還有什麼陰德可言?慚愧!慚愧!山人就此告退!」
李士謙恭敬地說著,然後轉身遍告聽學士子:
「今日講學就到此為止,明日各位再來!」
說畢,謙然引退而去。
楊堅望其逝去的背影,不禁想道:
「這李士謙前朝兩次要他當官,均不赴召,堪稱真正的隱士。本朝也曾想起用他,
卻又不見蹤跡,不料卻在老二的治所講學。如此看來,老二為政不僅注重教化,而且聲
名也不壞,否則,又怎能羅致李士謙這樣的高士?」當下心中暗喜。
宇文述一路伴駕,根本不知皇上此行用意所在,但一人并州不見晉王接駕,才悟到
楊堅出巡屬於密訪,只是對密訪的目的不大了然。而關帝廟李士謙講學的景象,似乎是
楊廣對乃父楊堅密訪的一種反應。於是便隱隱感到他們父子間大不尋常的鬥法。
楊堅夫婦厭倦太子楊勇的宮闈秘密,長孫晟早已從堂姊蜀王妃那裡獲悉,因此對楊
堅出巡并州的心思他是一目了然。但當他目睹李士謙講學的場面時,也不禁吃了一驚。
因為,他從中看出兩點可疑的跡象:
——是晉王已經獲悉乃父北巡的用意二是這個李士謙並非正牌貨,而是冒名者。
只是他自己身處嫌疑之地,這發現無論如何是不能說破的,必須裝傻,一定要保持
緘默!
君臣一路所見,無外男耕女織,時見商旅往來,時聞書聲朗朗。著實是一派太平景
象。楊堅心裡暗暗得意,一直談笑風生。宇文述挖空心思湊趣,句句得體。長孫晟對事
態發展雖是憂心忡忡,卻也不敢顯露痕跡,不時還得與楊堅搭上數句輕松風趣的言語,
大是苦事。
不一日,隊伍來至晉陽城郊。晉陽原是北魏都城,魏亡至今不過五六十年。雖說中
間走馬燈般轉過了東西魏和北齊等三個短命王朝,但城廓基本完好,宮殿氣勢尚在,巍
巍然頗有龍蟠虎踞之氣象。君臣正自瞻仰廢都的風采,卻聞桑林深處傳來陣陣采桑歌聲。
楊堅駐馬聽了一會,說道:
「走,看看去!」
君臣且說且走,不覺已進桑林深處,但見林間衣袂飄忽,五彩繽紛,均是少女少婦。
一個美艷女子上前一福道:
「貴客何來?有何見教?」
長孫晟回禮道:
「當今聖上駕幸并州,大姊難道未曾聞說?」
女子笑道:
「當今聖上日理萬機,怎有時間北巡并州?客官說笑了!」
宇文述大聲斥責道:
「如今天子便在眼前,豈是說笑?」
那女子猶是不信,搖了搖頭說:
「絕無此事,你們萬萬不可以此說笑!」
楊堅樂呵呵笑道:
「便是有天大的膽子,量也無人敢假冒天子。朕今日北巡至此,實為體察百姓疾苦
而來。你家主人何在?快喚他前來,朕有話詢問!」
那女子對女伴使個眼色,女伴跑開了,她自己則口中喃喃不絕:
「你便是天子?便是皇帝?真的便是北巡到此的聖天子?沒假吧?民女這可要下跪
了!」
人隨聲落,果然跪了下來。而其他眾女也如被風吹倒一般,就地跪下。
剛才跑去的女子,不一會即帶引一婦人小跑過來。那婦人一身桑婦打扮,走近了一
看,原來是蕭妃。她氣喘噓噓,見楊堅立馬眼前,急亂中差點摔了一跤,當即跪下:
「父皇……你可真是從天而降,怎不先捎一個消息,讓孩兒輩早早高興……」
楊堅見蕭妃一身桑婦裝束,甚是滿意,但不免又有疑惑:
「是老二逼你來采桑的吧?他欺侮你了?你……你們起來說話!」
蕭妃款款站了起來,紅著臉道:
「他怎敢……便是不喜歡兒媳,也當明白父皇、母后一向寵愛孩兒……他怎敢胡
來?」
「那你們又緣何到此采桑?」
「父皇能得天下,雖言天命攸歸,但是出生入死者不知多少,便是拋荒了寸土,豈
非大大有負父皇的苦心!」
楊堅聽了此言,心中極為受用,感激之下,不覺熱淚盈眶,邊說:
「難得……難得!阿麼呢?他哪裡去了?」
「阿麼」是晉王楊廣的乳名。成年以後,父皇母后難得以此呼喚,只有極親熱時才
偶一呼之。蕭妃聽此呼喚,心知這比連升三級還要難得,當即又跪下謝恩,並解釋道:
「真是不巧,近來他北上巡邊去了!」
楊堅聽罷,更是喜上加喜,暗暗思忖:
——兒子知道謹守邊防,兒媳又以身作則從事農桑,如此看來,我夫婦一生苦心也
不枉了!
繼又聯想:
——老大身上所有的缺陷,竟然在老二身上一一補全,看來這是天意,是上天要我
隋祚綿延不絕!
想著想著,不禁又是心花怒放,眉笑顏開,繼而說道:
「進城吧!」同時順手拍了拍紅葉的頭,笑罵道:「小妮子,你膽大包天,竟敢誆
騙,口口聲聲自稱是民女!」
紅葉眼含笑意,瞟了楊堅一眼,道:
「采桑養蠶,非民曰何?自然是民女了!不過萬歲爺要罰,小婢也不敢不服!」
楊堅笑道:
「好,這就罰你領路!」
到了城裡,楊堅略事休息,然後便追覽了晉陽宮。
他想趁阿麼不在家,一切原樣,最是真實情況,便叫張衡領路,一間一房地瞧著。
他見晉王楊廣的居所幾乎與普通官員的一般簡樸,大為快慰;又見許多宮室都騰了養蠶,
更是樂不可支;再見所有琴瑟、箜篌、琵琶都收入貯藏室中,弦斷絲絕,且蒙上蛛絲和
塵埃,顯見楊廣他久斷聲色之樂。楊堅心中的欣慰已然飽和,於是,廢立太子的大策便
暗暗地定了下來。
他近來新添一種愛好,就是獨斷。創業時,以及統一天下中,形勢瞬息萬變,他理
繁處亂,履危蹈險,得有人提醒,有人獻策,有人切磋。如此,固然事情辦得順利,可
也令沾邊的人居功自傲,盛氣凌人,以致掩蓋了他英主的光輝。四海統一之後,「天縱
英明」的呼聲日高一日,「聖心獨斷」的爐火越煽越熾。於熱乎乎中,他生發了一種感
覺: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天意附體,他只需略轉心思,便有真知灼見產生,一旦吐出,
即是金科玉律。古人「口合天憲」之說,實不我欺!
他終於重新發現了自己,這是一個超凡人聖、光輝普照的「自己」!
這一重大的發現使他激動不已,以至三天三夜興奮得不能入眠。遺憾的是,這一發
現略遲了一點,才使臣下們有機會七嘴八舌,搶他的功,掠他的美,掩蓋他的光輝。倘
若當年諸事,由他聖心獨斷,肯定是好上加好。
如今他清醒了,凡事務必由他自己獨斷,特別是重大的事,決不能讓凡庸之輩染指。
「天意」本來只能由天子來宣講施行,否則便是逆天。這道理他現在已是明明白白。自
此以後,他每獨斷一事,便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湧上心頭,又麻又酥,且暖且癢,實在不
可名狀。
長孫晟對這次北巡也是明明白白。他幾乎不假思索,但憑直覺,便知一切都是虛假,
一切均為兒戲。因為凡觸目所見,晉王的政績幾乎毫無缺憾,堪稱完美無瑕。而世間本
無完美無缺的物事,凡是真實的東西總有缺陷,只有虛幻的東西才是完美無缺的。這本
是極淺顯簡明的常識,可是由於當事者的沉迷與固執,都視若無睹。他幾乎湧起揭穿真
相的衝動,但每回都強按下去,「疏不間親」,這也是兵家的常識啊!
宇文述也漸漸明白楊堅北巡的心意,也看出晉王弄虛作偽的跡象,還看到晉王已然
得勢的苗頭。他接連不斷地思量:我該怎麼辦?
當晚,他與張衡被安置在同一房間,閒聊之中,宇文述漫不經意地說:
「平陳之役,下官屬六合一路軍,在晉王麾下當一名總管,幸能追隨晉王左右,對
晉王英俊的豐采、敏慧的氣質印象殊深,但他那少年的心性卻如天馬行空……不料時過
一年,他竟然把并州經營得井井有條,若非得力於能人的輔佐,便是晉王自身成熟得判
若兩人了,張大人,你以為如何?」
張衡端起了茶杯,細口地啜飲著,似是不聞宇文述的議論,只顧全神貫注地品茶,
許久,他才放下茶杯,另起話題,追懷十年前的往事,問道:
「皇上為周之大丞相,著手締造萬年基業,足下可曾察覺?」
「未曾。』宇文述應道。
「那是誰先覺?」
「若論先覺,應是相州總管尉遲迥。」
「正是尉遲迥先覺!」張衡緊接著說:「由於是先覺,便即於相州率先起兵反對,
以為可立不世之功;結果兵敗身死、家破人亡,並且淪為叛逆,為後世所笑!而足下雖
是後覺,卻能追隨韋孝寬到相州平叛,趁破竹之勢,一舉成功,封褒國公,拜大將軍,
尊榮無比!可見先覺者未必佳,後覺者未必惡,足下以為若何?」
宇文述驚詫地說:
「述雖身在事中,卻未明其理。今聞高論,頓開茅塞。往後身臨大事,願聽先生指
點!」
「指點雲雲,卻不敢當;但凡事共同切磋,則能避兇趨吉。」
宇文述沉思良久,方試探言道:
「依先生看來,晉王的前途如何?」
張衡直截了當地道:
「晉王氣宇不凡,神采飛揚,且常逢天造地設之良機,其前途豈可限量?」
宇文述覺得張衡的話,句句均有事實印證,便決意投身將來的風浪之中。於是,便
漸漸與張衡談人深幽曲折之處,涉及漩渦潛流之中。
當晚,另有一場密議則在蕭妃的被窩裡進行。
晉王外出未歸,與之同床的乃是新結拜的姊妹紅葉。她們時而竊竊私語,時而急急
辯論,時而嗚咽抽泣,時而咯咯浪笑。不過無論是笑是哭,都是紅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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