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高麗,三十萬大軍生還長安的只有十分之一二,這是高熲用兵以
來最大的慘敗。
楊堅自仁壽宮返京,便下了一道詔書:
——凡是畜貓鬼、蠱毒、厭勝的人,一律流放投邊。
此舉算是向皇後獨孤伽羅丟了一個白眼。
這時,天下雖是統一,卻未見太平。西有南寧羌族叛亂,南方桂州李世賢造反,北
方突厥大可汗都藍的堂弟突利可汗則遣使來京求婚,而東方高麗王高元卻於邊境備戰。
這一日帝御大興殿,即與群臣商議上述四件大事。
只是大臣們噤若寒蟬,都不輕易開口。自從平陳統一中國之後,死去的上柱國有鄭
譯、豆盧勳、韓擒虎、韓建業、梁彥光、梁睿等六人,韓擒虎之死尤其蹊蹺。上柱國乃
當時軍隊最高的官銜,楊堅當年便是憑上柱國取北周的天下而代之,他對今日的上柱國
能不猜忌?殿中眾大臣不少都掛上柱國軍銜,見韓擒虎之死又怎能不談「虎」色變?
那高熲不僅有動輒殺頭的上柱國軍銜,還是位極人臣的宰相,已經到了絕對不能再
立功的地步,如再立功,楊堅只好賞他殺頭了。所以,他每一步都是走在表面凝成薄冰
的江湖之上,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既是戰戰兢兢陪盡小心,又要裝成若無其事,坦坦蕩
蕩。所慮的是:
——若無其事要過分了便近乎尸位素餐;坦坦蕩蕩弄過火便流於張狂。個中的分寸
著實不好把握。
上柱國、內史監虞慶則,與高熲處境類似,頭上也懸著兩把刀。加上當年出使突厥,
大意中娶了突厥女人,又接受了突厥可汗飯送的千匹駿馬,著實犯下了大忌。只是悔恨
難追,唯有加倍小心才行,自然不敢輕易發言,生恐禍從口出。
上柱國、右衛大將軍元冑,是魏昭成帝的六代孫,美須眉,多武藝,於楊堅政變奪
權僭移周鼎之際,追隨護駕,亦步亦趨,幾乎把楊堅從刀叢中救出來。楊堅曾當眾宣言:
「保護朕躬,成此基業,元冑之功也!」
然而,時過境遷,功勞竟成了包袱。元冑既嫌楊堅忌刻寡恩,楊堅也疑他忠心不純
——你既能助我篡周立隋,又怎知不會幫他人篡隋改朝?況且,你還是北魏的帝子王孫,
難道便想稱孤道寡?
這些念頭一旦滋生,口雖不宣,難免洩於神色。於是,心照不宣,終於漸疏漸遠。
元冑更覺多言無益,凡事沉默為佳。而沉默多了,難道不是一種態度?
上柱國、左衛大將軍元宇,也是北魏帝冑,少壯時常以帝冑為榮,老來卻以此為累,
深知皇族的血統實是禍根,如不一再向新朝輸誠表忠,禍便旋踵而至。所以,他輕易不
言,言必有「忠」。他必須耐心而又耐心,等待一個獻忠的機會。
上柱國、宋國公賀若弼,一聽皇帝楊堅擺出的四個議題,心中便有了數。
桂州人造反歷來有因,半年前李光仕侵襲州縣,被王世積剛剛平定,如今又出了個
李世賢,顯然是殺人有術,安撫無策的緣故。
南寧西羌的叛亂亦同此理。
至於突利可汗求婚的事卻難以對付。突利在誅殺都藍可汗之妻可賀敦千金公主時,
出過大力,為大隋根除了北周最後一個皇族後代,其功不少,斐矩曾因此答應他娶大隋
公主。如今若不兌現諾言,便是食言自肥,勢必與突利反目為仇,終將促進突利與都藍
兩堂兄弟的聯合,在漠北樹一大敵;而如果將公主下嫁與突利,大可汗都藍必然生怨,
從此北方將無寧日,長孫晟平定漠北之功自然化為烏有。
而高麗王高元邊境備戰之舉,事出有因。自從消滅南朝之後,楊堅即有兼併高麗之
志。前不久,由專使送一璽書給高麗王高湯,書中大言道:
「王謂遼河之廣如長江?高麗之人多如陳國?」
便這兩句話,把高湯嚇病致死。高湯之子高元血氣方剛,繼位之後,聚兵捍邊勢所
必然,何足為怪?但需一紙璽書安撫人家,戰禍即消於無形。
以上四件大事,賀若弼正準備陳述自己的看法,突然舌頭一動,忽生痛感,竟把滿
腹的意見強行壓下肚底。因為他猛然記起父親的遺言。
他父親賀若敦是北周金州的總管,因言語之失,被宇文護殺害。
賀若敦臨刑時曾鄭重囑咐他說:
「平定江南,統一中國,是吾平生之志,望你他日成吾遺志。吾今日之死,都因言
語之累,你不可不記!」
於是引錐刺破賀若弼的舌頭,要他記取父親的教訓,謹慎口舌之禍。由於這個緣故,
賀若弼雖是驍勇慷慨,博覽群書,思路敏捷,但於言語之際總是吞吞吐吐,拙於言辭。
楊素、楊約兄弟正處在最佳狀態。他們的得勢,沒有人能看出來,他們的姊姊楊氏
近因貓鬼案已被削髮為尼,明明是一種劣勢,但有誰能明白,其實正是他兄弟倆的苦肉
計。因為,他們如不協力鑄成貓鬼案的錯案,暗中把獨孤陷夫婦往絕境上推,誘惑高熲、
蘇威經手斷送國舅爺獨孤托,又怎能在「獨孤公」高熲與獨孤氏家族之間制造出一道裂
縫呢?楊素、楊約兄弟早已形成共識:為了在「獨孤公」與獨孤氏家族中制造裂縫,從
而令高熲失去靠山,忍痛拋出姊姊還是值得。就如打仗,己方不損一兵一卒,焉能擊敗
敵人?如今高熲已受到嚴重的損害還渾然不覺,這真是妙不可言!現在,他們一聲不吭,
並非由於怯弱,而是像狩獵的行家一般靜悄悄地潛伏隱蔽下來,等待豺狼狐兔等野物的
暴露。
長孫晟不是上柱國,但有上柱國之憂。叔父長孫覽是上柱國,且系國戚,統八總管,
任東南道行軍元帥;哥哥長孫熾又是戶部尚書。其家族滿盈之患,豈可掉以輕心?所以,
他也不輕易出謀獻策。
王世積因平定桂州李光仕之亂,乍升為上柱國,而今又出了個李世賢的亂子,又怎
敢多言。
內史令李德林與右僕射蘇威則似乎人定,像個高僧。
楊堅於殿中的氛圍似是渾然無覺,其實心中卻大為詫異。近幾年來,群臣議事出語
漸稀,可以解作對朕躬的尊重,但今日朕已出語叫眾人暢所欲言,為何既不暢也不言,
竟是鴉雀無聲!他對韓擒虎之死早已淡忘,且又不明其死因,哪會感悟眾大臣談「虎」
變色的情懷;然而,出於他對政治的敏感,憑直覺便知今日氣氛的反常。他的難堪很快
便轉為惱火。心想:
——朕待大家不薄,殿中群僚幾乎大多位極人臣,其錦衣玉食甚至超過朕躬,楊素、
賀若弼姬妾逾千,李德林華屋數百,虞慶則戰馬蔽野……只不過差一頂皇冠罷了,難道
只有皇帝讓你們來當才開心?
想到這裡,不覺臉色一沉,衝著高熲說道:
「獨孤公,你是左僕射,開個頭吧!」
「臣領旨!」高熲出班奏曰:「桂州之賊,只須由一老成之將提一旅之師,便可剿
滅;南寧羌人之叛則必一驍勇善戰之將方可;突利可汗求婚不能不允,只需冊封一個宗
室女為公主,下嫁突厥最妥;至於高麗的戰端,恐不宜開……」
「高麗的仗非打不可!」漢王楊諒按捺不住。出班打斷道:「高元那小子不僅於邊
境陳兵,而且還親率萬騎之眾寇我遼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楊諒是皇帝楊堅的小兒子,其得寵堪與楊廣相比,他的話如果就是皇帝的心意,那
就不好駁斥了。想到這裡,高熲再也不好吭聲,只好把滿腔的理由嚥回肚子裡去。
楊素則想:
——太子楊勇失寵,朝野共知,莫非楊諒與楊廣一般心思,都想取而代之?倘若所
料不差,他下一步就必然會請旨率師征伐高麗。他還年輕,雖然頗受皇上寵愛,但楊廣、
楊俊在征陳中都立下大功,與之相比,功德頗為不如,必須積功積德,才能與二哥三哥
較一雌雄。為此,訪旨出征高麗,倒是個立功的機會。只是,萬一這小子功成名遂,楊
廣便多了一個勁敵。那麼,我兄弟為楊廣奪嗣的一番心血,豈非付之東流了?難道白白
地讓我的姊姊當尼姑?不行,我必須出來阻撓這小子的妄為!
想到「妄為」,楊素的思路忽又一轉:
——對,這小子確是妄為,孫武說:「五十裡而爭利,則蹶上將軍。」自長安至高
麗何止萬裡!孫武又說:「去國越境而師者,絕地也。」這小子立功心切,竟然自陷絕
地,真是自取禍災,妙極,妙極!
楊素又往深裡一想:
——果然狂妄嗎?這小子深為皇上眷寵,倘若皇上事先沒給他通風透氣,他何以貿
然提出征伐高麗的大事?聖意是不可違的,還好沒冒失地跳出來阻撓!
賀若弼終是按捺不住,跳將出來,期期艾艾地說:
「小王爺不可衝撞,今四……四……四海未寧,豈……豈可……豈可輕議遠征!」
楊諒立即反駁道:
「宋國公不免言過其實,何來四海未寧?真是駭人聽聞!」
賀若弼也急急反辯:
「今突利可汗求婚,拒則突利生怨,允則都藍懷恨,此為北邊的不寧;南方有李世
賢造反;西方有羌人叛亂;東方再與高麗開戰,難道不是四海不寧?」
金殿上的楊堅聽了大為不悅,心想:
——朕的太平一統天下,原來在賀若弼心目中竟是「四海不寧」,那朕豈不是成為
亂世之君?
於是慨然言道:
「宋國公所說的不過是四邊有事,這四邊有事與四海不寧是不是一回事?」
楊堅說到這裡,嚴峻的目光逐一掃過眾臣,那意思是:
——你們不得含糊迴避,明確回答吧!
於是,眾臣均繼續表態:
「不是一回事!」
楊堅乘勝追擊,又追問道:
「相差是大?是小?」
群臣不分大小齊聲應道:
「相差很大!」
長孫晟應後便即想道:
「糟糕,賀若弼想得不錯,卻說錯了;皇上想得不對,卻說對了。我等群臣這一附
和,皇上越走越遠了!」
這時楊堅果然繼續說道:
「桂州幾個毛賊,不難一舉蕩平,這事由內史監虞慶則去料理好了;西羌之事,由
史……史……史那個萬歲去處置好了!」
他說到史萬歲這個將領時著實懊惱,心想:
——你姓史的不過是個左領軍將軍,為何要取名「萬歲」?叫朕每回呼你「萬歲」,
那朕又是什麼,願你這回西征挨刀被殺,省得寡人每每難堪!
楊堅愣了一陣,又繼續說道:
「至於突利求婚之事,朕思之熟矣。既已允婚,可冊封一宗室女為公主下嫁突厥,
長孫將軍仍為護婚使者。下嫁之前,可令突利部屬由漠北南遷至黃河之濱,陰山之南放
牧。如此,都藍可汗縱有不滿之想,南下滋擾,必須先越突利可汗這道屏障,北疆暫時
可以平安。如此,四境尚有何事?」
楊諒緊接著順應地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平陳以後,天下均遵王化,唯獨高
元小丑頑冥不化,便是不在邊境挑釁,也早該予以收拾;倘若聽任高元囂張,那麼夷狄
竟相傚尤,那才真正是國無寧日,四海大亂!父皇,兒願親提水陸之師,手縛高元回京
獻俘,請父皇恩准!」
楊堅對楊諒是一語一點頭,龍心大慰,當即降旨道:
「好!朕就命你親提水陸之師,征戰高麗!」
「領旨!」
楊堅深知楊諒年少怎能成事?心想當年伐陳,全仗高熲運籌帷幄方得馬到成功,於
是便對高熲說:
「獨孤公,此事還得由你輔佐才成。」
「臣……」
高熲忽想到府中重病的夫人,當即便想推辭,但一轉念又覺不妥,便勉強應道:
「臣……臣遵旨就是。」
長孫晟情緒低落,退前後不想回府,一路信步漫行,不覺來到了東市酒樓。他找一
個無客的廂房,叫了一壺汾酒、一碟羊肉、一碟牛肉乾,獨自漫飲著問酒。
眼看著今日朝中決斷大事的情景,真個叫人痛心。怎能如此輕率地遠征高麗呢?自
平陳之後,天下雖言一統,實際上百姓還未曾一日安寧。
開皇十年,婺州的江文進、會稽的高智慧、蘇州的沈玄會相繼起兵反隋,稱王稱帝。
十四年關內大旱。十五年山東大旱。十六年并州大蝗。十七年桂州、西羌連續動亂。似
此空宇內之兵,竭九州之儲,以伐高麗,實是愚蠢透頂。而對此愚蠢的決策,群臣大都
稱是,連他長孫晟也得附和,真是不可思議。而下嫁公主給突利可汗的事,不嫁固然是
背信,背信自然不好;然而,一賜婚突利,都藍定然不滿,更何況還要讓突利南移陰山
麓放牧,明擺著是要分裂突厥,作為突厥的大可汗都藍豈能坐視不顧?那是非大動干戈
不可了!萬一都藍與西突厥達頭可汗合兵襲擊陰山的突利,無論如何是招架不住的。這
麼一來,他苦心經營的漠北事業,全然化為泡影了,那麼他這一生還留下什麼呢?
此時,他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一個兩全的主意:
——倘若冊封兩個宗室女為公主,一嫁突利,一嫁都藍,讓突厥人相安無事,突厥
人自然同大隋也相安無事了!」
他精神立時振作,便要入朝面奏皇帝楊堅,然而,一轉念卻又躊躇了:
——年來楊堅頗自以為是,便在當殿尚未決策之時都不好扭轉其心思;更何況聖旨
已下,縱然是萬鈞之力也難回聖意了!
想到這裡,長孫晟真正是心灰意懶到了極點。
這時,隔壁廂房爆發出一陣放縱的大笑,笑聲十分響亮,充滿了陽剛之氣。一個柔
和的聲音沉靜地發問:
「仁兄何以發笑?」
「我笑七個上柱國竟然都不懂兵法,全都贊成遠征高麗!他們連《孫子兵法》的第
一句都沒看懂,孫子開章明義就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
察也。』可他們偏偏不察!第二章又說『不可遠征久戰』。可他們卻要道其道而行之!
再則,以楊諒為元帥,高熲為長史更是不妥。楊諒急於立功立事,好取代乃兄太子之位,
怎能處處聽高熲的?這不顯得太過膿包嗎?吳起說:『四不和不戰。』如今四方未寧,
是國不和;元帥、長史不和,是陣不和;又再任命王世積為帥,兩個元帥統軍,是軍不
和;還有一個水師,更容易造成戰不和。依此觀來,是敗定了!更何況尉繚子還說:
『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高麗人於邊境陳兵自衛,有什麼罪?」
「估計不久漠北也有戰事。」那柔和的聲音又沉靜地說:「他們明知單是踢婚突利,
都藍必定興兵南下,還要那麼干。更古怪的是讓長孫晟親手去葬送他畢生成就的事業。」
「那太妙了!《司馬法》說,國雖大,好戰必亡。這一群蠢驢們,竟然開了兩個遠
征久戰的大戰場,那是活得不耐煩了!哈哈……伙計,過來,大生意來了!」
店小二連忙應聲而至,在廂房門口招呼道: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
大嗓門於房中答道:
「把你店裡所有的好酒,每種都送一壺來。然後再把所有的好菜也每樣煮一盤來。
聽懂了沒有?」
「懂。」
「懂為何還不快去?」
「是……不過,客官僅有兩個人,怎吃得了許多。」
「這不用你管!你去弄來就是……告訴你一個乖,快打仗了,是大打特打,今後好
吃的吃不到了!你們要是多屯積一些東西,包你們發大財!」
那伙計終於有點明白,飛快地備酒菜去了。那柔和的聲音又發問道:
「為何要這麼多酒菜?」
「高興啊!」響亮的聲音應道。
「戰亂有什麼高興?」
「熱鬧!我就喜歡熱鬧!」
「倘若我設法熄滅了北方的戰火呢?」
「那自然就不熱鬧了……不過,你沒這個能耐!」
「我要是奏請皇上,同時對突利可汗賜婚,另嫁一個公主給都藍可汗,那還打得起
來嗎?」
隔壁廂房沉默了,那響亮的聲音許久才郁郁地說:
「你這計策果然厲害,估量和突厥人是打不起來了……你果真要向皇帝上書獻策?
你的舅父活捉了陳叔寶,滅了陳國,結果又如何?長孫晟三平突厥,又怎樣?」
隔壁又是一陣沉寂。長孫晟終於明白,那發語溫和鎮靜的年輕人自然是殿內值長李
靖了,但不知另一大嗓門的年輕人為誰?正思忖間,店伙計接二連三送菜送酒,魚貫而
入隔壁廂房。有頃,大嗓門又發語:
「韓擒虎曾說,天下能與他論孫吳兵法者只有他的外甥,便是足下了。今日率會,
以後可要多多領教了!」
「舅父的話,那是作不得準的。舅父習兵,得奇、正二字;但以奇為奇,以正為正,
卻不知奇正互變循環無窮之理。他一生馳騁疆場,總以為戰場是在邊疆,卻不知處處都
可成為戰場,便是……便是……」
「便是京都也不例外,是耶不是?那麼請教了:皇帝可以變成賊嗎?賊可以變成皇
帝嗎?」
「這……」李靖對這單刀直入的問話顯然頗為尷尬。
「不答也成。我再問你,《六韜》第十六章最後一段是怎麼說的?」
「是這麼說的,」李靖一頓,便如水流般背誦起來:「故利天下者,天下啟之;害
天下者,天下閉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殺天下者,天下賊之;徹天下者,天下通之;
窮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災之。天下者……天下
者……」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處之。」那大嗓門頗為不耐,搶過來續完,然後
品評道:「這一段說的是什麼呀?便是說皇帝和賊互相轉化的道理!你很聰明,也很有
學問;但你不行,成不了大事,頂多出將人相而已!你心中禁地太多,影響思路的奔馳,
因此學問不能達到極致,可惜,可惜!」
那大嗓門說完,竟不告而別,走出廂房,揚長而去。
長孫晟自側面打量他,此人舉止瀟灑,神態沉靜,與其恣肆的言論頗有不合之處。
稍後,李靖也走出廂房,也顯然已有七分醉意,臉上神思恍惚,似喜非喜,似憂非憂,
悠然而去。
店伙計急步走入廂房,然後又走了出來,手中捧著一錠金元寶,呆呆地望著金元寶
出神。長孫晟離席迎上前去,問道:
「小哥,剛才離去的那個小爺是誰?」
那伙計只顧望著金元寶,渾然無聞無覺。長孫晟又問道:
「小哥,剛才那離去的小爺是誰?」
「哦……」伙計捏緊了金元寶,漫應道:「他姓李……」
「先離開的那個呢?」
「他,他也姓李。」
那伙計沒說出其人的名字,便趨奉新來的顧客去了。長孫晟心有不足之憾,愣愣地
望著店伙計的背影。突然一人在背後發語道:
「長孫將軍,大安!」
長孫晟返顧,卻又是一個壯漢,懷中還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似未滿周歲,見到長
孫晟竟然「咯咯」地笑個不停,令人大為詫異。那壯漢解釋道:
「這孩子不愛呆在家中,喜歡出門,見車馬刀槍劍朝便笑,見人向來不笑,你是例
外,看來是十分投緣了!」
長孫晟則想道,也許是我身上散發著車馬刀槍劍朝之氣吧?忽然想起了家中的小女
兒,臉上同時顯出慈祥的微笑。她也未滿周歲,平時卻有一副大人般沉思的神情。想到
這裡,便問道:
「閣下是誰?」
「他叫李世民,」壯漢以為對方是問懷中嬰兒的名字,便指著襁褓應道:「是我的
侄兒。你自然不認得在下,但隴州太守唐公李淵,你該認識吧?」
長孫晟心想:
——當今皇後獨孤伽羅是李淵的姨母,蜀王妃又是我的堂妹,扯起來兩家還有點瓜
葛之親。
他當即應道:
「認得,認得!唐公怎麼不認得!說起來咱兩家還沾親帶故呢!」
「在下李神通,是唐公的堂弟。」壯漢自我介紹完又說道:「剛才離開的兩人,一
是韓擒虎外甥李靖;一是蒲山公李寬的兒子李密。」
「哦……」
他頗為納罕,今日怎麼盡遇姓李的?
遠征高麗的詔書已下,將帥已定,但楊諒、高熲、王世積、周羅侯都未離京起行。
原來兵役制至北朝後期有了重大的變化。國家除了守衛宮城的禁兵、戍邊和負責州
郡治安的一些軍隊之外,沒有別的常規軍。解決兵源的辦法是在各州設立二十四個縹騎
府(隋以前稱開府),每個縹騎府養一萬二千五百名丁壯,合為一軍。這些丁壯,農忙
時從事生產,農閒時集中軍訓。不納稅賦,但一經王命下達,就得從各地趕到驃騎府集
中,準備出征。這就是「府兵制」。
驃騎府的軍事長官是驃騎將軍,上一級為大將軍,再上為柱國將軍,更上為上柱國。
一上柱國統二柱國,一柱國統二大將軍,一大將軍統二驃騎將軍。但到隋朝,皇帝恐軍
權旁落,把上柱國、柱國、大將軍變成沒有實權的虛銜。所以,戰時要兵需得從各州郡
直接征召。
這回遠征高麗召的是三十萬水陸大軍,應徵的遍及全國各地。試想征夫的召集由裡
及縣,由縣及州,該得多少時間?這時,突利可汗已然舉族南移,長孫晟護送的安義公
主也到了陰山成婚,可征伐高麗的大軍卻還沒有匯集。
急功好利的楊諒雖是連連到高熲府中催促,可兵沒集齊又怎好發軍!況且高熲的夫
人日內才去世,不過兩個時辰高熲便被召入宮中。楊堅對他撫慰了一番之後,使即建議
他再娶一個夫人。原來這建議是獨孤後的點子。獨孤皇後對各大臣妻妾的關係頗為過敏,
她自己常常害死宮中嬪姬,便疑心高夫人死非正常,可能是小妾暗算了。她建議高熲重
娶,是要觀察高熲對妻妾是何情意。若是答應再娶,雖是對前妻薄情,但也是對小妾不
以予留意,以妾害妻的嫌疑便可打消了。只是高熲根本不懂皇帝楊堅建議的背後有這麼
多的曲折,僅直敘心意答道:
「臣已經老了,退朝以後只是獨處書齋誦讀佛經,再娶實非老臣之願!」
待妻子發喪之後,大軍已然畢集,高熲本不欲於盛夏發兵,無奈楊諒再三催逼,甚
至暗示高熲是眷戀新喪的夫人,這才不願及早起行。他哪裡知道,高熲雖是元帥長史,
實是全軍的總指揮,要對此行的成敗擔負全部責任。盛夏行軍,容易生病。尤其是水師
通行,更不宜颱風季節出海。高熲本是想在秋季出征,但在楊諒的催逼下,只好勉強發
軍。心想:
——我路上慢慢行軍便是。
不料,那楊諒卻非要急行軍不可。高熲昔日的銳氣所剩無多,況又妻子新喪,更無
心與楊諒爭執,只好一讓再讓:
——急行軍便急行軍。
酷暑行軍,不多日,兵士就陸續生病,又吐又瀉。開頭不以為意,認為不過中暑而
已;漸而蔓延,這才悟出乃是一場大疫,因為患病人太多了,而且大都一二天便即倒斃。
加上缺醫少藥,簡直束手無策,鬧得人心惶惶。征夫中居多不知有個高麗國,更不知有
個高麗王高元,尤其不知為何要同他打仗。這仗有那麼重要嗎?非得於夏收夏種農忙時
刻打才成嗎?於是,許多人開始逃亡。病死的人愈多,逃亡的征夫愈多,最後簡直弄不
清誰是死了誰是逃了。大軍未至遼水,便剩下半數。
禍不單行,周羅候的水師又在海上遇上颱風,幾乎全軍覆沒。周羅侯帶回數百倖存
者,不住地長吁短歎。
那高麗王高元不知隋軍的曲曲折折,但聞來了三十萬水陸大軍,便也驚慌失措,急
急上表稱臣,遣使謝罪。
高熲見到高元的謝罪表,簡直如獲大赦。有了這謝罪表,便不會大丟天朝的臉面。
於是,雖然兩國未交一陣,便急急揮師回朝。
一路上疫病並不稍緩。這時,高熲無心關照將士的死活,卻一味把高麗使者的健康
寒暖著實放在心頭。萬一那使者染病死掉,高麗遣使謝罪的「戰果」豈非又打了折扣?
還好,那使者終是無恙,只是三十萬大軍生還長安的,卻只有十分之一二。
這是高熲用兵以來最大的慘敗。
長孫晟護送安義公主到陰山,與突利可汗成婚,一切順遂。突利對天朝下嫁公主又
讓其於肥沃的草原上放牧,十分感戴;而都藍可汗卻極其不滿,當即派了特使聯絡西突
厥的達頭可汗,相約合擊突利可汗。
這一切,長孫晟早有估計,雖知突利難以抵擋都藍、達頭兩家的合擊,但是仍然一
面促使突利嚴加戒備,一面報請朝廷派兵救援。但文帝楊堅接到告急軍情之時,恰巧甘
肅靈州也告急,道是達頭要入侵靈州。楊堅作出錯誤的判斷:以為達頭東向合擊突利是
虛,西侵靈州才是實。心中想:我才不中你聲東擊西之計!於是下旨給他的四兒楊秀,
命他為元帥,盡傾西南道之兵,出靈州迎擊達頭。同時,又命楊素為行軍總管,到靈州
協同作戰。
便在楊堅自以為得計之時,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都藍可汗的騎兵如潮水般由東向
西推進,達頭可汗的騎兵則高舉著火把,宛如一片火海由西向東殺來。瞬間兩軍便將突
利的部落團團圍住。馬蹄聲、殺喊聲交織一片。突利的隊伍未經一擊,即自行潰散。
長孫晟緊緊咬住突利,且戰且走,直到天亮,才透出了重圍。環顧四周,一共只有
五騎:長孫晟及他的一個隨從、突利可汗及他的兩名部下。雖說這回非是長孫晟自己帶
兵打仗,但平生的狼狽莫此為甚。這時人饑馬渴,疲憊不堪,卻也顧不上覓食和休息,
只得繼續向南逃竄。又逃了一百多裡,沿途又收留一百多騎的突利部下。天色向晚,只
得歇下。先是殺馬喝血止渴,繼則燃起篝火炙肉充饑。
那突利可汗眼看如此一敗塗地,一百多騎人馬有何面目去見長安天子?況且安義公
主又下落不明,怎好向天朝交代?心想如今是連一個俘虜都不如了。一轉念問,忽想還
是投奔西突厥達頭好了。達頭雖說剛剛圍攻自己,但無深仇大恨,畢竟還是本族人親。
他想著想著,主意已決,便穿梭於堆堆篝火之間,低聲與部下商量去向的事。
長孫晟見突利神態有異卻不過問,只是悄悄把自家的隨從拉到一旁,命他即速奔赴
長城,令長城守卒連舉四處烽火,不得有誤。
待那隨從去後,長孫晟才坐下向火,若無其事地吃起烤馬肉來。此地距長城不過十
裡,片刻功夫,城上四烽高舉,烈焰沖天。正與部下商量西逃的突利連忙過來問長孫晟:
「舉四烽是什麼意思?」
「城高地遠,一定是看到了賊兵。」長孫晟騙他說:「天朝軍法,若是賊少,只點
燃二烽;來多,就舉三烽;非常多敵人逼近,這才舉四烽。看來,都藍、達頭是不放過
我們,大隊人馬追來了!」
突利沉默了許久,心想既然達頭可汗緊追不捨,我怎能自投羅網?於是,這才追隨
長孫晟進入長城,到長安朝拜皇帝。只因長孫晟急中生智,帶回了突利,這才給隋朝留
下了漠北卷土重來的機會。
高熲剛回長安,兒子高德弘就告訴他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上柱國、右武侯大將軍、
內史監、魯國公虞慶則,以謀反罪被誅殺。
高熲愣了半晌才問道:
「他謀反了?」
高德弘搖了搖頭,接著便細說虞慶則被殺的緣由。
原來他的上柱國府有個長史叫趙什柱,此人是虞的小舅子。虞慶則有個寵妾素蛾,
恃寵而驕,常常凌侮虞妻趙氏。那趙氏嫉恨難消,終於想出一計:讓她的弟弟趙什柱去
勾引素蛾。漸漸二人打得火熱。素蛾把感情傾注在趙長史身上,不知不覺間便冷淡了虞
慶則;虞本不以為意,反正他妻妾成群,很快也就移愛他妾。那素蛾心虛,卻疑心虞慶
則已發現她與趙的姦情,便與趙什柱說起自己的疑心。趙什柱生怕姦情敗露,便千方百
計想陷害虞慶則,來個先下手為強。
這回平定桂州李世賢的叛亂之後,大軍回師到潭州的臨桂鎮,於休整之暇,虞慶則
便信馬由韁地到野外蹓躂。在詩人的眼底山河都是詩,而在軍人的眼底,山川卻全是戰
場。虞慶則興之所至,便指劃著眼前的高山峻嶺說:
「這裡實在險固,只要糧食充足,由得力的人把守,那是誰也攻不下的!」
平叛凱旋返京無去時的急如星火,虞慶則緩緩而行,卻怕皇帝楊堅等得不耐,便讓
他的長史趙什柱先行回京奏事。趙什柱便借面君的機會,於皇帝面前構陷虞慶則。說慶
則先前便不願南行平叛,如今平叛得手,更覺功高不賞,徒惹皇帝疑忌。於是,派他先
到京城看個動靜虛實,而慶則自己則帶兵緩緩而行,免得到了京師交還了兵權,成為釜
中之魚。如今虞慶則屯兵潭州,整日視察山川形勢,一俟他回話,便要起兵舉事。
皇帝楊堅聽後,立即派給事黃門侍郎張衡馳赴潭州奪了虞的兵符,且察其謀反的虛
實。那張衡把虞押回長安,奏稟皇帝道:虞慶則視察山川形勢屬實,看來圖謀叛逆是真。
於是,虞慶則的一顆大好頭顱便被砍了下來,而告密者趙什柱,則由從六品的柱國府長
史一下子超升為正二品的柱國。虞慶則被殺之後,虞夫人趙氏又哭又鬧,大罵乃弟趙什
柱假戲真做。於是虞慶則冤死的消息才風傳朝野。皇帝頗以為虞夫人叫嚷有損其英明,
便強令她削髮為尼,發配至一冷僻寺院,嚴密看管起來。至此,聲勢顯赫的魯國公府便
從政壇上消聲匿跡。
高熲聽完又是愣了半晌,虞慶則若要造反,但愁無握兵之機,何以要拒絕領兵去桂
州平叛?平叛之後,便即無功,也該無害,又為何要於潭州起兵舉事?便是要舉事,視
察山川形勢也應萬分機密,怎能口無遮攔地亂說一氣?以楊堅的精明,這些明顯破綻怎
能看不出來?既已看了出來,又何以輕率地殺了他?
高熲終於憶起一件陳年舊事:那是開皇五年,虞慶則、長孫晟出使突厥,諷諭沙缽
略可汗稱臣。不久,內臣奏說虞慶則、長孫晟已圓滿完成使命,皇帝楊堅聽了哈哈大笑;
那內臣繼而說明沙缽略可汗將其堂妹送給虞慶則為妾,楊堅便笑不出聲,歡容頓斂;那
內臣再說到虞慶則接受突厥人饋贈的千匹良馬時,楊堅刷地臉如秋霜,殺機甚顯。其後,
雖是論功擢升虞慶則為上柱國,但今日之死因,實際上十來年前便種下了。
想到這裡,高熲不禁栗栗自危。虞慶則平叛得手,尚有取死之由;而高熲我損兵二
十多萬豈不離死更近?於是,他重又開始搜索枯腸,回憶與楊堅共事二十多年中可有惹
人猜忌的地方。
便在這時,國公府的管事進門稟告:
「太史令劉暉求見!」
高熲心想,近來妻死兵敗,運數頗為不佳,劉暉精通星象之學,何不乘機問問新近
星象對宰相可有不利的徵兆。於是就說:
「有請!」繼而又改口:「不不,我自己出去迎接!」
高熲很客氣地將劉暉引進了書齋,坐下寒暄了幾句,書童便送茶進來。」此時茶剛
從南朝傳來不久,用烹非用泡。烹時用一瓦罐,先將茶葉倒人罐中,加水,然後放在炭
爐上煎烹。水開之後,倒出來的便是茶。這茶水自然比後人所喝的泡茶既濃且苦,入口
如藥,然而能喝到的人卻以苦為榮為幸,可見時尚之顛倒人的魔力。
劉暉接過茶碗,感激地對高熲行個注目禮,以謝宰相給他崇高的禮遇,而後才細口
細口地啜飲碗中的濃茶。喝完之後,這才開口道:
「相爺鞍馬勞頓,本不該於此時前來煩擾……但此事關係甚大,若不早說,會貽誤
國家大事!」
「究竟是什麼事?」高熲忽感一陣莫名的不安。
「近來天象對太子和左僕射都很不利。白虹貫東宮門,太白襲月,這是皇太子廢退
的徵象;同時,熒惑星入太微,犯左執法,恐於左僕射有傷……」
天象對人間的影響向來是被公認的,否則國家便不會設太史局,置太史令。有異議
的僅是:天象究其實對人間影響有多大?預兆的準確程度又有多高?由於此事既玄微又
高深,上述問題向來均無精確的答案;而無精確答案的事是無以駁詰的。作為太史令的
劉暉,當然是這時天象學的權威,他的話不信,又能信誰的話?何況他說的兩件事,恰
恰便是高熲這幾年來心頭難解的癥結!所以,一經點破,高熲就呆若木雞,啞然無言。
劉暉見他怔忡半晌無言,便寬解道:
「此事尚可努力,通過踏罡步斗、祈禳厭勝,可以消災免禍。」
「朝廷是嚴禁祈禳厭勝的……」
「為太子祈禳,為相爺厭勝,自當別論。」
高熲搖了搖頭,心想你實在是個呆子,朝廷的禁令便如夭網,那是無所不覆的,誰
能例外?此刻不覺又想起今年五月間他代皇帝起草的那份詔書:
畜貓鬼蠱毒厭魅野道之家,投於四裔。
這段文字,本來是專為楊素的妹妹——獨孤托的夫人而發的,如今忽地整到自己的
頭上來了……
這時,兒子高德弘又闖進門來,喊道:
「爹,晉王駕到!」
高熲頗感意外,略一躊躇,便低聲交代兒子領劉暉自側門出去。然後就急急穿廊過
廳,出門迎迓楊廣。
三十一歲的晉王楊廣歡容滿面,在廳中的華燈照耀下,更顯神采飛揚。他左一句
「獨孤公」,右一句「老相公」,說得親熱無比。在其熱烈情緒的感染下,高熲漸也笑
逐顏開。
「獨孤公這次麾師東征,雖雲天不作美,然而於困境之中卻能致高元遣使謝罪、納
貢稱臣,真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便是孫吳再世也應自歎不如,這等神威,實是空前絕
後。」楊廣一坐下來便真誠地贊頌,句句搔到高熲的癢處。
但高熲絕非容易忘乎所以的人,不待楊廣說畢便中途攔住:
「三十萬大軍,損失十之八九,高熲謝罪猶來不及,何敢稱能言功?晉王殿下如此
謬讚,倒叫高熲羞得無地自藏!」
「這是天不作美,怎能怪罪獨孤公!若說責任,倒是我那不爭氣的五弟漢王實在難
辭其咎。如果不是他功名心太急,強令大軍冒暑行進,說不定馬步軍便不至於染上可怕
的疾疫,水師更不會遇上颱風而全軍覆沒。」
「你從何知道這些?」
高熲頗為驚異。因為出師高麗時,楊廣根本不在京師,他已由并州總管轉任楊州總
管,他還是三日前才回朝述職的。
「此事獨孤公雖是保守甚密,那是給五弟漢王的一點面子。然而三十萬大軍只剩下
三萬五,這三五萬倖存者痛定思痛,豈能不說?早就一傳十,十傳百,弄得京師都沸騰
了,哪個不知道呀?」
這裡楊廣不免撒了謊,漢王楊諒催逼出征的事,除了高熲、王世積外,至今無人得
知,便是楊廣也是剛剛從王世積口中套出來的消息。
「那麼……那麼皇上可否知情?」高熲不免有點緊張,此事過分宣揚,對漢王楊諒
未免不夠厚道;況且皇上對漢王甚為眷寵,若是疑心高熲一回京便大為張揚漢王的不是,
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以父皇的精明,他能不知此事嗎?獨孤公,你也未免多慮了,此事自然是在出兵
之時,楊諒他為了逞能,自己故意洩漏出來,如今真正是自食其果!你老人家放心,父
皇知道你為人忠厚,便是有人故意把水攪渾,小王自會為你澄清的!」
高熲感激地點點頭,心想人家都道晉王刁鑽古怪,不料於關鍵時刻卻這般通情達理,
難得,難得!
晉王楊廣走後,高熲對楊廣的這一番好意不覺又琢磨了一番,忽地拍案叫道「是
了!」心中的癥結才算解開了。
於是,便對聞聲進門的兒子高德弘說道:
「晉王他因何處處替咱說話?因何對楊諒的過失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嗎?因為楊
諒立功心切,連遠在楊州的晉王都聞到此人氣味不對,顯然是在打太子的如意算盤,他
自然放不過這個新的競爭者!這倒好,為父本來正因一事為難:到底見到皇上時要不要
把楊諒誤事的實情說清?如今倒好,自有晉王他代咱說了,我無需開口了!」
楊廣專辭了高熲,便直奔漢王府。他一見楊諒,便開門見山道:
「老弟,你這回禍卻闖得不小!」
楊驚呆澀地望二哥一眼,心想此事何須你講?三哥秦王為人何等忠厚,只因對衣食
住行講究了一些,便被父皇削職免官;我率三十萬大軍,十折其九,自然是大禍臨頭!
只是此事大大地便宜了你晉王,我這一挫折,再也無人與你競爭太子的寶位,你自然要
幸災樂禍了!
楊廣見五弟嘟著嘴愛理不理,也不以為意,從懷中掏出一包茶葉放在案上說:
「這是『方山露牙』,極其名貴,是福州的一個客商孝敬的,為兄僅留一包,分一
包給你。你叫茶童烹煎一下,咱兄弟倆邊喝茶,邊想排憂解難的法子,如何?」
楊諒疑慮地望乃見一眼,心想二哥會有這麼好心嗎?但多少還存一線希望,便嗡聲
嗡氣呼喝道:
「來人!」等茶童上前,這才吩咐道:「把茶拿去煎烹!」
待茶重離開,楊廣才低聲道:
「老弟,喪師辱國,禍莫大焉,你難道路上就一點也不想想脫禍之策,光等大禍臨
頭嗎?」
楊諒失神落魄道:
「這麼大的禍,還擺脫得了?」
這時楊廣的眼前出現了高熲的形象,臉上頓時似笑非笑,慢騰騰地說:
「禍若是不能脫的,為何人們總是說『脫禍!脫禍!』?禍不僅能脫,還能走;若
是不能走,為何還說『禍不單行』?可見,禍便如一件衣服,你如果穿得太熱了,那就
脫下來,讓別人穿上去。禍又是勾魂使者,他瞇著醉眼,到處游逛,誰碰到誰倒霉;但
如果你接待得法,便也無事,可以引導他找替死鬼……」
這時茶童送茶進來了,楊諒的思路在乃兄的誘導下,似乎已然打開,朦朦朧朧地見
到一線光明,喃喃道:
「是衣服……是勾魂使者……可這衣服該脫給誰穿呢?勾魂使者讓他去勾誰的魂呢?
二哥你說!你快說呀!」
楊諒急,可楊廣不急,他伸手端過一杯茶,吸了一口,說:
「你喝呀,好香!心急既脫不下禍衣,也趕不走勾魂使者……如何?這『方山露牙』
確實是茶中之王,飲中之帥,是不是?但如果這煎茶的水不是水,而是醬油,而是燒酒,
那煎出來的茶會是什麼味道?」
楊諒弄不清乃兄掏的是什麼玄虛,只是傻傻地望著楊廣,等他的下文。楊廣將杯放
在案上,在室內緩緩地踱著步,又繼續說道:
「天下最貴重的『方山露牙』,有時竟然鬥不過醬油,鬥不過燒酒。老弟呀,我覺
得這回出征高麗,你就是『方山露牙』的茶,高熲便是醬油、燒酒!因為你年紀輕,父
皇只是讓你當個掛名的元帥,歷練歷練,實權還是歸高熲掌握。茶變味,咎在醬油;高
麗喪師之罪,難道不該由掌握實權的人承當?你在軍機大事上同高熲爭執過了吧?」
「爭過。」
「比如這回水師由東萊發兵,是夏季合適,還是秋後合適?這是值得一爭的。」
「這件事我們爭論執得好激烈……你又怎麼知道了?」
「我是猜想,」楊廣一笑,又說:「你可能認為夏季是颱風季節,水師出海有被顛
覆的危險,因而主張秋後發兵。」
楊諒則道:「恰恰相反。」
而楊廣則不聞不間只顧繼續說下去:
「但高熲妻子新喪,有後顧之憂,只想早去早回,加上年老怯寒,不願在秋冬季節
作戰。因此,極力主張夏季發兵,獨斷獨行。強令周羅侯水師於七月出海,直趨平壤;
再令大軍日夜兼程,奔赴遼東,以成呼應之勢,這樣,水師便為颱風顛覆;而陸軍卻被
疾疫摧垮,終成喪師之禍,是耶不是?」
楊諒本已插話糾正,不知何故楊廣硬是把楊諒的事強栽高熲頭上,且煞有介事不住
地問:
「是耶不是?」
這叫他如何回答?心想:
——今夜二哥怎麼啦?莫非瘋了?
「情形可是如此?」楊廣又再次問道。
楊諒尷尬之極,囁嚅道:
「情形……是這樣的……」
他本想開宗明義一五一十從頭如實地說明經過。
「是這樣,那就很好!這過失全是高熲的,你不僅無罪,而且有功。」
楊廣迅速地搶過話頭。
「不!」楊諒不禁嚷道:「主張夏天出兵的是我,高熲才是主張秋後出兵!」
楊廣一雙眼睛瞪得圓圓地,只是不解地望著楊諒,終於搖了搖頭。那意思是:
——你實在太膿包,連親手教你作偽都無法領悟,憑這德性也配同我較量?
繼而又狠狠教訓楊諒:
「既是你主張夏季出兵,那你就坐在家裡等死吧!」
「可……可你答應想辦法……說是可以把禍衣脫給別人穿……」楊諒可憐巴巴地懇
求。
「你怎麼這麼渾!我已經把你身上的禍衣解脫下來了,而且已經替高熲穿上了!是
你自己找死,搶回來,又穿在身上!」
楊諒這才如夢初醒,恍然大悟:
「唔……對對對,只要把我的主張說成是高熲的主張……就成了?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就怕父皇找我們兩人對質。」
「你這一點儘管放心!我已經騙高熲說:父皇已經知道實情了。他耍是再對父皇說
起此事真相,不僅不厚道,而且是居心給咱們皇家過不去。這老傢伙很謹慎,為了顯示
他的寬厚,他不會說的。你還是抓緊一點,先到母后那裡告高熲一狀!」
楊諒對乃見可謂是無比感激,不住地點頭,連連說道:
「多謝指點!多謝指點!」
楊廣心裡則想:
——我才該多謝你呢!只要你幫我搬開高熲這塊石頭,再來收拾你還不是輕而易舉?
------------------
亦凡掃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