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終於在奪嫡的路上掃除了絆腳石高熲。
楊堅始終將自己竊比秦王,他的眼光總是投注在邊陲,必欲掃清六合才稱心如意。
然而,去年漠北及高麗的大敗卻大丟其臉,此事如不立即報復,怎能嚥下這一口氣?更
何況都藍和達頭兩個東西突厥可汗連兵。尚有長驅直入越過黃河之勢,為了塞北的安寧,
也必須用兵。於是,楊堅一道令下,兵分三路,齊頭並進奔赴漠北。
楊素兵出靈州,為西路軍;高熲兵出朔州,為中路軍;史萬歲兵出幽州,為東路軍。
在京都鬥得難解難分的高熲、楊素,只得分赴邊疆各顯身手。至於革職為民的史萬歲何
時重新起用,恐怕只有楊堅才心中有數。
這回全線出動,三路都旗開得勝,捷報頻頻。朔州道行軍總管高熲這一路,已然收
復了陰山南麓的大草原,此地原是突利可汗的大本營,這對空頭可汗突利的重振旗鼓是
太重要了。
作為持節護突厥的長孫晟,這回沒有作戰的任務,他的職責是幫助突利,如今號稱
「啟民可汗」,幫他招回亡失的部眾,使之重建家園。
長孫晟一行五人,立馬悵望莽莽的大草原,入目盡是淒慘的景象。那些竄伏草莽的
突利部眾,見到來者是大隋的長孫大使,便陸續走了出來。他們大都形容憔悴,饑疲不
堪,連訴苦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以呆澀的眼光望著長孫晟,緩緩地向他靠攏。
不久,突利也來了。他的隨行的數百名部眾和附離,已經押來了蟻群般的駱駝運輸
隊,上頭裝滿了隋廷撥給的糧食、布匹等生活用品,還有大量的征衣、兵器等軍用品。
躲在荒野裡的突厥人望見突利的狼頭大纛和紅棕馬,紛紛探出頭來,彷彿是從地縫裡鑽
出來的蟻群,從四面八方擁上來,沒有歡呼,也沒有言語,他們實在太累了!當他們看
到駝峰上裝著無數的日用品,眼中才閃出一點歡樂的火花,這火花出現在苦澀人的臉上,
實在是不可思議。慢慢地,大家才突利長、突利短地同自己的可汗搭話。他們根本不知
道自己的主人已經被隋廷更名為「啟民可汗」。
沒幾日,啟民可汗的狼頭大纛下已經匯集了六七萬突厥人,男女老少都有。為了安
排這些新附的衣食住行,並把他們重新武裝起來,長孫晟和啟民可汗忙得不可開交。
長孫晟一行繼續北上,來到了族蠡山,這兒,高熲的先鋒、柱國李廣達與都藍可汗
血戰了七日。鏖戰留下的痕跡是慘烈的。無數的殘骸與灌木雜草交織。屍體死狀萬千,
斷頭的、折臂的、截腰的、撲地啃著的、仰天欲呼的、抽搐成團的、挺直僵僕的……應
有盡有。死人不論,傷殘的戰馬也令人慘不忍睹。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匹完好倖存的馬,
它們在草原上逡巡著,對嫩草無動於衷,它們要尋找自己失去的主人。然而,主人是永
遠找不到了,於是,便昂起頭來長鳴著,似呼喚,似傾訴,淒涼得緊。
又有無數的突厥人投到啟民可汗的麾下。他們大都是去年被都藍可汗俘去的人,這
次趁都藍與隋軍混戰之機逃亡的。至此,啟民可汗已招回了二十多萬先前的部隊,恢復
了原來部落的規模。
長孫晟、啟民可汗追隨隋軍的足跡,來到了乞伏泊。先頭李廣達的部隊在族蠡山擊
敗都藍之後,便循跡追襲到這兒。正當李廣達與都藍可汗窿戰正酣之際,高熲的後續部
眾又再趕來。結果,又一次大破都藍。殺傷無數,活捉千餘,擄獲雜畜駿馬數萬。先前
被都藍俘去的啟民部眾又有許多逃回。為了安置部眾,重新武裝他們,啟民可汗和長孫
晟又忙了一陣。
戰場上的節節勝利倒也罷了,面對眼前數萬匹的駿馬,高熲實是驚喜難按,激動異
常。眼望著草原上如波浪起伏的馬群,他似乎看到萬馬奔騰人長安的壯觀場面,那馬背
上呼嘯的戰刀與壯士的怒喝交織一片,聲聲入耳。他突生異想:倘若能從京師再調來數
萬步卒,用數個月時光把他們調教成騎兵,那麼,他所擁有的兵力將憑空增加數倍,那
將是無堅不摧……於是,他立即找來李廣達,兩人密商了半天,最後決定遣人返京,向
楊堅請求增兵,道是如此便可長驅直入,掃清漠北!
高熲屯兵乞伏泊,休整待命。
這一日,高熲宴請長孫晟,陪坐的還有柱國大將軍李廣達。他便是開皇三年與李充
一起在白道州奇襲沙缽略的李徹,李初是其名,廣達是其字。李妻宇文氏是北周皇族僅
存的女性,李在北周時頗受重用,青年時便被拜為車騎大將軍,由於他生性深沉嚴謹,
言行無失,到了隋朝又晉升了一級,為柱國大將軍。他本總管晉王府軍事,按理當是晉
王楊廣的心腹,然而,這回出征漠北競與高熲一拍即合,人間的機緣實有難以言喻之處。
席間,主客自然談到遣使入京請求增兵的事。李廣達忽然擔心道:
「國中屯兵無幾,誠恐聖上不允增兵。」
「我也有同感。」高熲沉思道:「精兵已然全數出塞,國中空虛,萬一有人乘機起
事,帝京豈不岌岌可危?」
長孫晟聽了此言,不禁大吃一驚,心想:
——在離京的前夕,蜀王楊秀夫婦忽然深夜相訪,問我借閱家藏的孤本兵書,儘管
我說明家中絕沒藏下什麼孤本兵書,蜀王夫婦硬是不信,其求閱的急切神情似乎便要急
用的樣子……
那時他便想道:
——莫非蜀王想要政變?
如今高熲於席上提起「有人乘機起事」,他自然便聯想到蜀王昔日的舉動,不覺問
道:
「第下何出此言?莫非有所風聞?」
「風聞卻是沒有。」高熲遲疑了一下又說:「韓擒虎之死,賀若弼之黜,王景、虞
慶則之誅……只怕留有後患。老夫並非對這幾家後代的忠心有所懷疑,但物傷其類,難
免有代抱不平的人……」
高熲言下之意本在激起長孫晟的義憤,試圖拉攏;哪知長孫晟心存「蜀王起事」的
顧慮,全然會錯了高熲的本意,反而以為高熲是在刺探他的政治態度,因而,出於防衛
的需要,便慨然道:
「倘若果有莽夫起事,井僥倖奪下京師,又怎能擋住各路勤王之師?」
「將軍之言但執一端,須知帝京一旦陷落,勢必急轉直下。他可挾天子以令諸侯,
還可以將各路諸侯的眷屬當作人質,誰敢舉兵相向,都有滅族之災,只怕到時不免供若
寒蟬了!」李廣達道。
而長孫晟則越說越慷慨激昂:
「到時自顧妻子的確實大有人在,然公等斷然不會袖手旁觀。某雖不德,到時也將
置家族安危於度外,親提十萬胡騎南下勤王!」
「啟民可汗的部眾,將軍可調得動?」李廣達表懷疑。
「突厥人畢竟非我族類,不那麼容易吧!」高熲也搖頭不信。
這時,急急來了振威將軍高雅賢,他來報一則緊急軍情:都藍可汗的胞弟都速六,
親率萬余騎兵,星馳電掣而來。
都速六去年於都藍可汗大獲全勝之際叛逃來歸,在長安混了個把月忽然不見蹤影,
原來是回突厥重新歸順乃兄都藍可汗,今日卷土重來,可謂來者不善。長孫晟思索片刻,
便吩咐高雅賢道:
「你去告訴啟民可汗,就說我請他把新編的三千附離,火速調撥出來,到帳前聽
命!」
「是!」高雅賢立即退出。
長孫局依然若無其事地同高熲、李廣達飲酒聊天。不到三刻,啟民可汗的三千附離
便立馬帳前,戎裝待命。高雅賢還替他帶來了軟甲、弓矢、寶劍和白龍駒。
長孫晟裝束完畢,朝高、李一揖,說聲「多謝」,便步出帳門,飛身上馬,親呢地
用突厥語朝附離們招呼幾聲,然後拔劍往西一指,驟然間塵土飛揚,三千精騎像一股旋
風席捲茫茫的草原。
高熲、李廣達望著那逝去的狂飄,驚愕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突厥可汗的附離一如漢
家皇帝的禁軍,突厥可汗的禁衛,長孫晟都可輕易調動,那他任意指揮突厥的兵力是無
可置疑的。
高熲、李廣達回到帳內,對飲問酒。兩人心裡想的都是長孫晟。
李廣達想起開皇三年大戰白道川的情景,那可是漢族人五十年來破天荒第一次打敗
強敵突厥。那一戰打得突厥人潰不成軍,沙缽略可汗背受槍傷,脫下黃金甲,趁亂潛入
草叢之中,這才幸保一命。作為這一戰的隋軍主將,李廣達怎不感到無限的自豪?每回
茶余酒後回想大戰白道川的情景,總是意氣風發,得意非凡。然而,他每回沉入這美好
的回憶中,總覺得他的背後立著一個長孫晟,井感到他在微微發笑……
是的,要不是當年長孫晟親赴阿波可汗的營帳,巧施反間之計,將阿波從突厥中分
裂出來,從而斷了沙缽略的臂助,令其孤掌難鳴,那麼,白道川的首戰告捷談何容易!
因而,這個長孫晟便成為他平生唯一敬畏、佩服的人,儘管長孫晟還比他低了三級。
高熲眼前展現的是開皇元年九月,長孫晟所上的那卷對付突厥的奏疏。這奏疏,除
了皇帝楊堅,便只他一人見過。那「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方略僅實施幾年,便制服
了突厥這一空前強大的敵人,逼使突厥大大小小的可汗,爭先恐後地向隋廷稱臣納貢,
甚至強制了與隋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千金公主認楊堅作父。
這確實是驚天動地的奇略。
長孫晟射鵰、殺虎的故事已然把他變成一個神奇的人物,不久以前,武德殿大射更
是把他的聲譽推向高峰。但是光有一技之長並不值得驚異,可怕的是長孫晟似乎有層出
不窮的謀略。他能憑三寸之舌說服啟民可汗調回沙缽略的幾十萬南侵大軍,使其功虧一
簣;他能掙脫千金公主的天羅地網,從而將她置之於死地,並讓突厥君臣為之拍手叫好,
還在都藍與突利兩可汗之間制造永難再合的裂痕。他的謀略往往如同他的箭術,處處謀
求一箭雙雕,常常神出鬼沒。高熲如今最不放心的是:
——倘若與元宇、元冑、王世積連兵起事,光是這個長孫晟吃得消嗎?況且,如今
的長孫晟已非昔比,目下他已擁有十萬的突厥精騎,加上他的神機妙算,無論是誰都要
忌憚三分了!
想到此,高熲望著李廣達,小心試探道:
「第下若在戰場上與長孫晟較量,有幾成勝算?」
李廣達搖搖頭說:
「一成勝算也沒有。」
李廣達乃是武將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連他都說「一成勝算也沒有」,那麼冒險起事
恐是兇多吉少了。一個緊要的決定便於此刻在高熲的心中形成了:
——必須立即給王世積去信,務必把那個起事的計劃暫且擱置起來。
然而,皇甫孝諧怎麼辦?對石洞寺縱火案的始末,高熲自然是清楚的,皇甫孝諧在
受審期間的表現倒不失為一條漢子,不過,發配去桂州之後,是否還能頂得住,只有天
曉得。如果立即起事,那是用不著慮及皇甫孝諧在桂州的心態;倘若將起事計劃無限期
擱置起來,那就夜長夢多了,要是皇甫孝諧在桂州經不起折磨與利誘,把真相結捅出來,
豈非全線崩潰?把那麼多人的身家性命維繫在一顆捉摸不定的「良心」之上,簡直是危
險的兒戲!如此看來,犧牲一個皇甫孝諧以確保五個家族的安全。不僅是必要的,而且
刻不容緩!
正當高熲繁密地思考籌劃之際,長孫晟回來了,他大步流星地入帳,重又立在高、
李面前。
「這麼快就回來了?」李廣達頗為詫異。
「勝敗如何?」高熲問。
「沒打。」長孫晟微笑道:「其實,人間有好多惡戰是不必要打的……」
「那是……?」高熲問。
「其實都速六是在觀望,」長孫晟道:「當他偵知啟民可汗擁有幾十萬部眾以後,
怎敢交鋒?」
「那都速六是自行撤退了?」李廣達問。
「沒有。」長孫晟道:「我見他們的隊列不進不退,情形猶豫,便喝止了自家的騎
衛,然後單槍匹馬走向都速六的隊伍。那都速六也縱馬迎上前來。說了一會兒,都速六
即表示願意降服。」
「都速六歸降了?」高熲問。
「是歸順了。」長孫晟道:「不過,我也不讓他吃虧,我讓他的部落到賀蘭山東麓
肥美的草原上去放牧。」
「很合適。」高熲贊道:「那兒緊靠黃河,是理想的牧場,這才是撫慰新附的適宜
舉措。」
「而且在軍事也可與自民可汗互成犄角之勢,可謂一箭雙雕!」李廣達也欣賞這一
著。
「可我人手不夠,」長孫晟道:「都速六這回歸順的部眾有二萬多,要安置這麼多
人,讓他們過得舒適安心,很不容易。這兒,啟民可汗的部眾將近三十萬才安置一部分。
安置不好,仍然要出亂子。
高熲以徵詢的眼光久久地望著李廣達,然後才開口道:
「倘若第下能到賀蘭山代勞一趟……」
「那我真是喜出望外了!」長孫晟趕緊感謝。
「二位如此謬加推崇,在下怎好不去?」李廣達笑道。
賀蘭山去涼州不遠,李廣達這一去就可以順便替高熲傳遞給王世積一個密件。李廣
達可是他此時此地所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而李廣達也模糊地感到:
——高熲的推薦不大尋常,定有另外的用意,只好先答應下來再說。
第二天,高熲把一封措辭隱晦到只有王世積一人才看得明白的密信,遞給準備出發
的李廣達,遲疑地說:
「到了賀蘭山,你打算叫誰送信去?」
「我自己親自送去。」
「諸侯之間是不好私下往來的。」
「我化裝成老百姓,就不是諸侯了!」
高熲滿意地點點頭,同時心裡則想道:
——皇甫孝諧啊皇甫孝諧,這可不是我要置你於死地,是楊廣、楊素他們逼我走殺
人滅口這一步啊!
高熲仍然心存希望:
——倘若楊廣、楊素不逼人太甚,那也不必輕舉妄動。
皇甫孝諧充軍桂州,日子實是難挨。
那桂州總管令狐熙不久以前參與武德殿的群臣大射,加入長孫晟一組,該組以優異
的成績奪冠。其,令狐熙五射五中,第六箭棄而不射,以謙虛退讓精神而名噪一時。他
是敦煌人,篤信佛教,那一日觀看皇甫孝諧的發配文書,便斷定這縱火犯是亡命之徒。
於是,便交代部屬給他安排最苦的差事——挑糞便,洗廁所。不老實則鞭策其人。
有一日,令狐熙的少子令狐德棻去上廁所,見廁所洗得不乾不淨,便怒斥道:
「你這個賊配軍,竟敢這樣偷懶!」
皇甫孝諧抬頭熟視令狐德棻,知他是總管的少爺,冷靜言道:
「俺是配軍,決不是賊!」
令狐德棻以其出語不凡,便盤問他的來歷。
皇甫孝諧道:
「俺本是上柱國王世積的親信,好歹也是個六品官。當年,此地李光仕叛亂,俺也
曾隨王世積來此平叛,其時,何等威風!豈料不到三年,俺便成為此地不齒的配軍。今
公子尊貴無比,但何以料定他日不會步俺的後塵?」
令狐德棻博覽經史,見他說得句句在理,內蘊無盡的感慨,便拭目相待,從此以後,
洗廁所的差事自然免了,兩人往來甚密,經常酌酒對飲。令狐熙對此雖略有所聞,且不
以為然,但因對少公子的寵愛,不忍加責。
一日,皇甫孝諧從醉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牢牢捆綁在柱上,不免吃了一驚;但見不
遠處坐著少公子令狐德棻,便知是他開的玩笑:
「兄弟何故如此惡作劇?」
「奉嚴父之命,將於醉中了結仁兄性命。」令狐德棻正色言道。
「何以見罪?」
「無罪。」
「那必是宿怨。」
「無怨。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
「仁兄仇怨來自遠方,因而禍從天降。前日馳來一書,密囑我父務必立即結果仁兄
之命。此信來自權貴,背後還有嗟峨之勢,我家實是忌憚,不敢相違。在下不於醉中遽
殺者,誠團昔日交好之故,今待君醒以情相告,使仁見死得明白。你可仔細尋思,當知
仇人是誰。」
「那定是楊素、楊約兄弟!」
令狐德棻搖頭。
皇甫孝諧長歎道:
「除此,實難想像。事已至此,何敢哀免?但不明仇人為誰,死去實有遺憾!」
令狐德棻繞室而行,欲言又止,躊躇再三,終於說道:
「仁兄與直陽公王世積相處如何?」
「兄弟何出此言?我乃宜陽公心腹,豈有相害之理?」
「那就怪了……」令狐德棻頗為疑惑。
皇甫孝諧左思右想,硬是不通,忽然幡然大悟,驚呼:
「是了……那是……」
「那是?」
「那是殺人滅口!」
令狐德棻覺得這話不可思議,便問:
「此話怎講?」
皇甫孝諧默然,注目觀察對方神態,最後又極為慎重地問:
「那信可確實是從宜陽公那裡來的?」說完,又目不轉睛地注視對方。
令狐德棻慎重地點點頭。
「如此說來,俺在大理寺蒙受百般折磨,竟是愚不可及了!」
接著,皇甫孝諧便把火燒石洞寺,送馬上京,在大理寺受審等前前後後經過細訴一
遍。
「既然你已擺脫楊約追捕,並且逃回涼州,那王世積何以將你押解大理寺?你又何
以代人受苦而堅不吐實?」
「其時宜陽公苦苦相求,道是此事關係千百人身家性命,要俺忍受皮肉之苦,堅不
吐實。又說他將不日起事,事成之後,絕不相負。哪裡想到他會來殺人滅口這一招!」
「真是傷天害理!」令狐德棻邊說邊為之解綁:「仁兄,你有活路了!」
「此話怎講?」
「我爹所以要了結仁兄,皆因王世積聲勢顯赫,且在京都有大靠山之故;如今他們
顯然遇了更強的對手,只要仁兄上京告他們一狀,不但宜陽公王世積人頭落地,京都的
靠山也勢必紛紛傾倒,你也化險為夷了。這叫做後發制人。」
「是。這是他不仁,並非我不義!」
「歷來官場便如鬥獸場,來到官場都必須將自己武裝,或者為了害人,或者為了自
衛。」
就這樣,令狐德棻瞞了父親,把皇甫孝諧藏了起來。
事有湊巧,由於令狐熙患有消渴病,上表請求解任。令狐德棻乘機要求代父送表上
京,見見世面。乃父允准,不日啟程。皇甫孝諧因而混跡隨從之中,跟令狐德棻上京。
其時,楊素、高熲、李廣達等均已班師回朝。楊堅正為賞功之事為難,大理少卿楊
約入宮,親自把皇甫孝諧的密狀交給楊堅。
楊堅展狀一觀,勃然變色,手也微微顫抖起來。眼前立刻幻化出楊素三年前殿對的
情形,楊素是針對高熲袒護太子楊勇發論的:
「歷代的權臣都喜歡立一個懦弱的皇帝,好讓自己將來取而代之!」
接著,楊堅耳邊又響起獨孤皇後的聲音:
「陛下為何至今還相信高熲呀?」
楊堅不由得心想:
——這壞蛋外表實是無瑕可擊,原來裡頭壞透了!難怪數月前我要從東宮衛隊中調
出精強的人馬,他卻極力反對,出師漠北已然節節勝利,他卻請求增兵,原來是想圖謀
不軌,來個裡應外合。
楊堅當即問楊約道:
「皇甫孝諧在京嗎?」
「在。臣已將他看守在大理寺。」
「傳皇甫孝諧!」
大理寺在皇城內,與宮城僅隔一道承天門。不一會,內寺領來了皇甫孝諧。他遵旨
又把案情細說了一遍,楊堅重問一些細節,皇甫孝諧應答如流。楊堅再無疑問,當即下
旨逮捕王世積、高熲、元宇、元冑等人。
楊堅心悶不已,想回內宮找獨孤皇後細吐,獨孤伽羅卻臥病在床;於是,便擺駕去
仁壽宮。
自從尉遲明月去世之後,蓮花公主一反常態,著意承楊堅之歡,體貼得無微不至,
這才成為名符其實的宣華夫人。
此外,她又添了一種愛好,愛讀兵書,愛不釋手。有一回,她去魚池邊徘徊,憑吊
她的義妹尉遲明月,竟在池欄上發現一個極精緻的漆盒。她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莫非是明月妹妹於冥冥之中感我思念之情,特意顯化此事,慰我苦思?
於是,她將漆盒帶回房中,懷著異樣的心情,將它打開。她解開了一層又一層血紅
的綢布,裡頭竟是半冊舊書。翻閱了幾頁,原來竟是兵書。她立即想道:
——原來明月妹子知道我愛好兵書,這才特地相贈;但我著意究讀兵書為著什麼,
她可曉得?妹子啊妹子,為了你我的復仇,姊姊還有什麼事不能幹?
書無名,僅有十八條秘計,外加詳細的解釋,但很快一口氣就讀完了。
這一日,也正在房中究讀那本無名的兵家秘笈,深感其計神鬼莫測,妙不可言。其
時,她正在參讀「樹上開花」一計,下面註釋道:
——「樹上開花」者,借他人之樹開自家之花也。
接著便羅列借別人的力量去達到自己隱秘目標的種種手法。蓮花公主看著、想著,
忽然靈機一閃:我何不借助楊堅之手,將仇人一一除去?
便在這時,紅葉入門報道:
「啟稟夫人,聖上駕到!」
說畢,衝著她和善一笑,接著掃視一下案上的兵書,神情詭秘,但立即又恢復純真
的微笑。
蓮花公主連忙收起秘笈,口稱「接駕!」便同紅葉匆匆去迎接楊堅。
蓮花公主及紅葉引楊堅入花廳小歇。蓮花公主進香茗,打輕扇為楊堅解暑,而紅葉
則不知於何時悄然退出。蓮花公主見楊堅心情沉重,就即問道:
「聖上何故悶悶不樂?」
「朝中有人圖謀不軌。」
「是誰敢如此膽大包天?」
「還有誰?自然是官居極品的幾個上柱國!」楊堅接著便將案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說
明,而後安慰道:「愛卿放心,朕已將高熲、王世積、元宇、元冑抓了起來,唯余一個
柱國大將軍李廣達證據難明,還沒有去驚動他。」
蓮花公主當即跪下稱賀:
「萬歲料事如神,於反賊起事之前,將其一網打盡!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可
喜可賀!」
楊堅喝了一口茶,言道:
「可賀有之,可喜則未必。他們既然官居極品,位為上柱國,自然都是大功臣,如
今反跡未明,即已捕下,如果一下子將四個上柱國處死,知者謂我當機立斷,不知者將
說我殺戮功臣!朕於開皇五年誅了王誼,六年殺了宇文忻、梁士彥,十七年屠了劉昶、
虞慶則,十八年戮了王景。處死上柱國,每回不宜過多,最好不超過一人……」
「那……先殺高熲如何?」
「不行。他幫我潛移周鼎……」
「他昨日幫你潛移周鼎,今日又要潛移隋鼎,可見他是移鼎的大行家,更是非殺不
可!」
「你的話可謂一針見血,精闢之極;不過,還是不能殺他,這道理你不妨想想去……
然而你的提醒仍然至關重要,朕決意再不起用高熲!」
蓮花公主暗想:
——高熲殺不成,又該殺誰?王世積?他不僅是明月妹妹的大仇人,也是我的大仇
人,當年率先攻陷金陵的是韓擒虎和賀若弼,而連下我十來座城池的便是王世積了。
她於是說道:
「王世積乃是元兇,反象最是顯明,實是該死!」
蓮花公主心想:
——我老是叫他殺人,並且都是與我有仇的人,萬一楊堅疑我落井下石,今後便不
好借他這棵大樹開我的花了。我必須同時替元宇、元冑說幾句好話,才好掩蓋我的心跡。
於是,便婉轉地為這兩人說了兩句好話。她這一說,楊堅果然大悅,連連贊她見識
不凡。
蓮花公主正得意於借樹開花的妙算,忽想房中那珍藏兵家秘笈的漆盤尚置於幾案之
上,待會楊堅進房,若是順手開閱,發現樹上開花這一秘計,定然疑我,那可大大不妙。
當下借個理由,連忙抽身入房,舉目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幾案上哪有匣在?她慌忙四
處尋找,亦不見蹤影。便在這時,楊堅走進房來,親暱言道:
「愛卿,陪朕用飯去!」
楊堅在仁壽宮連住三日,這才帶著蓮花公主、紅葉一同進京。蓮花公主因尋找不見
秘笈,心中且驚且急,一路上卻要陪盡笑臉;而紅葉則心無芥蒂,自是言笑宴宴,盡揀
蓮花公主愛聽的話說。
第二天,即開皇十九年八月癸卯日,楊堅下旨:
——殺王世積,罷高熲、元宇、元冑;拜皇甫孝諧為上大將軍,升令狐熙為桂州總
管十七州諸軍事,許以便宜行事,刺史以下官員得以承製補授,進封武康郡公;長孫晟
也進了一級,授上開府儀同三司,再遣他為秦川行軍總管,築大利城安撫突厥新附。
令狐德棻一路喜洋洋地返回桂州,一見父親,便將王世積、高熲圖謀不軌的案情始
末告訴乃父,並說他已將自己發案的功勞記在父親的名下,因而父親得以加官晉爵。令
狐熙聽了愁眉緊鎖,甚為不悅,歎道:
「你可知道:年初武德殿大射,為父因何五射五中之後第六射放棄不射?高熲等人
乃是百足之蟲,雖死不僵。兒之所為,必招奇禍!」
果然不久,元宇、元冑均因帝業草創時護駕之功,再復左、右大將軍之職,他們與
以齊國公歸第的高熲密商,唆人誣告令狐熙與叛賊李佛子勾結,妄圖作亂。楊堅遣使逮
捕進京,令狐熙憂憤成疾,死於中途。此案後來雖然得以平反,但令狐德棻卻永世難忘
父親的慘痛教訓。
晉王楊廣奉命自揚州來朝。父王楊堅要趁勝北伐,追擊都藍、達頭二可汗,不讓突
厥人有重振旗鼓、卷上重來的機會。為此,再派楊素重出靈州,史萬歲改出朔州,長孫
晟出秦川,三路齊頭並進追擊突厥。楊廣為行軍元帥,統轄三路兵馬。限三路兵馬以最
快速度離京出塞。
這天晚上,楊廣與張衡在「仁孝閣」密室促膝商量。面對高熲倒台後的大好形勢,
張衡認為奪嗣的時機已經成熟,主張散財結客,重金收買太子及高熲的心腹反戈。他說:
「聖上許漢王楊諒在并州立五個爐制錢,又許蜀王楊秀在益州立五個爐制錢,如今
若不把錢用在刀口上,殿下難道要為他人管財,幫他人作太府卿?」
晉王聽了哈哈大笑道:
「建平,你說得極是……那就煩你為寡人作太府卿,如何?」
就這樣,楊廣把財權交給了張衡,任其支使。
長孫晟、啟民可汗和高雅賢立馬在大草原上,眼前展現的是一派驚心怵目的景象。
橫七豎八的屍體觸目皆是,戰馬與死屍互相枕藉,殘骸上盡是密密麻麻的蒼蠅。烏鴉和
老鷹有的盤旋空際,有的得意地圍著屍體會餐,有的把腸子銜掛在灌木叢上。它們見有
人來,便啊啊地扇著翅膀,沖天而起,在空中繞了幾圈,又戀戀不捨地飄落在另一堆屍
體上進餐。這兒便是一個月前高熲、李廣達留下的輝煌戰果。
這兒北靠陰山,南臨黃河,綠草如茵。這場戰爭的首席勝利者高熲已被罷官,以齊
國公賦閒在家;勝利的前線總指揮李廣達前不久赴皇宮內宴,不明原因地死去。如今看
來,這場戰爭的真正受益者倒是長孫晟身邊的啟民可汗,他的部屬已然大部歸隊,差不
多恢復到戰前的部落規模。其次的受益者便是烏鴉、老鷹和蒼蠅們。
長孫晟正思忖著,一騎探哨疾馳過來,忽然急勒韁繩,那馬兒人立而嗚。
探哨躍下馬來稟道:
「啟稟總管大人,都藍可汗已被部下所殺,達頭可汗自立為步迦大可汗,突厥大
亂!」
長孫晟與啟民可汗商量了一陣,一致認為機不可失,決定由啟民可汗率眾挺進,連
夜前往招降。
瞬間,笳鼓齊鳴,啟民可汗的狼頭大纛迎風招展,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北進發。
長孫晟立馬高岡,望著長河上的落日出神。一群大雁扇著血紅的翅膀,嘎嘎長鳴,
攪得滿天蒼涼。
長孫晟心中飄浮著見過的突厥可汗:
——沙缽略、葉護、都藍、啟民……這些突厥的可汗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在歷史
的長河中同落日又有什麼兩樣?而中原的王朝,忽齊、忽周、忽隋……也是時而驚濤駭
浪,動盪不安。
他忽生迷惑:
——我一生拼殺沙場,出生入死,究竟為了何來?
長孫晟移軍向西,與達頭可汗相遇,但雙方按兵不動,沒有開戰。長孫晟派人悄悄
摸到敵人的後方,在一條溪流上下了毒藥。達頭的人畜飲了溪水,或病或死,損失慘重。
迷信神怪的達頭可汗疑心自稱大可汗違背天意,私下對心腹說:
「天降惡水,莫非是要懲罰我?」
於是,連夜撤兵潛逃。
長孫晟、高雅賢趁勢迫擊,斬首千餘級,俘敵數百,截獲六畜無數。
一日,晉王楊廣於府內設宴慶功。突厥新附的貴族也不少與席,他們交口贊譽:
「我們突厥最怕長孫總管!」
「總管的弓箭有如霹靂,走馬有如閃電!」
楊廣聽了哈哈大笑,對長孫晟說:
「將軍威震塞北,比於雷霆,壯哉!壯哉!」
長孫晟避席遜謝道:
「此事乃上借聖上、殿下洪威,下賴將士用命,末將怎敢稱能?」
「將軍一箭雙雕,馳名內外,莫需過謙!」楊廣道。
「末將不是過謙。單說帳下振威將軍高雅賢,便有萬夫不當之勇,他每次陷陣,所
向披靡。如果沒有這樣的壯士負戈前驅,又怎能對付那瞟悍的突厥騎兵?」長孫晟道。
楊廣的眼中忽現異樣的光彩:
「高雅賢?哪個高雅賢?」
長孫晟微微一笑:
「此人殿下在并州時已然見過,其時他是聖上的禁衛,曾奉殿下之命去追捕一個無
知的獵人,後又奉殿下之命開恩釋放了那個獵人。」
十年前的印象,這時清晰地浮現楊廣的腦際。
其時,他手下搶走了人家的獵物,結果他屁股挨了那獵人的冷箭,侍從們亂成一團,
不知如何區處;倒是高雅賢最有急智,默然拔出佩刀,隨意揮了幾刀,砍下兩棵松樹,
為他扎了一張擔架,安排侍從先行送他下山。他的大隊侍從其時竟不如一個高雅賢管用。
侍從們接著按他的吩咐去追索那無法無天的獵人,可是人人空手回來交差。高雅賢儘管
是目送他的擔架下山以後才去追捕獵人的,竟能後發先至,手到擒來。而最出乎意料的
是,他擒了又縱,還送了十兩銀子給那獵人回家。那天晚上,高雅賢於晉王宮的宴席上,
當著父王的面,當著伴駕大臣的面,把義釋獵人的行為說成是他楊廣事前交代,這麼一
來,他晉王的非凡氣度便如華山一般聳入雲端,「大仁大義」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宴
會由此進入了高潮。他的儲君形象至此才算在人們的心中初立。高雅賢為他的奪嗣實在
是立了奇功!
想到這裡,楊廣欣然道:
「認得!認得!說來此人與寡人實是十分投緣……今年初,寡人從揚州回朝,正好
遇上武德殿大射。驃騎將軍的射鵰神技,孤王是久仰了;高雅賢的摔手箭卻是聞所未聞,
那日可是大開眼界……不知高將軍可在此地?」
「在的。」
「快傳他進帳!」
一個參軍立時出帳去了。楊廣心想:
——如今我兄弟五人都在爭當太子,長孫晟與蜀王楊秀有瓜葛之親,若把長孫晟、
高雅賢二人留給蜀王楊秀,豈非如虎添翼?我今天無論如何得把高雅賢挖走……
他於是親自動手,滿滿地斟了一杯酒。
這時,高雅賢進帳參拜:
「振威將軍高雅賢參見元帥殿下!」
楊廣端起了酒杯,滿臉歡容上前去:
「高將軍快快請起!高將軍塞北殺虎,敵人聞風喪膽;後於武德殿大射,一舉手而
殺六席,可謂智勇雙全!十年前,咱於并州相遇,實是十分投緣,今日幸得再會,大快
人心!來來來,孤王敬你一杯!」
「謝殿下恩賜!」高雅賢一飲而盡。
楊廣含笑徵詢長孫晟道:
「孤想收高將軍到晉王府為將,不知長孫總管能否割愛?」
長孫晟一愣,他為高雅賢舖陳功績,本意只在為高請封求賞,不意晉王竟要從他手
下挖走,這可實在使他難以割捨,更何況如今楊堅五子爭奪太子的鬥爭已經激化,有道
疏不間親,怎可聽讓自己的堂內弟介入他們五兄弟的爭奪?這可大大的不妥!然而,若
是不給,楊廣就會以為他們是楊秀的親戚,自然是蓄勢以助楊秀了,這個嫌疑卻是太大
了。雖然他早已謝絕對楊秀的幫忙,但楊廣哪會相信?這要拒絕,楊廣必然認準他為潛
在的敵人了。真個是左右為難!
楊廣見他久久不語,心道:
——你們自然是在蜀王楊秀一邊,便是不明顯傾向蜀王,也不會樂意支持我的。
於是臉上頓現不樂之色。但他又一轉念,深知長孫氏也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
暫時還未左右袒護,若是逼得太緊,豈非立時將他推向蜀王楊秀一邊?看來,還是不可
勉其為難比較適宜。因而噗嗤一笑道:
「有道是君子不奪人所愛,既然長孫總管難以割愛,孤亦不便強求。」
「下官確然難以割愛,」長孫晟道:「高將軍與下官情同手足,一旦離開,若有所
失。殿下能體諒下衷,下官極為感激;但為國舉賢,是為至理,下官焉能以一己之私而
廢大義?殿下既以為高將軍可用,下官自當為高將軍賀喜!」
晉王聽罷,喜出望外,盛讚長孫晟通情達理,豁達大度,不愧為當今名將。繼之,
又不絕為長孫晟譽功,並為之抱屈,連說此次班師回朝,定要在御前面陳長孫總管的功
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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