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廣陵王荊,自奉詔還國後,仍然懷著異圖,應二十四回。暗中引入術士,屢與謀
議,且日望西羌有變,可借防邊為名,稱兵構亂。事為明帝所聞,特將他徙封荊地。荊越加
恚恨,至年已三十,復召相工入語道:「我貌類先帝,先帝三十得天下,我今亦三十歲,可
起兵否?」相工支吾對付,一經趨出,便向地方官報明。地方官當即奏聞,朝廷遣使責問,
荊因逆謀發覺,不免驚惶,自系獄中。明帝尚不忍加罪,仍令衣租食稅,惟不得管屬臣吏,
另命國相中尉,代理國事,慎加約束。荊猶不肯改過,潛令巫祝祈禱,為禳解計。國相中尉
只恐自己坐罪,詳報上去,廷臣即劾他詛咒,立請加誅。詔尚未下,荊已自殺,膽小如此,
何必主謀?明帝因荊為同母弟,格外憐恕,仍賜謚為思王。嗣且封荊子元壽為廣陵侯,食荊
故國六縣,又封元壽弟三人為鄉侯。荊死逾年,東平王蒼入朝,時在永平十一年。寓居月
余,辭行歸國。明帝送至都門,方才與別。及還宮後,復懷思不置,特親書詔命,遣使□給
東平太傅,詔曰:
辭別之後,獨坐不樂,因就車歸,伏軾而吟,瞻望永懷,實勞我心。誦及采菽,以增歎
息。采菽見詩經,系天子答諸侯詩。日者問東平王:處家何等最樂?王言:為善最樂。其言
甚大,啟予多矣。今送列侯印十九枚,諸王子年五歲以上能趨拜者,皆令帶之,王其毋辭。
原來光武帝十一子,惟臨淮公衡,未及王封,已經殤逝,尚有兄弟十人,除明帝得嗣統
外,要算東海王強,及東平王蒼,最為循良。強逾壯即歿,事見前文;蒼卻持躬勤慎,議政
周詳,比東海王更有才智,所以保全名位,備荷光榮。獨楚王英為許美人所生,許氏無寵,
故英雖得沐王封,國最貧小。明帝嗣阼,系念親親,卻也屢給賞賜,並封英舅子許昌為龍舒
侯。偏英心懷非望,居然有覬覦神器的隱情,前次訪求佛法,並不是有心清淨,實欲仗那佛
氏靈光,呵護己身。嗣是私刻圖印,妄造靈符。到了永平十三年間,忽有男子燕廣,詣闕告
變,彈劾楚王英,說他與漁陽人王平顏忠等,造作圖書,謀為不軌等語。明帝得書,發交有
司複查。有司派員查明,當即復奏上去,略稱楚王英招集奸猾,捏造圖讖,擅置諸侯王公將
軍二千石,大逆不道,應處死刑。明帝但奪英王爵,徙英至丹陽涇縣,尚賜湯沐邑五百戶;
又遣大鴻臚持節護送,使樂人奴婢妓士鼓吹隨行。英仍得駕坐輜軿,帶領衛士,如有游畋等
情,准衛兵持弓挾矢,縱令自娛。子女既受封侯主,悉循舊章,楚太后許氏,不必交還璽
綬,仍然留居楚宮。時司徒范遷已歿,調太尉虞延為司徒,復起趙熹行太尉事。楚王謀洩,
先有人告知虞延。延因藩戚至親,未便舉發,延捱了好幾日,即由燕廣上告,惹動帝怒,且
聞虞延擱住不奏,傳詔切責,延懼罪自盡。又枉死了一個。楚王英至丹陽,得知延不為奏
明,尚且遭譴,自己恐再攖奇禍,索性也自殺了事。事聞闕下,有詔用侯禮葬祭,賻贈如
儀,封燕廣為折奸侯。一面且窮治楚獄,歷久不解,自京師親戚,及郡國吏士,輾轉牽連,
嫌重處死,嫌輕謫徙,差不多有千人;尚有數千人被系,淹滯獄中。何必興此大獄?先是光
武帝舅樊宏,曾受封壽張侯,光武帝母為樊重女,見前文。宏子倏承襲父爵,累世行善,戒
滿守謙。明帝因東平王蒼,親而且賢,特將壽張縣移益東平,改封倏為燕侯。倏弟鮪嘗求楚
王英女為子婦,倏從旁勸阻道:「前在建武年間,我家並受榮寵,一門五侯,樊宏兄弟,並
得封侯。當時只教一語進諫,便是子得尚主,女得配王,不過天道忌盈,貴寵太過,適足招
災,所以可為不為。今我家已不如前,怎得再聯姻帝族?且爾只有一子,為何棄諸楚國
呢?」鮪不願從諫,竟為子賞娶得英女。及楚獄一起,倏已早逝,明帝曾聞倏前言,且追懷
舊德,令倏諸子俱得免坐。英嘗私錄天下名士,編成薄籍,內有吳郡太守尹興姓名,是簿被
有司取入,按名逮系,不但將尹興拘入獄中,甚且連掾史五百余人,俱執詣廷尉,嚴刑拷
訊。諸吏不勝痛楚,多半致死,惟門下掾陸續,主簿梁宏,功曹駟勳,備受五毒,害得肌膚
潰爛,奄奄一息,終無異詞。續母自吳中至雒陽,烹羹饋續。續雖經毒刑,卻是辭色慷慨,
未嘗改容,及獄吏替續母進食,續不禁下淚,飲泣有聲。獄吏詫問原因,續且泣且語道:
「母來不得相見,怎得不悲?」獄吏本未與續說明,又怪他何由得知?還要細問,續答說
道:「這羹為我母所調,故知我母必來。我母平日截肉,未嘗不方,斷蔥以寸為度,今見羹
中如是,定由我母到此,親調無疑。」說至此,更涕淚不止。孝思可嘉。獄吏乃轉達有司,
有司具狀奏聞,明帝也不覺動憐,才將尹興等一並釋放,使歸原籍,禁錮終身。雖得不死,
痛苦已吃得夠了。
顏忠王平,連坐楚獄,情罪最重,自知不能幸生,索性信口扳誣,竟將隧鄉侯耿建、郎
陵侯臧信、護澤侯鄧鯉、曲成侯劉建等,一古腦兒牽引進去。四侯到庭對簿,俱雲與顏忠王
平,素未會晤,何曾與謀?問官不敢代為表白,還想將他們誣坐。侍御史寒朗,亦嘗與問,
獨以為四侯蒙冤,使他們退處別室,再提平忠二人出訊,叫他們說明四侯年貌。二人滿口荒
唐,無一適符,朗遂入闕復陳,力為四侯辨誣。明帝作色道:「汝言四侯無罪,平忠何故扳
引?」朗亦正容答道:「平忠兩人,自知犯法不赦,所以妄言牽引,還想死中求生!」明帝
又問道:「汝既知此,何不早奏?」越問越呆。朗答說道:「臣雖察知四人冤情,但恐海內
再有人告訐,故未敢遽行奏陳。」明帝不禁怒罵道:「汝敢首持兩端麼?」竟是使氣。說
著,即回顧左右道:「快將他提出去!」左右不敢怠慢,便牽朗欲出。朗又說道:「願伸一
言而死,小臣不敢欺君,無非欲為國持正罷了!」明帝道:「他人有否與汝同情?」朗答言
無有。明帝復問道:「汝何故不與三府共商?」三府,即三公府。朗伸說道:「臣自知罪當
族滅,不敢多去累人。」明帝問他何故族滅?朗復說道:「臣奉詔與訊罪犯,將及一年,既
不能窮極奸狀,乃反為罪人訟冤,料必將觸怒陛下,禍且族滅;但臣終不敢不言,尚望陛下
鑒臣愚誠,翻然覺悟!臣見決獄諸人,統說是妖惡不道,臣民共憤,與其失出,寧可失入,
免得後有負言,因此問一連十,問十連百。就是公卿朝會,陛下問及得失,亦無非長跪座
前,上言舊制大逆,應該懲及九族,今蒙陛下大恩,止及一身,天下幸甚。及退朝歸捨,口
雖不言,卻是仰屋歎息,暗暗呼冤,惟無人敢為直陳。臣自知死罪,理在必伸,死亦無恨
了。」明帝意乃少解,諭令退去。過了兩日,車駕親幸洛陽,按錄囚徒,得理出千餘人。時
適天旱,俄而大雨,明帝亦為動容,起駕還宮。夜間尚恐楚獄有冤,徬徨不寐,起坐多時,
馬皇後問明情由,亦勸明帝從寬發落,於是多半赦免。唯顏忠王平,不得邀赦,竟在獄中自
盡。侍徹史寒朗,自悔監獄不嚴,就系廷尉,明帝不欲窮治,只將朗免去官職,釋歸薛縣故
鄉。任城令袁安,擢為楚郡太守,蒞任時,不入官府,先理楚獄,查得情跡可矜,即具奏請
赦。府丞掾吏,並叩頭力爭,謂縱容奸黨,應與同罪,斷不宜率爾上陳。安奮然道:「如有
不合,太守願一身當罪,決不累及爾曹!」也是一條硬漢。到了復諭下來,果皆許可,得全
活四百余家。明帝且下詔大赦,凡謀反大逆,及諸不應宥諸囚犯,盡令免死,許得改過自
新。一面敬教勸學,尚德禮賢,凡皇太子及王侯公卿子弟,莫不受經。又為外戚樊氏郭氏陰
氏馬氏諸子立學南宮,號為四姓小侯,特置五經師,講授經義。他如期門羽林諸吏士,亦令
通孝經章句。此風一行,人皆向學,連匈奴亦遣子肄業,願冰陶熔。義士如範式李善等,俱
由公府辟舉,破格錄用。
式字巨卿,山陽人氏,少游太學,與汝南人張劭為友,劭字元伯,游罷並告歸鄉里,式
與語道:「二年後擬過拜尊親。」劭當然許諾。光陰易過,倏忽兩年,劭在家稟母,請具饌
候式,母疑問道:「兩年闊別,千里結言,難道果能踐約麼?」劭答說道:「巨卿信士,必
不誤期。」母乃為備酒餐,屆期果至,升堂拜飲,盡歡乃去。已而劭疾不起,同郡人郅君章
殷子征,日往省視,劭歎息道:「可惜不得見我死友!」子征聽了,卻忍耐不住,便問劭
道:「我與君章,盡心視疾,也可算是死友了,今尚欲再求何人?」劭嗚咽道:「君等情
誼,並非不厚,但只可算為生友,不得稱為死友;若山陽范巨卿,方可為死友哩!」郅殷兩
人,未曾見過範式,並覺得似信非信。越數日,劭竟告終,時式已為郡功曹,夢見劭玄冠垂
纓,曳履前呼道:「巨卿!某日我死,某日當葬,君若不忘,能來會葬否?」式方欲答言,
忽然驚覺,竟至泣下。翌日具告太守,乞假往會,太守不忍拂意,許令前往。式即素車白
馬,馳詣汝南。劭家已經發喪柩至壙旁,重量逾恆,不肯進穴,劭母撫棺泣語道:「元伯莫
非另有他望麼?」乃暫命停柩。移時見有單車前來,相距尚遠,劭母即指語道:「這定是范
巨卿!」及素車已近,果然不謬。式至柩前,且拜且祝道:「行矣元伯!死生異路,永從此
辭?」寥寥十二字,已令人不忍卒讀。眾聞式言,並皆泣下。式即執紼引柩,柩已改重為
輕,當即入穴。式又留宿壙間,替他監工,待至墓成,並為栽樹,然後辭去。如此方不愧死
友。
後來式又詣洛陽,至太學中肄業,同學甚眾,往往不及相識。有長沙人陳平子,與式未
通謦咳,卻已知式為義士。一夕罹疾,服藥無效,逐日加劇,勢且垂危,妻子含淚侍側,平
子欷歔與語道:「我聞山陽范巨卿,信義絕倫,可以托死。我歿後,可將棺木舁置巨卿戶
前,必能為我護送歸裡,汝切勿忘!」言畢再強起作書,略說旅京得病,不幸短命,自念妻
弱兒幼,未能攜櫬歸籍,素仰義士大名,用敢冒昧陳請,求為設法,倘得返葬首丘,存歿均
感雲雲。書既寫就,囑妻使人送與範式,擲筆即逝。妻子依囑辦理。式方出門,未遇使人,
至事畢歸寓,見門前遺置棺木,已覺驚異,及入門省視案上,拾得平子遺書,展閱一周,竟
至平子寓所,替他妻子安排。令得引柩回家,且親送至臨湘,距長沙止四五裡,乃將平子原
書取出,委諸柩上,哭別而去。平子尚有弟兄,聞知此事,亟往追尋,那範式已早至京師,
不及相見了。此事比前事尤難。長沙官吏,也有所聞,因乘掾屬上計時,漢制郡國州縣,每
歲應入呈計簿,故稱上計。表奏範式行狀,三公爭欲羅致,馳書征召,式尚不肯起;嗣經州
吏舉為茂才,方才詣闕受官,累遷至荊州刺史。式既到任,行巡至新野縣,縣吏當然相迎。
前有導騎一人,傴僂前來,式似曾相識,就近審視,確是同學友孔嵩,便把臂與語道:「汝
莫非孔仲山麼?」仲山系嵩表字,嵩南陽人,家貧親老,特隱姓埋名,為新野縣傭卒,至此
不便再諱,只好直認。式復歎息道:「爾我嘗曳裾入都,同游太學,我蒙國厚恩,位至牧
伯,爾乃懷道隱身,下儕卒伍,豈不可惜?」嵩笑答道:「侯嬴長守賤業,侯嬴,系戰國時
魏人,年七十,為大梁門卒,信陵君聞名,往聘,嬴不肯起。晨門自願抱關,見《論語》。
孔子欲居九夷,士不得志,貧賤乃是本分,何足歎息呢?」也是一個志士。式敕縣吏派人代
嵩,嵩以為受傭未畢,不肯退去。及式還官捨,當即上登薦牘,未幾即由公府辟召。嵩就征
赴都,途次投宿下亭,有數盜前往竊馬,聞知為嵩所乘,互相責讓道:「孔仲山乃南陽善
士,怎可盜他坐騎呢?」盜亦有道。遂將馬送還,當面謝罪。後來式遷廬江太守,嵩亦官至
南海太守,並有循聲。可見得義士所為,窮達不移,正自有一番德業哩!就是李善亦南陽人
氏,從前本為李元家奴,建武中南陽患疫,元家相繼病歿,惟孤兒續才生數旬,家資卻有千
萬,諸奴婢互相計議,欲將嬰兒殺死,分吞財產。善獨力難支,潛負續逃隱瑕丘,親自哺
養,乳竟流汁,得飼孤兒,歷盡許多艱苦,方得將續逐漸養成。續稍有知識,即奉善若嚴
父,有事輒長跪請白,然後敢行。閭裡都為感化,相率修義。及續年十歲,善挈續歸裡,訴
諸守令,守令乃捕系諸奴婢,一鞫即服,分別誅戮,仍將舊業歸續收管,嗣是善義聲遠聞。
時鐘離意方為瑕丘令,上書薦善,有詔令善及續並為太子捨人,公府復引善入幕,委治煩
劇,事無不理,因再遷至日南太守。善從京師赴任,道出南陽,過李元墓,預脫朝服,持鋤
刈草,親治鼎俎,供諸墓前,跪拜垂涕道:「君夫人!善在此!」及祭畢後,尚留居墓下,
徘徊數日,然後辭去。既至日南,惠愛及民,懷來異俗。再調為九江太守,途中遇病,倉猝
壽終。續為善持服,如喪考妣,後來亦官終河南相,以德報德,兩貽令名,豈不是行善有福
麼?喚醒世人。獨葉令王喬,具有幻術,每月朔望,嘗自縣詣闕入朝,獨不見有車騎相隨,
朝臣並驚為異事,明帝亦為動疑,密令太史伺喬蹤跡。太史復稱喬將至時,輒有雙鳧從東南
飛來,於是靜待鳧至,舉網拋鳧,變做一舄。詔令尚方官名。驗視,乃是前時賜給尚書官
屬,舄尚如新。尤奇怪的是當喬入朝,葉縣門下鼓自能發聲,響徹京師。後來空中有一玉
棺,徐降至葉縣大庭,吏人用力推移,終不能動。喬恍然曰:「想是天帝召我呢!」乃沐浴
衣服,僵臥棺中。俄而屬吏就視,已無聲息,越日才為蓋棺,舁葬城東,土自成墳。是夕縣
中牛皆流汗喘乏,好是負重過甚,疲憊不堪,百姓益以為神,替他立廟,號葉君祠。吏民祠
禱,無不應驗;若有違犯,立致禍殃。或說他即仙人王子喬,即周靈王太子晉,相傳為吹笙
緱嶺,跨鶴升天。是真是假,小子亦無從證實,但究不如範式李善等人,可為世法呢!小子
有詩詠道:
淑世應當先淑身,子臣弟友本同倫;
試看義士臨民日,不借仙傳化自神。
還有高尚不仕的志士,也有數人,待至下回再表。廣陵王荊,與楚王英罪案相同,而楚
獄獨連坐數千人,豈楚事更甚於荊事耶?荊有三十舉兵之言,見諸史傳,諒必非後人虛誣。
英則私造圖書,而鐫刻之為何文,未嘗詳載,是荊之罪證已明,而英之罪證,尚有可疑。英
死而案已可了矣,乃輾轉牽引,連累無窮,至寒朗拚生力辯,方得少回君意,何明帝之嫉視
楚獄若此?意者其以英為許氏所出,不若荊之為同母弟歟?然以同母異母之嫌,意為輕重,
明帝亦未免不明矣。若範式李善,信義可風,為古今所罕有,類敘以風後世,著書人固自有
苦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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