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孝武帝防備道子,特分任王恭殷仲堪王珣王雅等,使居內外要津,分道子權。道子
也窺透孝武帝心思,用王國寶為心腹,並引國寶從弟琅琊內史王緒,作為爪牙,彼此各分黨
派,視同仇讎。就是孝武帝待遇道子,也與從前大不相同,還虧李太妃居間和解,才算神離
貌合,勉強維持。道子又想推尊母妃,陰豎內援,便據母以子貴的古例,啟聞孝武帝,請尊
李太妃為太后。孝武帝不好駁議,因准如所請,即改太妃名號,尊為太后,奉居崇訓宮。道
子雖為琅琊王,曾領會稽封國,為會稽太妃繼嗣。會稽太妃,就是簡文帝生母鄭氏,見六十
三回。鄭氏為元帝妾媵,未列為後。故歸道子承祀,至是亦追尊為簡文太后,上謚曰宣。群
臣希承意旨,謂宣太后應配饗元帝,獨徐邈謂太后生前,未曾伉儷先帝,子孫怎得為祖考立
配?惟尊崇盡禮,乃臣子所可為,所建陵廟,宜從別設。有詔依議,乃在太廟西偏,另立宣
太后廟,特稱宣太后墓為嘉平陵。
又徙封道子為會稽王,循名責實,改立皇子德文為琅琊王。德文比太子聰慧,孝武帝常
使陪侍太子,凡太子言動,悉由德文主持,因此青宮裡面,尚沒有甚麼笑話,傳播人間。何
不直截了當立德文為儲嗣!惟道子內恃太后,外恃近臣,驕縱貪婪,終不少改。
太子洗馬南郡公桓玄,就是前大司馬桓溫少子,見六十四回。五齡襲爵,及長頗通文
藝,意氣自豪,朝廷因父疑子,不給官階,到了二十三歲,始得充太子洗馬。玄以為材大官
小,很是怏怏,乃往謁道子,為夤緣計。湊巧道子置酒高會,盛宴賓朋,玄得投刺入見,稱
名下拜。道子已飲得酣醉,任他拜伏,並不使起,且張目四顧道:「桓溫晚年,想做反賊,
爾等曾聞知否?」玄聽到此言,不覺汗流浹背,匍伏地上,未敢起來。還是長史謝重,在旁
起答道:「故宣武公溫謚宣武,亦見六十四回中。黜昏登聖,功超伊霍,外間浮議紛紜,未
免混淆黑白,還乞鈞裁!」道子方點首作吳語道:「儂知!儂知!」因令玄起身,使他下座
列飲。玄拜謝而起,飲了一杯,便即辭出。自是仇恨道子,日夕不安。未幾得出補義興太
守,仍郁郁不得志,嘗登高望震澤湖,即鄱陽湖。欷歔太息道:「父做九州伯,兒做五湖
長,豈不可恥!」因即棄官歸國,上書自訟道:
臣聞周公大聖而四國流言,樂毅王佐而被謗騎劫,巷伯有豺虎之慨,蘇公興飄風之刺,
惡直丑正,何代無之!先臣蒙國殊遇,姻婭皇極,常欲以身報德,投袂乘機,西平巴蜀,北
清伊洛,使竊號之寇,系頸北闕,園陵修復,大恥載雪,飲馬灞濘,懸旌趙魏,勤王之師,
功非一捷。太和之末,太和系帝奕年號,見前文。皇基有潛移之懼,遂乃奉順天人,翼登聖
朝,明離既朗,四兇兼澄,向使此功不建,此事不成,宗廟之事,豈堪設想!昔太甲雖迷,
商祚無憂,昌邑雖昏,弊無三孽。因茲而言,晉室之機,危於殷漢,先臣之功,高於伊霍
矣。而負重既往,蒙謗清時,聖帝明王黜陟之道,不聞廢忽顯明之功,探射冥冥之心,啟嫌
謗之途,開邪枉之路者也。先臣勤王艱難之勞,匡平克復之勳,朝廷若其遣之,臣亦不復計
也。至於先帝龍飛九五,陛下之所以繼明南面,請問談者,誰之由耶?誰之德耶?豈惟晉室
永安,祖宗血食,於陛下一門,實奇功也。自頃權門日盛,丑政實繁,鹹稱述時旨,互相煽
附,以臣之兄弟,皆晉之罪人,臣等復何理可以苟存身世,何顏可以屍饗封祿?若陛下忘先
臣大造之功,信貝錦萋菲之說,臣等自當奉還三封,受戮市朝,然後下從先臣,歸先帝於玄
宮耳。若陛下述遵先旨,追錄舊勳,竊望少垂愷悌覆蓋之恩,臣雖不肖,亦知圖報。犬馬微
誠,伏維亮鑒!
看官閱讀此疏,應知玄滿懷郁勃,已露言中,後來潛謀不軌,逞勢行兇,便可概見。那
孝武帝怎能預料,惟將來疏置諸不理,便算是包荒大度。就是道子瞧著,也因玄無權無勢,
不值一顧,但視為少年妄言罷了。及殷仲堪出鎮江陵,玄在南郡,與江陵相近,免不得隨時
往來。桓氏世臨荊州,為士民所畏服,仲堪欲牢籠物望,不能不與玄聯結,並因玄風神秀
朗,詞辯雄豪,便推為後起雋傑,格外優待,漸漸的大權旁落,反為玄所把持。孝武方倚為
屏藩,乃不能制一桓玄,無能可知。玄嘗在仲堪廳前,戲馬舞槊,仲堪從旁站立,玄竟舉槊
向仲堪,作欲刺狀。中兵參軍劉邁,在仲堪側,忍不住說出二語,謂玄馬槊有余,精理不
足。玄聽到邁言,並不知過,反怒目視邁,仲堪也不禁失容。及玄既趨出,仲堪語邁道:
「卿系狂人,乃出狂言,試想桓玄久居南郡,手下豈無黨羽?若潛遣刺客,乘夜殺卿,我豈
尚能相救麼?況見他悻悻出去,必思報復,卿不如趕緊出避,尚可自全。」倘玄欲刺汝,汝
將奈何?邁乃微服出奔,果然玄使人追趕,幸邁早走一時,不為所及,才得倖免。征虜參軍
胡藩,行過江陵,進謁仲堪,乘便進言道:「桓玄志趣不常,每懷怨望,節下崇待太過,恐
非久計。」仲堪默不一言,藩乃辭出。時藩內弟羅企生,為仲堪功曹,藩即與語道:「殷侯
倒戈授人,必難免禍,君不早去,恐將累及,後悔不可追了!」企生亦似信非信,不欲遽
辭,藩嗟歎而去。良言不聽,宜乎扼腕。
看官聽說,殷仲堪不能駕馭桓玄,哪裡能監製道子?道子權威如故,孝武帝越不自安。
中書侍郎徐邈,從容入諷道:「昔漢文明主,尚悔淮南,指厲王長事,見《漢史》。世祖聰
達,負悔齊王,見前文。兄弟至親,相處宜慎,會稽王雖稍有失德,總宜曲加寬貸,借釋群
疑,外顧大局,內慰太后,庶不致有他變呢!」孝武帝經此一言,氣乃少平,委任道子,仍
然如初。愛弟之道,豈必定要委任!
惟王國寶有兄弟數人,皆登顯籍。長兄愷嘗襲父爵,入官侍中,領右衛將軍,多所獻
替,頗能盡職,次兄愉為驃騎司馬,進輔國將軍,名遜乃兄,弟忱少即著名,歷官內外,文
酒風流,睥睨一切。王恭王珣,才望且出忱下。恭出鎮江陵以前,荊州刺史一職,系忱所
為,別人總道他少不更事,不能勝任,誰知他一經蒞鎮,風裁肅然,就是待遇桓玄,亦嘗談
笑自如,令玄屈服。只是素性嗜酒,一醉至數日不醒,因此釀成酒膈,因病去官,未幾即
歿。國寶欲奔喪回裡,表請解職,有詔止給假期。偏國寶又生悔意,徘徊不行,事為中丞褚
粲所劾。國寶懼罪,只得再求道子挽回,都下不敢露跡,竟扮作女裝,坐入輿中偽稱為王家
女婢,混入道子第中,跪請緩頰。道子且笑且憐,即替他設法進言,終得免議。權相有靈,
國寶當自恨不作女身為他作妾。
已而假滿復官,更加驕蹇,不遵法度,後房妓妾,不下百數,天下珍玩,充滿室中。孝
武帝聞他僭侈,召入加責,經國寶泣陳數語,轉使孝武帝一腔怒氣,自然消融。他素來是個
逢迎妙手,探得孝武帝隱憎道子,遂竭力迎合,隱有閒言,並厚賂後宮張貴人,代為吹噓,
竟至相府爪牙,一躍為皇宮心腹。媚骨卻是有用!道子察出情形,很覺不平,嘗在內省遇見
國寶,斥他背恩負義,拔劍相加,嚇得國寶魂膽飛揚,連忙奔避。道子舉劍擲擊,又復不
中,被他逃脫。嗣經僚吏百方解說,才將道子勸回。孝武帝得悉爭端,益信國寶不附道子,
視作忠臣,常令國寶侍宴。酒酣興至,與國寶談及兒女事情,國寶自陳有女秀慧。孝武帝願
與結婚,許納國寶女為琅琊王妃,國寶喜出望外,叩頭拜謝。至宴畢出宮後,待了旬余,未
見有旨,轉浼張貴人代請,才得復音,乃是緩日結婚四字,國寶只好靜心候著,少安毋躁罷
了。恐閻王要來催你性命奈何?當時有人戲作雲中詩,譏諷時事雲:
相王沈醉,輕出教命,捕賊千秋,干預朝政。王愷守常,國寶馳競,荊州大度,散誕難
名。盛德之流,法護王寧,仲堪仙民,特有言詠。東山安道,執操高抗,何不征之,以為朝
匠?
詩中所雲千秋王愷國寶,實敘本名,想看官閱過上文,當然了解。荊州系指王忱,不指
殷仲堪,法護系王珣小字,寧即王恭,仙民即徐邈字,安道即戴逵字。這詩句傳入都中,王
珣欲孚民望,表請征戴逵為國子祭酒,加散騎常侍,逵仍不至。太元二十年,皇太子德宗,
始出東宮。會稽王道子兼任太子太傅,王珣兼任太子詹事,與太子少傅王雅,又上疏道:
會稽處士戴逵,執操貞厲,含味獨游,年在耆老,清風彌劭。東宮虛德,式延正士,宜
加旌命,以參僚侍。逵既重幽居之操,必以難進為美,宜下詔所在有司,備禮發遣,進弼元
良,毋任翹企!
孝武帝依議,復下詔征逵,逵仍稱疾不起,已而果歿。那孝武帝溺情酒色,日益荒耽,
鎮日裡留戀宮中,徒為了一句戲言,釀出內弒的駭聞,竟令春秋鼎盛的江東天子,忽爾喪
軀,豈不是可悲可憤麼!當孝武帝在位時,太白星晝現,連年不已,中外幾視為常事,沒甚
驚異。太元二十年七月,有長星出現南方,自須女星至哭星,光芒數丈。孝武帝夜宴華林
園,望見長星光焰,不免驚惶,因取手中酒□,向空祝語道:「長星勸汝一杯酒,從古以
來,沒有萬年天子,何勞汝長星出現呢?」真是酒後囈語。既而水旱相繼,更兼地震,孝武
帝仍不知警,依然酒色昏迷。僕射王珣,系故相王導孫,雖然風流典雅,為帝所暱,但不過
是個旅進旅退的人員,從未聞抗顏諫諍,敢言人所未言。頗有祖風。太子少傅王雅,門第非
不清貴。祖隆父景,也嘗通籍,究竟不及王珣位望。珣且未敢抗辯,雅更樂得圓融,所以識
見頗高,語言從慎。時人見他態度模稜,或且目為佞臣,雅為保全身家起見,只好隨俗浮
沈,不暇顧及譏議了。孝武帝恃二王為耳目,二王都做了好好先生,還有何人振聾發瞶?再
經張貴人終日旁侍,盅惑主聰,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越害得這位孝武帝,俾
晝作夜,顛倒糊塗。
太元二十一年秋月,新涼初至,余暑未消,孝武帝尚在清暑殿中,與張貴人飲酒作樂,
徹夜流連,不但外人罕得進見,就是六宮嬪御,也好似咫尺天涯,無從望幸。不過請安故
例,總須照行,有時孝武帝醉臥不起,連日在床,後宮妾媵,不免生疑,還道孝武帝有什麼
疾病,格外要去問省,獻示殷勤。張貴人恃寵生驕,因驕成妒,看那同列嬌娃,簡直是眼中
釘一般,恨不得一一驅逐,單剩自己一人,陪著君王,終身享福。描摹得透。有幾個伶牙利
齒的妃嬪,窺透醋意,免不得冷嘲熱諷,語語可憎。張貴人憤無可洩,已是滿懷不平。時光
易過,轉瞬秋殘,清暑殿內,鑾駕尚留,一夕與張貴人共飲,張貴人心中不快,勉強伺候,
虛與綢繆。孝武帝飲了數大觥,睜著一雙醉眼,注視花容,似覺與前少異,默忖多時,猜不
出她何故惹惱,問及安否,她又說是無恙。孝武帝所愛惟酒,以為酒入歡腸,百感俱消,因
此顧令侍女,使與張貴人接連斟酒,勸她多飲數杯。張貴人酒量平常,更因懷恨在心,越不
願飲,第一二杯還是耐著性子,勉強告干,到了第三四杯,實是飲不下了。孝武帝還要苦
勸。張貴人只說從緩。孝武帝恐她不飲,先自狂喝,接連數大觥下咽,又使斟了一大觥,舉
酒示張貴人道:「卿應陪我一杯!」說著,又是一口吸盡。死在眼前,樂得痛快。張貴人拗
他不過,只得飲了少許。孝武帝不禁生忿,迫令盡飲,再囑侍女與她斟滿,說她故意違命,
須罰飲三杯。本想替她解愁,誰知適令增恨!張貴人到此,竟忍耐不住,先將侍女出氣,責
她斟得太滿,繼且顧語孝武帝道:「陛下亦應節飲,若常醉不醒,又要令妾加罪了!」孝武
帝聽了加罪二字,誤會微意,便瞋目道:「朕不罪卿,誰敢罪卿,惟卿今日違令不飲,朕卻
要將卿議罪!」張貴人驀然起座道:「妾偏不飲,看陛下如何罪妾?」孝武帝亦起身冷笑
道:「汝不必多嘴,計汝年已將三十,亦當廢黜了!朕目中盡多佳麗,比汝年輕貌美,難道
定靠汝一人麼?」說到末句,那頭目忽然眩暈,喉間容不住酒餚,竟對張貴人噴將過去,把
張貴人玉貌雲裳,吐得滿身骯髒。侍女等看不過去,急走至御前,將孝武帝扶入御榻,服侍
睡下。孝武帝頭一倚枕,便昏昏的睡著了。
惟張貴人得寵以來,從沒有經過這般責罰,此次忽遭斥辱,哪裡禁受得起,鳳目中墜了
無數淚珠兒。轉念一想,柳眉雙豎,索性將淚珠收起,殺心動了。使侍女撤去殘餚,自己洗
過了臉,換過了衣,收拾得乾乾淨淨。又躊躇了半晌,竟打定主意,召入心腹侍婢,附耳密
囑數語。侍婢卻有難色,張貴人大怒道:「汝若不肯依我,便叫你一刀兩段!」侍婢無奈,
只好依著閨令,趨就御榻,用被蒙住孝武帝面目,更將重物移壓孝武帝身上,使他不得動
彈。可憐孝武帝無從吐氣,活活悶死!過了一時,揭被啟視,已是目瞪舌伸,毫無氣息了。
看官記著!這孝武帝笑責張貴人,明明是酒後一句戲言,張貴人伴駕有年,難道不知孝武帝
心性?不過因華色將衰,正慮被人奪寵,聽了孝武帝戲語,不由的觸動心骨,竟與孝武帝勢
不兩立,遂惡狠狠的下了毒手,結果了孝武帝的性命。總計孝武帝在位二十四年,改元兩
次,享年只三十有五。小子有詩歎道:
恩深忽爾變仇深,放膽行兇不自禁;
莫怪古今留俚語,世間最毒婦人心!
張貴人弒了孝武帝,更想出一法,瞞騙別人。究竟如何用謀,待看下回分曉。
--------------------------
桓玄一粗鄙小人耳,智識遠不逮莽懿,即乃父桓溫,猶未克肖,微才如王忱,且能以談
笑折服之,固不待謝安石也。殷仲堪懦弱無能,縱之出柙,至玄執槊相向,益復畏之如虎,
莫展一籌。孝武帝欲借之以制道子,庸詎知其更縱一患耶?王雅謂其必為亂階,何見之明而
詞之悚也。但孝武不能測一張貴人,安能知一殷仲堪,床闥之間,危機伏焉,環珮之側,死
象寓焉。經作者演寫出來,尤覺得酒食之禍,甚於戈矛。褒妲之亡殷周,猶為間接,而張貴
人竟直接弒君,甚矣!女色之不可近也!
------------------
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 感謝飛帆提供
轉載請保留,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