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國演義 第二十四回 爭借款挑是翻非 請改制弄巧成拙 卻說袁總統既得大借款,所有訂約簽字諸手續,已經告竣,乃咨參眾兩議院,請他備 案,國會是議案處,如何變作備案處。其文雲: 臨時大總統咨:本年四月二十六日,據國務總理趙秉鈞、外交總長陸征祥、財政總長周 學熙呈稱:竊維六國銀行團借款,先後磋商,已逾一年,上年九月間,曾經國務會議,擬定 借款大綱,於十六十七兩日,赴參議院研究同意,以為進行標準,唇焦舌敝,往復磋磨。直 至歲杪,合同條議,大致就緒,當於十二月二十七日,出席參議院,先將特別條件,逐條表 決,復將普通條件,全體表決,經均通過,正擬定期簽字,該團忽以原議五厘利息,借口巴 爾干戰事,歐洲市場,銀根奇緊,要求增加半厘,只得暫行停議。惟是賠洋各款,積欠累 累,一再愆期,層次商展,追呼之迫,等於燃眉,百計籌維,無可應付。數月來他項借款, 悉成畫餅,美國既已出團,而其余五國,仍未變易方針,大局岌岌,朝不保夕,既無束手待 斃之理,復鮮移緩就急之方。近接各省都督來電相迫,如江蘇程都督電,毋局於一時之毀 譽,轉為萬世之罪人,安徽柏都督電,借款監督,欠款亦監督,毋寧忍痛須臾,尚可死中求 活等語,尤為痛切。迫不得已,而賡續磋商,尚幸稍有進步,利息一節,該銀行團允仍照改 為五厘,其他案件,亦悉如十二月二十七日通過參議院之原議。事機萬變,稍縱即逝,四月 二十二日,奉大總統命令,五國銀行團借款合同,任命趙秉鈞、陸征祥、周學熙,全權會同 簽字,此令。等因,遵於二十四日,與該銀行團雙方簽訂草合同,復於二十六日,簽訂正合 同,彼此分執存照,以免復生枝節。理合將華洋文合同各照備二份,並附用途單二份,呈請 大總統鑒核,俯賜咨交議院查照備案,以昭信守等情。查此項借款條件,業於上年十二月二 十七日,由國務總理暨財政總長,赴前參議院出席報告,均經表決通過,並載明參議院議事 錄內,自系當然有效,相應咨明貴院查明備案可也。 此咨。 兩院議員,看到這項咨文,都生驚異。參議院中是國民黨聲勢最盛,專防袁政府違法擅 行,此次遇著此案,不待再議,即復咨政府,謂:「大借款合同,未經臨時參議院議決,違 法簽字,當然無效。」眾議院於五月五日開會,質問政府,請他解釋理由。是時國務總理趙 秉鈞,以宋案既犯嫌疑,大借款又同簽字,萬不能免國會的攻擊,即於五月一日,決然辭 職,逕赴天津。袁總統也知他微意,給他假期,暫令段祺瑞代理。 段任陸軍總長,本與外交財政,不相干涉,至如簽字命令,更覺是沒有關係,不過已代 任國務總理,無從趨避,只好出席答覆。眾議員當面責問,段言:「財政奇絀,無法可施, 不得已變通辦理,還請諸君原諒!」各議員嘩然道: 「我等並非反對借款,實反對政府違法簽約,政府果可擅行,何需議院!何需我等!」 原是無需你等。段亦不便強辯,只淡淡的答道:「論起交議的手續,原是未完,論起財政的 情形,實是困極,鄙人於借款問題,前不與聞,諸君不要怪我;如可通融辦理,也是諸君的 美意,余無他說了。」還是忠厚人口吻。言畢自去。眾議員聚議紛紜,或說應退還咨文,或 說應彈劾政府,有一小半是擁護政府,不發一言,當由議長湯化龍,提出承認不承認兩條, 付各議員投票表決,結果是不承認票,有二百十九張,承認票只五十三張。想總是統一黨人 所投。因即決議,不承認這大借款,擬將咨文退還。惟統一黨系政府私人,暗替政府設法, 與共和黨民主黨密商數次,勸他承認。兩黨尚覺為難,袁總統默揣人情,多半拜金主義,遂 陰囑統一黨員,用了阿堵物,買通兩黨。果然錢可通靈,兩黨得了若干好處,遂箝住口舌, 不生異議,且與統一黨合並為一,統名進步黨。想是富貴的進步,不是政治的進步。只國民 黨議員,始終不受籠絡,再三爭執。進步黨由他諠譁,索性游行都市,流連花酒,把國事撇 諸腦後。得了賄賂,樂得使用。 國會中出席人數,屢不過半,只好關門回寓,好幾日停輟議事。國民黨忍無可忍,乃通 電各省都督民政長,請他主持公論,勿承認政府借款。進步黨也電致各省,說是:「政府借 款,萬不得已,議院中反抗政府,不過一部分私見,未足生效。」就是財政總長周學熙,又 電告全國,聲明大借款理由,略言:「政府借款,實履行前參議院議決的案件,未嘗違背約 法。」於是循環相攻,爭論不已。各省都督民政長,有袒護政府的,有詆斥政府的,惟浙江 都督朱瑞,有一通電,頗中情理。小子浙人,尚記在腦中,請錄與看官一閱。電詞雲: 竊維共和國家,主權在民,國會受人民之委託,為人民之代表,畀以立法之權,使其監 督政府。其責至重,其位彌尊。吾國肇建以後,幾歷艱難,始克睹正式國會之成立,國內人 民,罔不喁望。蓋以議院為一國大政所自出,凡政府之措施,必依院議為證據,兩院幸已告 成,則凡關於國家存亡榮悴諸大問題,皆可由院一一解決,以副吾民之意。自開會以來,所 議者為借款一事,軒然大波,迄今未已。夫借用外債,關係國家之財政,國民之負擔,其為 重要,何俟申論?國會諸君,注意於茲,卓識可佩。惟是國基未固,時艱日亟,借款以外之 重要事項,尚不一而足,有等於此者,且有遠甚於此者,例如選舉總統,制定憲法諸事,皆 急待討論,未可擱延,今以借款一案,爭論不休,致使尺寸之時光,駸駸坐逝,揆諸時勢, 似有未宜。且借款一事,據院內宣言,並不反對,所研究者惟在此次政府之簽約,是否適 法。夫欲知政府之簽約,是否適法,但須詳查前參議院之議事錄,並證諸前參議院當事之議 員,自可立為解決,無待煩言。此數語亦袒護政府。乃各持所見,異說蜂起,甲派以之為違 法,乙派則以之為適法,迷離惝恍,聞者驚疑。且丙黨議員通電,謂:「政府違法簽約,已 經多數表決,勿予承認」,而丁黨議員來電,則謂:「不承認政府簽約之議,並未經多數通 過,不能生效。」於是此方朝飛一電,謂彼黨故事推翻,而彼方復夕出一文,謂此黨橫加誣 罪。一室自起干戈,同捨儼同敵國,非僅駭域中之觀聽,亦慮貽非笑於外人。以國會居民具 爾瞻神聖莊嚴之地,而言詞之雜出如此,其何以慰人民屬望之殷耶?尤有不能已於言者,院 內之事件,須於院內解決之,不特法理之當然,亦為各國之通例。若夫院內之事,而求解決 於院外,瑞誠不敏,未之前聞。應該駁斥。今兩院議員諸君,以借款一事,紛紛電告各省都 督民政長,意將訴諸公論,待決國人,在諸君各有苦衷,當為舉世所諒,第各都督民政長, 或總師干,或司民政,與國會權責各殊,不容干越,雖敬愛議院諸君,而欲稍稍助力,法律 具在,其道無由。竊以院內各黨,對於國家大事,允宜力持大體,取協商之主義,若惟絕對 立於相反地位,則不能解決之事件,將繼此而日出不窮。 今日之事,特其嚆矢耳。夫院內之問題,而院內不能解決之,雖微兩院諸君之訴告,竊 慮將有院外之勢力,起而解決之者。以院內之事,而以院外勢力解決之,法憲蕩然,國何以 淑?循是以往,則國內之事,行見為國外勢力所主宰矣。誠然,誠然。神州倘遂淪胥,政黨 於何托足?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以我兩院諸君之英賢明達,愛國如身,詎忍出此乎?竊願 兩院諸君,念人民付托之殷摯,民國締造之艱難,國會地位之尊崇,討議大事,悉以愛國為 前提,手段力取平和,出言務求慎重,各捐客氣,開布公心。庶幾國本不搖,國命有托,內 無鬩牆之舉,外免豆剖之憂,則我全國父老子弟,拜賜無既矣。瑞身膺疆寄,職有專司,對 於國會事件,本應自安緘默,第既辱兩院諸君雅意相告,瑞賦性戇直,情切危亡,用敢以國 民資格,謹附友朋忠告之誼,略貢愚者一得之言。修詞不周,尚希亮察! 這道通電,雖是騎牆派的論調,但議案是立法根本,本與行政官無涉,如何要都督民政 長,出去抗議,這正是多此一舉呢。各都督中,惟江西都督李烈鈞、安徽都督柏文蔚、廣東 都督胡漢民,索隸國民黨籍,聞政府違法借款,極力指斥。為後文伏案。國民黨議員,仗著 三督聲威,紛爭益盛,不但駁政府違法,並摘列合同內容嚴酷的條件,謂為亡國厲階,決不 承認。無如政府既聯絡進步黨,與國民黨抗衡,眾議院連日閉會,反致另外議案,層疊稽 壓。各省擁護政府的都督,又電告議院,斥他負職,國民黨自覺乏味,乃與進步黨協商,但 教政府交議,表面上不侵害國會職權,實際上亦未始不可委曲求全,否則全院議員,俱蒙恥 辱等語。進步黨員,獨謂借款簽字,已成事實,即使交議,亦是萬難變更,不如姑予承認, 另行彈劾政府,方為正當,國民黨也無可奈何,只好模稜過去,承認了案。惟參議院強硬到 底,終不肯承認借款,袁政府竟不去睬他,一味的獨行獨斷,隨時取到借款,即隨時支付出 去,樂得眼前受用,不管日後為難。 當時有一個湖北商民,名叫裘平治,他於宋案及大借款期內,默窺袁總統行為,無非是 帝王思想,若乘此拍馬吹牛,去上一道勸進表,得蒙老袁青眼,便是個定策功臣,從此做 官,從此發財,管教一生吃著不盡。見地甚高,可惜還早一些。計劃已定,只苦自己未曾通 文,所有呈文上的說法,如何下筆,想了一會,竟一語也寫不出,猛然想到有個知己朋友, 是個冬烘先生,平日談論起來,嘗說要真命天子出現,方可太平,他既懷抱這種經濟,定能 做這種絕好文字,當下就去拜訪,果然一說就成。那冬烘先生,頗知通變達權,卻把皇帝兩 字,不肯直說,只把暫改帝國立憲,緩圖共和政體兩語,裝在呈文上面,以下便說總統尊 嚴,不若君主,長官命令,等於弁髦,本圖共和幸福,反不如亡國奴隸,曷若酌量改制等 語。卻是一個老作手。最後署名,除裘平治外,又捏造幾個假名假姓,隨列後面。這便叫作 民意。 裘得了呈文,忙跑至郵政局中,費了雙掛號的信資,寄達北京。自此日夕探望,眼巴巴 的盼著好音,就是夜間做夢,儼然接到總統府征車,來請他作顧問員。挖苦得妙。 一日早晨,尚在半榻間沈沈睡著,忽有一人叫著道:「裘君!裘先生!不好了,袁總統 要來拿你了。」裘平治被他喚醒,才答道:「袁總統來請我麼?」還是未醒。那人道:「放 屁!是要拿你,哪個來請你?」裘平治道:「我不犯什麼罪,如何要來拿我?敢是你聽錯不 成?」那人道:「你有無呈文到京?」裘平治道:「有的。」那人便從袋中取出新聞紙,擲 向床上道:「你瞧!」裘乃披衣起床,擦著兩眼,看那新聞紙,顛倒翻閱,一時尚尋不著, 經來人檢出指示,乃隨瞧隨讀道: 共和為最良之政體,治平之極軌,中國共和學說,醞釀於數千年前,只以壓伏於專制之 威,未能顯著。近數十年來,志士奔呼,灌輸全國,故義師一舉,遂收響應之功,洵為歷史 上之光榮,環球所敬歎。本大總統受國民付托之重,就職宣誓。深願竭其能力,發揚共和之 精神,滌蕩專制之瑕穢,永不使帝制再見於中國,皇天後土,實聞此言。彷彿是豬八戒罰 咒。乃竟有湖北商民裘平治等,呈稱:「總統尊嚴,不若君主,長官命令,等於弁髦,國會 成立在即,正式選舉,關係匪輕,萬一不慎,全國糜爛,共和幸福,不如亡國奴隸,曷若暫 改帝國立憲,緩圖共和」等語。謬妄至此,閱之駭然。本大總統受任以來,自維德薄能鮮, 夙夜兢兢,所以為國民策治安求幸福者,心余力絀,深為愧疚。而凡所設施,要以國家為前 提,合共和之原則,當為全國人民所共信。不意化日光天之下,竟有此等鬼蜮行為,若非喪 心病狂,意存嘗試,即是受人指令,志在煽惑。如務為寬大,置不深究,恐邪說流傳,混淆 觀聽,極其流毒,足以破壞共和,謀叛民國,何以對起義之諸人,死事之先烈?何以告退位 之清室,贊成之友邦?興言及此,憂憤填膺,所有裘呈內列名之裘平治等,著湖北民政長嚴 行查拿,按律懲治,以為猖狂恣肆,干冒不韙者戒。此令! 裘平治一氣讀下,多半是解非解,至讀到嚴行查拿一語,不由的心驚膽戰,連身子都戰 栗起來,便道:「這,……怎麼好?怎麼好?」末數語也未及看完,便把新聞紙擲下,復臥 倒床上,殺雞似的亂抖。誰叫你想做官發財?還是來人從旁勸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袁總統既要拿你,你不如急行走避,或到親友家躲匿數天,看本省民政長曾否嚴拿,再作計 較。」裘平治聞言,才把來人仔細一望,乃是一個經商老友,才噓了一口氣道:「承兄指 教,感念不淺,但外面的風聲,全仗你留意密報,我的家事,亦望老友照顧,後有出頭日 子,當重重拜謝呢。」那人滿口應允,裘平治忙略略收拾,一溜煙的逃去了。後來湖北省 中,飭縣查拿,亦無非虛循故事,到了裘家數次,覓不著裘平治;但費了幾回酒飯費,卻也 罷了。這是善體上意。小子有詩歎道: 一介商民敢上呈,妄圖富貴反遭驚。 從知禍福由人召,何苦營營逐利名。 裘平治終未緝獲,袁總統亦無後命,那參議院中,又提出一種彈劾案來。畢竟彈劾何 人,容至下回分解。 ---------- 違法簽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為國會議員計,力爭無效,不如歸休,微特進步黨 趨炎附熱,為識者所不齒,即如國民黨員,叫囂會場,無人理睬,天下事可想而知,尚何必 溷跡都門,甘作厭物耶?朱督一電,未必無私,而指摘議員,實有獨到處,特錄之以示後 世,著書人之寓意深矣。裘平治請改政體,實存一希倖之心而來,經作者描摹盡致,幾將肺 肝揭出,袁總統通令嚴拿,原不過欺人耳目,然裘商已幾被嚇死矣。是可為熱中者戒!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