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國演義 第一百二十八回 澡吏廚官仕途生色 葉虎梁燕交系弄權 卻說過不多日,崔承熾和劉喜奎結婚消息,傳播京、津道上,各地報紙紛紛刊載二人的 小照和結婚的消息、儀注等等。大家當作一件佳話珍聞,甚至有那消息靈敏的報館,竟連帶 將曹、陸兩方情場角逐,和失敗於小菜之手的一段內幕,也盡情刊布出來。這樣一來,不但 陸錦丟盡顏面,就是身居保定,貴為經略的曹三爺,也覺面上無光,心中不樂。誰教你們不 知自量,須知年紀不饒人,品貌自天生,倒不是次長、經略之威,所能壓服和比擬的。但這 是小事,他們既托庇於外人,匿身租界,也犯不著再去尋事,一幕三角戀愛公案,就從此作 小結束,這是前數年的事情。如今曹三勢力愈盛,身分愈高,此番宏開壽域,男女名伶,群 集一堂,卻獨獨見不到心上人兒劉喜奎,你教他如何不感傷追念咧? 曹三原是一個直爽長厚的人,恭維得妙。心有所思,面子上倒遮掩不住,登時長吁短歎 的,郁郁不樂起來。這一來,別人倒還罷了,只有他那幾位親信人物,如高凌霨、王毓芝、 李彥青等,早都慌做一團,大有主憂臣死的意態。好一班忠臣。還是彥青比較密切,他原是 一個廚子的少爺,廚子而有少爺,此少爺之所以不值錢也。少爺之父而為廚子,廚子之所以 為廚子也,殊比眾不同。說起這廚子的來頭,卻也非同小可,因為他的東家,是外號智多星 張志潭張部長的老太爺,曾有人見過他的名片,左角兒上,也寫著一大批官銜,這官銜,卻 真威赫,凡是張氏父子兩代,在清朝民國歷任的各種銜頭,全都抄了上去。只於官銜之下, 加了膳房主任四個小字,絕倒,此等人於今不少。下面便是這膳房主任領袖的姓名,列公別 笑此公善於扯淡,委實除了少數之少數的幾位真正闊人之外,那批熱中朋友,誰不嘖嘖稱 羨,暗暗拉攏?希冀借此作個終南的捷徑,可以親近張氏,營謀差缺。可歎。後來這位李主 任李老太爺,終於犯了招搖納賄的罪名,被張老太爺驅逐出來,幸而他的少爺李彥青,亦已 出山任事,在一家浴堂內充當扦腳專員,有此主任,才能出這等專員,雖非箕裘克紹,卻也 不愧象賢。還兼理擦背事宜,本來每月收入,亦頗可觀,不料這位李專員的運氣,卻比他老 太爺好得多,不曉以何因緣,見賞於這位四省經略大人曹三爺,一見傾心,三生緣訂。曹三 爺一度出浴,就把這李專員帶回公館,有此闊東家,少爺的名片,當比老爺更風光。兩個人 要好到了不得。不但曹三爺出浴時候,少他不得,甚至起居食息,隨時隨事,都有非他不可 之勢。是正文,也是伏筆。李專員得此際遇,正是平地一聲雷的,大抖特抖起來,那時他的 頭銜,又換過了,本來是普通浴室的扦腳員,現在卻升做經略府的洗澡主任。絕倒,深刻。 另外還有曹大經略提拔他的什麼副官咧,參議咧,處長咧,種種道地官銜,官銜而有道地, 非道地之分,語刻而奇趣。那倒真的是中華民國的薦簡職銜,並不是小子開的頑笑了。列公 聽到這裡,或者有人奇怪,以為一個扦腳出身的人,怎麼能彀置身仕版呢?殊不知英雄出 身,原本越低越好。妙語。趣語。以李彥青一生事業而論,此時還不過發軔之始,將來的富 貴功名,真是未可意料。若照列公這等小見,只怕還要驚駭欲絕咧。 再說李彥青做了曹大經略身邊最最寵信之人,自有許多攀附的人,一般的稱他李大人李 老爺,稱他老子是老太爺,還有和他同事之人,因求他在曹三面前吹噓幾句,也有和他拜把 子,稱兄弟的。彥青志得意滿,自不消說,只有兩處地方,還不能十分討好,一個是吳大帥 吳子玉,生性正直,最恨這等宵小之徒,太看輕這位主任了。常說曹大帥的事情,全是這班 狐狗攪壞,言下之意,還不專指彥青一人。明知其無成,而抵死相從者,子玉之長處,也是 子玉之短處。惟有曹三的正室太太劉夫人,罵得最為刻毒,她曾當著許多人的面,把彥青喊 去,拍案大罵,說:「老帥春秋已高,精神日壞,大帥身子壞,精神不濟,自然只有夫人曉 得,何意李主任也與有勞績,此真奇妙趣史,以極不堪事,寫得極乾淨,見得作者匠心。近 來身子越衰,毛病越多,全是你這妖怪東西攪壞的。」妖怪東西,也是道地官銜麼?彥青素 知曹三天不怕,地不怕,單單敬怕這位太太,他也只得以曹三之心為心,跟著敬畏太太,受 了罵,兀自不敢聲辯,只有唯唯稱是,諾諾連聲。等曹太太氣平了些,方說:「小的不敢, 小的原不肯的,怎奈老帥沒人伺候,小的也叫沒法兒罷了。」小的原不肯,小的沒法兒,語 極普通,掩卷一想,妙不可言。曹太太聽了,更其怒不可遏,叱道:「憑他再沒伺候之人, 也不配你這妖鬼跑在前頭。老實告訴你,你要想在這府中吃飯,從此以後,就不許近著老帥 的身體。要是不然,我就有本事,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懂得麼?」彥青只得叩了個頭,含 悲帶淚的出去,見了曹三,不覺倒在懷裡,大放悲聲。曹三也知他吃了太太的虧,又見他哭 得哽哽咽咽,淒淒惻惻,心中老大不忍,只得用盡老力,將他抱了起來,再三安慰道:「好 孩子!快別哭了!咱們爺兒似的,你有為難,咱全知道。好孩子!我也是敬重太太,此等地 方,還見曹三古道。沒法子替你出氣,只有慢慢地賞你一個好差使,受了太太的虧,橫豎好 在眾人面前討回便宜,李主任這生意做著了。給你頑頑,這等人當差使,非頑頑而何?曹三 妙語,作者趣筆。消消你這口氣,不好麼?」彥青只得收淚道謝。又道:「大帥事情多,精 神又不濟,身子是應該保養的,小的原再三對大帥說了,大帥總是……」說到這裡,不覺把 臉兒微微一紅,嫣然一笑。曹三見此情形,心中早又搖搖大動起來,恨不得立刻馬上,要和 他怎樣才好。你要怎樣。無奈青天白日的,還有許多公事沒有辦,只得將他捧了起來,下死 勁的,咬了他幾口,咬得那個彥青吃吃地笑個不住。過了一天,曹錕果然又下了一個手諭, 著他老太爺去署理一個縣缺,人人都曉得這是酬報李彥青受罵之功。後來這位廚子縣令,調 任別處,交代未清,人家問起這事,他便大模大樣的說道:「那容易,咱已交給兒子辦去, 咱兒子說,這些小事情,等大帥洗澡時,隨便說一句,就得啦。」趣甚,據作者說,確曾聽 見有此一說。一時都下傳為佳話,那都是後來的事,先帶說幾句兒,以見他們君臣相得之 隆,遇合之奇,真不愧為千秋佳話也。如此佳話,真合千秋。 如今卻說李彥青探明曹三意旨,知他故劍情深,不忘喜奎,若是別的事情,只消他一聲 吩咐,自有許多能幹的人,奪著奉承,哪怕殺人放火,也得趕著替他辦好。只因這喜奎,是 曹三心愛之人,喜奎一來,卻於彥青本身,有點關礙,礙他本身,妙不可言。因此倒正言勸 諫道:正言勸諫,更有奇趣。「大帥身系天下安危,為時局中心人物,犯不著為了劉喜奎這 個小狐媚子,一個妖怪東西,一個小狐媚子,迷住了一個老怪物兒。想壞了貴體。依理而 論,喜奎雖已嫁人,亦可設法弄來,只消等她來華界時候,一輛汽車,迎接了來,還怕不是 大帥的人?諒那崔家小子,也不敢怎樣無禮。但聞喜奎嫁人以後,已得干血癆症,面黃肌 瘦,簡直不成人樣兒了。此句吃重。大帥弄了回來,也不中意的,何必負著一個劫奪人妻的 名聲,弄這癆病鬼回來。而且太太曉得了,又是淘氣。天下多美婦人,大帥若果有意納寵, 小的將來親赴津、滬,挑選幾個絕色美人,替大帥消遣解悶,那時候,大帥有了這許多美 人,別說劉喜奎那黃病鬼兒,應當貶入冷宮,就是小的也可請個三年五載的長假,用不著再 捱太太的罵了。」說罷,秋波微暈的,嫣然赸笑,又仰起頭勾著曹三的頸項,軟迷迷地,說 道:「我的親老帥!親老子!不堪至此,肉麻煞人。你瞧瞧!這話可是不是哪?」曹三不覺 呸了一聲,笑道:「好胡說的小子,咱不過一句空話罷咧,又惹你嘮叨個這一陣子,你要請 假,咱就派你到上房,替太太擦地板去,看你可受得住這個磨折?」彥青聽了,急得抱住了 曹三,扭股糖兒似的,嬌癡央告道:「我的親親老子,要這樣子狠心時,我的小性命兒也完 了一半了。不堪至此,不忍卒讀。我要死在太太口中,寧可死在死在哪裡?死在……」只說 了半句,忽把臉一紅,指指曹三,裝了一個手勢兒,什麼手勢?嗤的一聲,笑起來了。纏勾 多時,把個英雄領袖的曹虎威,攪得喘吁吁地,笑而叱道:「小子!虧你說得出來,滾罷, 咱要出去了。」說罷,振衣而起。虧他還能彀起身。彥青忙著伺候他穿衣,帶帽,將他打扮 好了。奇事奇文。這曹三自去幹他的公事,從此再也不提劉喜奎三字。這曹三和喜奎的關 系,總算斷絕於李彥青之口,喜奎要是得知此事,還不曉要怎樣感謝他咧。 書中暫時按下曹錕,卻言北京政府,每逢年節,沒有一次不是鬧窮,雖然船到橋門,不 過也得過去,然而鬧窮的情形,也一年兇如一年。這時已屆年終,外而各省索餉,內而各處 索薪,號饑號寒,聲振京邑。可稱餓鬼道。兼之這時還有中、交兩行兌現問題也鬧得非常棘 手。那靳總理雲鵬,自知無術度歲,也惟是知難而退,這時最有總理希望的,自然要推金融 界中握有經濟勢力,能彀拉動外債的人,頂為相宜。以借債為能事,此中國財政之所以越弄 越糟也。並且除了這一流人,誰也不敢擔這艱難的責任。若問那項資格,雖然不止一人,比 較起來,尤以梁大財神梁士詒最為出色。論資格,他又做過總理,當過財長;論勢力,眼前 卻有奉天的張作霖,竭力捧場。他本人又是一個熱中仕宦、急欲上台之人,就是總統之意, 也因年關難過,除了此公,實在也沒有比較更妥的人,堪以勝任。於是梁內閣三字,居然在 這臘鼓聲中,輕松松地一躍而出,一面組織新閣,引用手下健將葉恭綽等,作自己黨援,一 面設法籌款預備過年。正在興高采烈的當兒,忽然洛陽大帥吳子玉,因魯案問題,拍來一個 急電,攻訐梁閣,有限他七日去職之語。梁氏經此打擊,真弄得上台容易下台難。問你還做 總理不做?一個才大如山、錢可通神的梁上燕,竟被一電壓倒,大有進退維谷之勢。說者 謂:吳氏之勢力驚人,但據小子看來,要不是梁閣親日有據,蹈了賣國之嫌,吳氏雖兇,亦 安能憑著紙上數言,推之使去呢? 原來魯案交涉,如此帶起魯案交涉,筆姿靈動。中日兩方,相持已久,此次華府會議, 中國代表施肇基、王寵惠、顧維鈞三人前往出席,日人一面聯絡英、美列強,恫嚇中國,大 有氣吞全魯、惟我獨尊之概。幸而中國三代表,在外交界上也還有點小小名氣,中國人民, 又怕政府力量薄弱,三代表畏葸延誤,特地公推蔣夢麟、余日章二人,為人民代表,赴美為 三代表作後盾。開會多日,各大議案,均已次第解決,只有中日兩國間的魯案,還是頭緒毫 無。在人民之意,以無條件收回膠濟路為主要目的,萬一日方不允,則願以人民之力,備價 贖回。無奈三代表因政府方面,宗旨游移,本人既為政府代表,一切須以政府之意旨,為交 涉之目的,也自無可如何。一再遷延,至這年十二月十七日,蔣夢麟恐長此因循,愈難得有 進步,因親至王寵惠寓所,詢其意見。寵惠原是一個學者,忠厚有余,而才幹未足,對於蔣 意,雖極贊同,仍以須請示政府為言,再往訪施、顧二人,也都以游移兩可之詞相對付。此 等手段,對外人尚不可,況於自己人乎?夢麟無法可施,看看閉會期近,各國代表都已紛紛 治裝,預備返國,夢麟只得一面拍電本國,報告情形,一面聯絡留美八大團體,公遞覺書, 為最後之奮鬥。三代表不得已,才允即日提出交涉。不料到了議場,施肇基一開口,就提議 贖路,並沒提到無條件收回一說。一個代表,連生意人討價本事,都沒有,可憐。日人方 面,本來得步進步,當時即答應贖路辦法,但須向日本借債辦理。三代表再三爭持,又經各 國調停,始於議妥,於十二年內,由中國分期贖路,但三年之後,中國得於六個月前,通知 日本,一次贖回。又該路運輸總管,須用日本人,案經議決,雖然損失不資,總算將來可有 收回希望。 不料日本代表雖迫於公論,及三代表之交涉,允許贖路辦法,同時政府方面,卻暗暗運 動梁閣,誘以直接交涉。此等手段,未免卑鄙,中國雖然失敗,還不致如此丟臉。梁士詒為 借款便利起見,竟於二十日密電三代表,令向日方讓步。三代表得此電令,都驚得目瞪口 呆,不知為計。明知服從政府,必為人民所攻擊反抗,而代表為政府所簡派,反對政府,即 不啻取消本身代表資格。恰巧蔣夢麟和八團體代表過來,三代表因出示電報,問他們有何意 見?眾人見了,都大罵政府賣國,勸三代表切勿宣佈,逕將議案簽字,再作道理。夢麟說 話,尤為激昂。他說:「與其得罪於真正的國民,寧可得罪於賣國政府。得罪政府,抵拚不 做他的官,就完了,得罪國民,我們卻連人都不能做了。」官可不為,人不能不做,快人快 語。三代表亦奮然道:「只得如此拚一下子,再看。但怕日政府方面,也有訓示到來,他們 代表,未必再肯簽字呢。」眾人聽了,一個個愁顏相向,無計可施。果然到了開會之時,日 代表劈頭便問三代表:「得了貴國訓令沒有?貴我兩國,已經在北京講妥,各種懸案,准在 北京直接交涉,不再由大會議決了。本來中、日是近鄰同種之國,貴國古人說:『兄弟鬩 牆,外御其侮,』如今倒為了我們弟兄之事,反和外人商量辦法起來,豈非丟臉?如今貴政 府既已覺悟,我們代表的責任已算終了,敝代表明後天即欲動身回國去也。」卻虧他老臉說 得出。三代表見說,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還算顧維鈞機伶,料道這事除了掩瞞以 外,沒有別法,只得毅然答道:「貴代表所言,不曉是何內容?敝代表等並未奉有敝國政府 何種訓令。關於膠濟一案,昨兒已經議定,今日何又出此反悔之言,不慮為各大國所笑 麼?」卻也嚴正。日代表聽了,倒也紅了一紅臉兒,但對於維鈞之言,仍是半信半疑,總之 無論怎樣,他既奉到本國訓令,自然不肯簽約,於是三代表並全國人民代表,和八團體等折 沖壇坫,費盡唇舌,所得的一絲兒成績,幾乎又要擱置起來。雖然後來仍賴人民督促,各國 調停,與代表堅持之功,仍得照議解決,而全國人民,已恨不食梁燕之肉,而寢其皮。該該 該。就是華會各國代表,也都暗笑中國積弱之余,好容易爬上台盤,對於偌大外交,兀自置 棋不定,終為日人所欺。從此中國無能的笑話,愈加深印於外人腦筋中了。古人雲:「人必 自侮也,而後人侮之,國必自伐也,而後人伐之。」象梁氏這等謀國,端的與自侮自伐何 殊?這又何怪外人之騰笑不休,侵凌日甚呢!真是自取其辱。關於魯案條約,後回另有交 代,本回仍須說到梁閣方面。原來梁士詒上台第一步計劃,專在聯日本為外援,鞏固他的勢 力,豈知全國上下,群起而攻,人民公論雖不在他意中,卻不料觸怒了這位洛陽太歲,急電 飛來,全閣失色。梁燕之內閣命運,真成了巢梁之燕,岌岌乎不可終日起來。正是: 內閣忽成梁上燕,人民都作釜中魚。 未知吳氏若何作對,且看下回分解。 ---------- 曹三爺出身布販,自致高位,心目中安有所謂國家?更安知所謂政治?毋怪廚子可作縣 官,澡役可充處長也。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夫曰官邪,邪而不失其為官。若曹 三之官,則真不成其為官矣。哀我人民,何冤何罪。而有此似官非官之官也。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