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梁山下面,經過的大員,就是丞相李斯。當由始皇左右,據實陳明,始皇道:「丞
相車騎,果如此威風麼?」這句說話,明明是含有怒意。左右從旁窺透,便有人報知李斯。
李斯聽說,吃驚不小,嗣是有事出門,減損車從,不復如前,偏又被始皇看見,越覺動疑,
便將前日在梁山宮時,所有侍從左右,一律傳到,問他何故洩漏前言?左右怎敢承認,相率
狡賴,惹得始皇怒不可遏,竟命武士進來,把左右一齊綁出,悉數斬首。冤酷之至。余人無
不股栗,彼此相戒,永不多言。盧生屢紿始皇,免不得暗地心虛,私下與韓客侯生商議道:
「始皇為人,天性剛戾,予智自雄,幸得併吞海內,志驕意滿,自謂從古以來,無人可及,
雖有博士七千人,不過備員授祿,毫不信用。丞相諸大臣,又皆俯首受成,莫敢進言。尚且
任刑好殺,親幸獄吏,天下已畏罪避禍,裹足不前。我等近雖承寵,錦衣美食,但秦法不得
相欺,不驗輒死,仙藥豈真可致?我也不願為求仙藥,不如見機早去,免受禍殃。」真是乖
刁。
侯生也以為然,遂與盧生乘隙逃去。
及始皇聞知,追捕無及,不由的大怒道:「我前召文學方士,並至都中,無非欲佐致太
平,煉求奇藥。今徐市等費至巨萬,終不得藥,盧生等素邀厚賜,今反妄肆誹謗,敢加侮
蔑。我想方士如此,其他可知。現在鹹陽諸生,不下數百,必有妖言構造,煽惑黔首。我已
使人探察,略得情偽,此次更不得不徹底清查了。」隨即頒詔出去,令御史案問諸生,訊明
呈報。御史等隱承意旨,傳集諸生數百人,問他有無妖言惑眾等情,諸生等俱齊聲道:「聖
明在上,某等怎敢妄議?」說尚未畢,但聽得一聲驚堂木,出人意外。接連有厲聲相訶道:
「汝等若不用刑,怎肯實供!」說著,即喝令皂役,取出許多刑具,把諸生拖翻地上,或加
杖,或加笞,打得諸生皮開肉爛,鮮血直噴。有幾個淒聲呼冤,又經問官令加重刑。三木之
下,何求不得,沒奈何屈打成招,無辜誣伏。問官煞是厲害,再把供詞深文鍛煉,輾轉牽
引,遂構成一場大獄,砌詞朦奏。始皇反說他有治獄才,立即准詞批復,飭將犯禁諸生,一
體處死,使天下知所懲戒,不敢再犯。可憐諸生遭此慘禍,盡被獄卒如法捆綁,推出鹹陽市
上,共計得四百六十余人。可巧始皇長子扶蘇,入宮省父,瞥見市上一班罪犯,統是兩手反
翦,躑躅前來,面上都帶慘容,口中尚有吁詞,情既可憐,跡亦可憫,遂商諸監刑官,叫他
暫時停刑,俟自己奏請後,再行定奪。監刑官見是扶蘇,自然不敢反抗,連聲相應。扶蘇忙
搶步入宮,尋見始皇,好容易才得覓著,行過了問省禮,便向始皇進諫道:「天下初定,黔
首未安,諸生皆誦法孔子,習知禮義,今若繩以重法,概處死刑,臣恐人心不服,反累聖
聰。還求陛下特沛仁恩,酌予赦免。」道言甫畢,即聞始皇盛怒道:「孺子何知?也來多
言!此處用你不著,你可北赴上郡,監督蒙恬,快將長城直道,趕緊造就,我就要北巡
了。」扶蘇見始皇面帶威稜,料知不好再諫,只得奉諭出宮,飭人報知監刑官,述明情形。
監刑官怎好再緩,索性將四百六十多個儒生,盡驅入深谷中,上面拋擲土石,霎時間將谷填
滿,一班讀書士子,冤魂相接,統入枉死城中去了。恐枉死城中尚是容受不住。
扶蘇聞諸生坑死,也為淚下,只因父命在身,未敢稽留,只得匆匆北去。也是前去送
死。始皇雖盡坑鹹陽諸生,尚嫌不足,意欲將四方名士,悉數屠滅,才得斬草除根,不留遺
種。惟一旦下詔,叫地方官盡殺文人,究未免令出無名,反致騷動天下,況文人多半狡猾,
一聞命令,或即遠颺,如盧生侯生等類,在逃未獲,終致漏網,豈不可慮!於是輾轉圖維,
竟得想就了一個妙策,下詔求才,限令地方官訪求名儒,送京錄用。地方官當即采訪,便有
許多梯榮干進的儒生,冒死應徵。不到數月,已由各處保送,陸續赴都,準備召見。始皇大
喜,一齊宣入,檢點人數,約有七百名,半系耆年,半系後進。當即溫言詢問,得了答詞,
或通經,或善文,盡命左右證明履歷,然後令退。越宿即傳出一道旨意,命七百人都為郎
官。七百人得此恩詔,真個是意外高昇,彈冠相慶,熱中者其聽諸。便即聯翩入宮,舞蹈謝
恩。
轉瞬間已屆寒冬,忽由驪山守吏,報稱馬谷地方,有瓜成實,纍纍可觀。始皇便召集郎
官,故意驚問道:「現當嚴寒時候,果實皆殘,為何馬谷生出瓜來?卿等稽古有年,可能道
出原因否?」諸郎官聞此異事,倒也暗暗稱奇,但又不敢不對答數語。有的說是瑞兆,有的
說是咎征,聚訟盈庭,莫衷一是。還是始皇定出主意,叫他同往馬谷,親去審視,方足核定
災祥。各郎官也欲親往一瞧,驗明真偽,隨即聯袂出都。一口氣跑至馬谷,果然谷中有瓜數
枚,新鮮得很,大眾越加驚訝,互相猜疑。正在紛紛議論的時候,猛聞得有爆裂聲,不由的
慌張四望,說也奇怪,那一聲暴響後,便有許多土石,從頭上壓來。急忙忍痛四竄,覓路欲
奔,偏偏谷口外面,已被木石塞住,不留一隙。大眾到此,才知始皇是設計陰險,巧為陷
害,彼此懊悔無及,哭作一淘。過了數時,都已被木石打倒,駢死谷中。誰叫你等想做高
官。看官閱此,應已曉得馬谷坑儒的冤案,但冬令如何有瓜,不免費後人疑猜。原來驪山下
有溫泉,通入馬谷,谷中包含熱氣,無論天時寒暖,常生草木。始皇密令心腹,至谷內植下
瓜種,逐漸發生,竟得結實。諸生那裡曉得毒謀,遂為始皇所欺,騙到谷中。那時谷外已預
設伏機,一經諸生入谷,便有人扳動機捩,亂拋土石,且把谷口塞斷,使他無從飛越,除死
以外無他法,七百人竟不留一個。後人稱馬谷為坑儒谷,或號為愍賢鄉,至唐明皇時,又改
為旌賢鄉,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始皇在世,刻忌的了不得,不但讀書士人,冤冤枉枉的死了無算,就是海內百姓,
也為了連年徭役,吃盡了許多苦楚,並沒有甚麼封賞。就中只有兩人,得叨恩眷,親受封
旌。一個是烏氏縣中的販豎,名叫做夥,一個是巴郡中的寡婦,名叫做清。夥素畜牧,至畜
類蕃盛,便即出售,賺了若干銀錢,便去改買紬絹,運往西戎兜銷。戎人素著毛褐,從未見
過花花色色的繒彩,一經見到,都是嘖嘖稱羨,立向戎王報知。戎王召夥入見,看了許多繒
物,即把玩流連,不忍釋手,也是夥福至心靈,便挑選上等紬匹,雙手奉獻。戎王不禁大
悅,情願償還價值,只苦西戎境內,沒有金銀,只有牲畜,當下命將牲畜給夥,約千百頭,
作為繒價,夥樂得收受,謝別戎王,驅歸牲畜,再至內地銷售,贏利十倍。又輾轉豢養馬
牛,越養越多,數不勝計,連圈笠都不夠容納,索性購置一座山園,就將馬牛等驅至谷內,
朝出暮羈,但教谷中滿足,便算沒有走失。從來富可致貴,錢足通靈,不知如何運動官長,
竟將他奏聞始皇,說他專心畜牧,因致巨富。若非阿堵物上獻,則夥本販夫,為秦所賤,怎
得仰邀封賞。好容易得了一道恩詔,竟比夥為封君,准他按時入都,得與群臣同班朝賀,號
為朝請。一介賈豎,居然參入朝班,豈非異數?那寡婦清青年守節,靠著祖傳的丹穴,作為
生計,克勤克儉,享有巨資,她恐盜賊搶劫,也隨時取出金帛,饋送官吏。官吏也派兵保
護,嚴拒盜賊,又復代為出奏,說她如何矢志,如何持家。始皇平日未嘗不好色宣淫,獨對
著民間婦女,偏要他男女有別,謹守防閒。既得巴郡奏舉,便下一特旨,叫寡婦清入朝見
駕。寡婦清是個女中丈夫,聞命以後,一些兒沒有驚惶,當即帶著行囊,乘傳入都,沿途守
吏,因寡婦清由朝廷征召,來歷很大,當然不敢怠慢,一切照料,格外周到。婦人就征,卻
是難得。寡婦清既至鹹陽,就將囊中所貯白鏹,散給始皇心腹,當有人代為稱譽,預達始
皇。無非是要錢財做出。始皇即命引見,寡婦清放膽進去,跪下丹墀,九叩三呼,均皆合
節。始皇見她楚楚有禮,特垂青眼,命她起身,且囑左右取過金墩,賜令旁坐。秦朝制度,
階級很不平等,就是當朝丞相,也只得在旁站立,從不聞有賜坐等情。偏這位巴蜀婦人,初
次登殿,竟沐這般厚恩,居然以客禮相待,引得兩旁文武,無不驚奇。及始皇好言慰問,寡
婦清亦應對周詳,並無倉皇態度。始皇甚喜,優加賞賜。經清起身拜謝,便欲告辭,又由始
皇留住數日,使得周游鹹陽宮,然後命歸。一別出都,長途無恙,又由官吏沿路歡送,供應
與前相同。至清既歸家,即有郡守前來問候,據言朝命復下,當為夫人築一懷清台,旌揚貞
節。寡婦清倍加欣慰。果然不日興工,即就寡婦清所居鄉中,倚山建築,造成一台,顏曰懷
清。至今蜀中名為台山,或稱貞女山,便是秦時寡婦清居處。事且慢表。
再說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焚惑與心皆星名。有流星墜於東郡,化成一石,石上留
有字跡,好象有人雕鐫。仔細認明,乃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共得七字,這事雖屬希奇,究竟
無關緊要,似不必報達朝廷。無如始皇嘗下命令,凡世間無論何事,俱由地方官奏聞,不准
隱匿。東郡郡守,既得將怪石驗明,不敢不報。始皇大怒道:「甚麼怪石!大約是莠民兄
我,刻石成詞,非派員查明,不能懲奸!」說著,即遣御史速往東郡,嚴行究治。御史奉
詔,立即出發,馳往東郡,傳問石旁人民,統說是天空下墜,無人刻字。御史但務嚴酷,拷
訊多日,不得實供,因即使人馳報。誰知始皇還要刻毒,即日傳詔,飭將石旁居民,全體誅
戮,並將怪石毀去。御史遵詔施行,又晦氣了許多百姓,身首兩分,石頭也遭劫火,變成泥
沙,事畢覆命。始皇單怕一個死字,雖將石頭滅跡,心中尚覺不快。乃使博士各詠仙真人
詩,共若干首,無非是長生不死等語,當下付與樂人,叫他譜入管弦,作為歌曲。每出游
幸,即令樂工歌彈,消遣愁懷。也是無聊之極思。
到了秋日,有使臣從關東來,經過華陰,出平舒道,忽有一人持璧相授,且與語道:
「可替我贈滈池君,今年祖龍當死。」使臣愕然不解,再欲詳問,那人倏然不見,驚得使臣
莫名其妙。顧視手中,璧仍攜著,未嘗失去。料知事必有因,只好入都報聞。始皇把璧取
視,璧上也沒有甚麼怪異,一面摩挲,一面思量,好多時才啟口道:「汝在華陰相遇,定是
華山腳下的山鬼,山鬼有何智識。就使稍有知覺,也不過曉得眼前情事,至多不出一年,何
足憑信!」使臣不敢多言,默然自退。始皇又自言自語道:「祖龍兩字,寓何意義?人非祖
宗,身從何來?是祖字應該作始字解;龍為君象,莫非果應在我身不成!」繼又自慰道:
「祖龍是說我先人,我祖亦曾為王,早已死去,這等荒誕無稽的說話,睬他甚麼?」恰有此
種心理,一經作者摹寫,比史家敘得有味。當下將璧交與御府,府中守吏,卻認得此御府故
物,謂從前二十八年時,東行渡江,曾將此璧投水祀神,今不知如何出現,也覺不解。始皇
聽了,越覺心下動疑,躊躇莫決。不得已召入太卜,叫他虔誠卜卦,辨定吉兇。太卜遂向神
禱告,演出龜兆,證諸三易,連山、歸藏、周易,號為三易。辭義多半深奧,未盡明了。太
卜不便直告,但雲游徙最吉。仍是迎合上意。始皇暗想,我可游不可徙,民可徙不可游,不
如我游民徙,雙方並作,當可趨吉避兇。但又恐山鬼所言,今年當死,一或出游,未免遭人
暗算,我且在年內徙民,年外出游,便可無慮了。於是頒詔出去,命將內地百姓三萬家,分
徙河北榆中。百姓並無事故,又要離鄉背井,扶老攜幼,辛辛苦苦的歷碌奔波,這種不幸情
事,真是出諸意外,沒奈何吞聲飲恨,遵旨移徙去了。
秋去冬來,便經殘臘,始皇只恐致死,深居簡出。靜養了好幾月,居然疾病不作,安穩
過年。一出正月,即夏正十月。始皇心寬體泰,把數月間的驚惶情態,已盡消釋,便即下詔
出巡。史稱始皇三十七年十月東巡,同年七月至沙邱而崩,想是編年准諸秦法,紀月准諸夏
正,否則,十月之後,何又有七月耶。這番巡行,卻是不循原轍,特向東南出發。法駕具
備,但留右丞相馮去疾居守。本擬令少子胡亥,與去疾同在都中,偏胡亥年已弱冠,也想從
父出游,一擴眼界,便即稟請乃父,托名隨侍,乞許偕行。始皇本愛憐少子,又見他具有孝
思,欣然允諾,遂令他隨著,陪輦出都。所有侍從人等,不勝縷述。最著名的乃是左丞相李
斯,及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是一個閹豎,在宮服役,生性非常刁猾,善伺人主顏色,又能強記秦朝律令,凡五
刑細目若干條,俱能默誦。始皇嘗披閱案牘,遇有刑律處分,稍涉疑義,一經趙高在旁參
決,無不如律。始皇就說他明斷有識,強練有才,竟漸加寵信,擢為中車府令,且使教導少
子胡亥,判決訟獄。胡亥少不更事,又是個皇帝愛子,怎肯靜心去究法律?一切審判,均委
趙高代辦。趙高熟悉始皇性情,遇著刑案,總教嚴詞鍛煉,就使犯人無甚大罪,也說他死有
余辜。一面奉承胡亥,導他淫樂,所以始皇父子,並皆稱趙高為忠臣。高越加橫恣,漸漸的
招權納賄,舞法弄文,不料事被發覺,竟為始皇所聞,飭令參謀大臣蒙毅,審訊高罪。毅依
罪定讞,應該處死,偏始皇格外加憐,念他前時勤敏,特下赦書,不但貸他一死,並且賞還
原官。偏是此人不死。此次胡亥從行,趙高也一同相隨。為了閹人驂乘,遂至貽禍無窮。小
子有詩歎道:
休言天道本微茫,假手閹人復帝綱;
若使歛壬先伏法,強秦何至遽論亡。
欲知始皇出巡後事,待至下回再敘。 始皇之殺人多矣,而心計之刻毒,莫如坑儒,即其亡國之禍根,亦實自坑儒始。儒不
坑,則扶蘇不致進諫,扶蘇不諫,則不致外出,而後日趙高矯詔之事,亦不致發生。始皇道
死,扶蘇繼立,秦其猶可不亡乎!然始皇能殺諸生。而不能殺一趙高,所謂人有千算,天教
一算者非與?或謂始皇生平,非無小惠:烏氏夥之比為封君,巴寡婦之待以客禮,亦為後世
庸主所未逮。不知巴寡婦尚屬可能,烏氏夥何足致賞?賞罰不明,倒行逆施,適以見其昏謬
耳。況濫殺石旁居民,肝腦塗地,若再不死,民命曷存?至若歸璧一事,似近荒誕,但乖氣
致戾,反常為妖,莫謂災異之盡出無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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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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