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漢王再至滎陽,與韓信會師進討,諸將皆踴躍從命,期雪前恥。獨魏王豹入白漢
王,乞假歸視母疾。漢王見他始終相從,未嘗擅返,總道是存心不貳,可無他患。況且老母
有病,理應歸省,遂慨然應諾,與約後期。豹訂約而去,回到平陽,遽將河口截斷,設兵扼
守,叛漢聯楚。當有人報知漢王,漢王雖然懊恨,但尚以為待豹不薄,或可勸他悔悟,免致
動兵。因即召過酈食其,令他往說魏豹,且與語道:「先生善長口才,若能勸豹回心,使我
減去一敵,便是大功,我當撥出魏地萬戶,封賞先生!」酈生欣然領命,星夜馳往平陽,進
見魏豹,仗著三寸不爛的舌根,反覆陳詞,曉諭禍福。偏魏豹毫不動情,淡淡的答說道:
「人生世間,好似白駒過隙,若得一日自主,便是一日如願。況漢王專喜侮人,待遇諸侯群
臣,不啻奴僕,今朝罵,明朝又罵,毫無君臣禮節,我不願與他再見了。」
酈生說他不動,只得歸報。漢王大怒,即命韓信為左丞相,率同曹參灌嬰二將,統兵討
魏。待韓信等已經出發,又召問酈生道:「魏豹竟敢叛我,想必有恃無恐,究竟他命何人為
大將?」酈生道:「聞他大將叫做柏直。」漢王掀髯笑道:「柏直口尚乳臭,怎能擋我韓
信,還有騎將為誰?」酈生又答是馮敬。漢王道:「敬系秦將馮無擇子,頗有賢名,惜少戰
略,也不能擋我灌嬰,此外只有步將了。」酈生接入道:「叫做項它。」漢王大喜道:「這
也不能擋我曹參,我可無慮了!」料事如見。遂放下愁腸,靜待韓信軍報。
韓信等到了臨晉津,望見對岸統是魏兵,不便徑渡,乃擇地安營,趕辦船隻,與魏兵隔
河相距,暗中卻派遣干員,探察上流形勢。未幾即得探報,謂對河統有魏兵守著,惟上流的
夏陽地方,魏兵甚少,守備空虛。韓信聽著,便已想得破敵的計策,先召曹參入帳,囑令引
兵入山,採取木料,不論大小,盡可合用,但教從速為妙,參受令而去。繼又召入灌嬰,叫
他派遣兵士,分往市中,購取瓦罌,每罌須容納二石,約數千具,即日候用,不得少延。灌
嬰聽了,不禁疑訝起來,便問韓信道:「瓦罌有何用處?」韓信道:「將軍不必急問,但教
依令往辦,自可建功。」嬰尚是莫明其妙,只因軍令難違,不得不如言辦理。才閱兩日,參
與嬰先後繳令,各將木料瓦罌,一律辦齊。信又取出一函,交與兩人,命他自去展閱,兩人
受函出帳,拆視函中,乃是叫他制造木罌。這木罌的造法,系用木夾住罌底,四圍縛成方
格,把繩絆住,一格一罌,兩格兩罌,數十格即數十罌,合為一排,數千罌分做數十排。制
成以後,再行請令。灌嬰道:「渡河須用船隻,現在船已漸集,何故要造這木罌?真正奇
事!」故作疑幻,令人不測。曹參道:「想元帥總有妙用,我等且監督工兵,依法制就便
了。」於是日夜趕造,不到數日,已將木罌制齊,因即請令定奪。韓信親自驗畢,待至黃
昏,留兵數千,使灌嬰帶著,但准搖旗擂鼓,守住船隻,不得擅自渡河,違令斬首。灌嬰唯
唯受教。這卻是個美差。信卻與曹參督同大兵,搬運木罌,夤夜行抵夏陽,即將木罌放入河
中,每罌內裝載兵士兩三人,卻也四平八穩,不致傾覆。兵士就在罌內,用械划動,自然移
去。信與曹參亦下馬就罌,一同渡河。好容易到了對岸,並皆躍登陸地,整隊前行。那魏將
柏直等人,但扼住臨晉津,不使漢兵得渡。嗣聞漢兵陳船吶喊,越加小心防守,一步兒不敢
他去。就是魏王豹亦注意臨晉,不及夏陽。因為夏陽平日,向無船隻,勢難徒涉,所以置諸
度外,絕不過問。誰知韓信竟用木罌渡軍,無阻無礙,直至東張,才見有魏兵營盤,擋住大
道。曹參拍馬舞刀,竟向魏營殺入,漢兵當然隨上。魏將孫遫,倉猝抵敵,終落得大敗虧
輸,向北竄去。曹參乘勝直入,進薄安邑,守將王襄,出城迎戰,甫經數合,即被曹參賣個
破綻,讓他劈來,輕身一閃,彼落空,此得勢,順手牽住絲絛,活擒下馬,擲付部軍。魏兵
見主將被擒,何人再敢抵敵?或逃或降,安邑城空若無人,遂由曹參引兵佔住。韓信也即進
城,犒賞將士,再擬入攻魏都。
魏都就是平陽,魏王豹居住都中,連接東張安邑敗耗,驚慌的了不得,遂差人追回柏直
等軍,自率親兵出都,堵截漢軍。到了曲陽,剛遇漢軍殺來,當即擺開兵馬,與他交戰。漢
軍已經深入,自知有進無退,奮不顧身,俗語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大眾不下數
萬,又有韓信曹參兩將帥,前後指麾,憑他如何勁敵,也是不能支持。魏王豹既無韜略,又
乏精銳,眼見得有敗無勝,向北亂逃。漢兵用力追趕,馳抵東垣,復將魏豹圍住。豹冒死沖
突,總不得出,韓信知豹窮蹙,傳語魏兵,叫他早降免死。魏兵棄甲投戈,都稱願降。魏豹
窮極無奈,也顧不得面子,只好下馬伏地,束手受擒。卻不怕漢王辱罵麼?
韓信把豹囚入檻車,直抵平陽城下,便令曹參押豹出示,曉諭守兵,叫他出降。守兵瞠
目伸舌,無心抵禦,樂得舉城奉獻,保全性命。韓信曹參,依次入城,下令兵民,一體赦
宥,惟將魏豹家眷,盡行拿下,與豹一同繫著。會值魏將柏直等引兵回援,途次聞得漢軍襲
入,連破城邑,並魏王亦被擒去,統嚇得不知所為。可巧韓信著人招降,指示一條生路,大
眾無法可施,沒奈何走到平陽,跪降了事。魏將全然無用,果如漢王所料。韓信召到灌嬰,
令與曹參分徇魏地,各處城邑,無不歸附,魏地大定。信欲乘便擊趙,留兵不返,但將魏豹
全家,悉數解往滎陽,聽候漢王發落。自請添兵三萬人,往平趙國,且言從趙入燕,從燕入
齊,東北既平,方好專力擊楚,南下會師。卻是絕大計劃。漢王允如所請,立撥部兵三萬,
使張耳帶去,會同韓信等擊趙。一面提入魏豹,拍案大罵,意欲將豹梟首,慌得豹匍匐座
前,頭如搗蒜,乞貸死罪。虧他一張老臉皮。漢王轉怒為笑道:「量汝這等鼠子,有何能
力!我今日不妨饒汝,權給汝首,汝若再有異心,族誅未遲。」豹又叩了幾個響頭,方才退
出。
漢王又命將魏豹家眷,除老母年邁不能充役外,余皆沒入為奴。豹妾薄姬,姿容最美,
發往織室作工。後來被漢王瞧見,頗覺中意,又把她送入後宮。說將起來,這個薄姬卻與漢
魏大有關係。姬母薄氏,本為魏國宗女,魏為秦滅,流落他鄉,與吳人薄姓私通,儼成夫
婦,生下一女,出落得裊裊婷婷,齊齊整整。魏豹得立為王,薄女已經及笄,夤緣入宮,得
為豹妾。時有河內老嫗許氏,具相人術,言無不中,世人稱為許負。負與婦通,注見前文。
豹聞許負善相,特召她進來,遍相家屬。許負看到薄女,不勝驚愕道:「將來必生龍種,當
為天子。」豹亦驚喜道:「可真麼?試看我面,應該如何結果。」許負笑說道:「大王原是
貴相,今已為王,尚好說是未貴麼?」句中有眼。豹聽到此語,料知自己不過為王,惟得子
為帝,勝如自為,倒也歡喜得很。當下厚贈許負,送她歸家,且格外寵愛薄女,幾與正室無
二。就是興兵背漢,也為了許負一言,激成變志。他想有子為帝,必須由自身先立基業,方
可造成帝系。若儘管臣事漢王,如何獨立,如何貽謀,所以決意叛漢,負嵎自雄。子尚未
生,便作癡想,安得不敗,安得不亡。偏偏癡願難償,反致國亡家破,那相親相愛的薄家
女,竟被漢王攫去,罰作宮妃。薄女也自傷薄命,身為罪人,充當賤役,始居織室,繼入漢
宮,終不見有意外幸事,只得死心塌地,做個白頭宮人,便算了卻一生。那知過了年餘,竟
得了一個夢兆,乃是蒼龍據腹,大驚而寤。默思此夢主何吉兇,一時也無從詳起。越宿起
床,並無征驗,遲至夜間,忽接內使宣召,叫她入侍,不得不略略整妝,前去應命。及見過
漢王,在旁侍立,漢王方在酣飲,一雙醉眼,注視了好幾回,等到酒後撤餚,竟將她扯入內
寢,要演那高唐故事,此時身不由主,任所欲為,到了交歡的時候,薄女始將昨宵夢兆,告
知漢王。漢王道:「這是貴征,我今夕就與汝玉成了。」說也奇怪,薄女經過一番雨露,便
得懷胎,十月滿足,果生一男,取名為恆,便是將來的漢文帝,只晦氣了一個魏王豹,求福
得禍,一敗塗地。可見人生遇合,都有命數,切勿可過信術士,癡心妄想呢!喚醒世夢。閒
話休表。
且說韓信寓居平陽,籌備伐趙,可巧張耳帶兵到來,與信會師,信遂合兵東行,進攻代
郡。這伐趙的原因,系由趙相陳余,本已出兵從漢,自漢王為楚所敗,趙兵散歸,報稱張耳
尚存,頓時惱動陳余,復與漢絕和。張耳詐死見二十三回。韓信援為話柄,責趙背漢,因此
長驅攻代,直抵閼與。代為陳余受封地,余留輔趙王,用夏說為代相,使他居守。見二十一
回。說聞漢兵已至閼與,距代城不過數十裡,當即引兵出敵,與漢兵前隊相遇。漢先鋒將乃
是曹參,躍馬持刀,直指夏說,說亦持刀相迎。戰了一二十合,參虛晃一刀,拍馬就走,漢
兵亦返身同奔。明明是詐。說麾兵大進,迤邐追趕,約行了二十多裡,忽兩面喊聲大起,左
有灌嬰,右有張耳,兩路兵殺出,沖斷代兵,再經曹參引兵殺回,三面夾攻,代兵大敗,說
慌忙遁還。偏漢兵不肯罷手,從後急追,走至鄔東,已被曹參追及,刃傷說馬後股,馬負痛
倒地,把說掀翻,便為漢兵所擒。參勸說投降,說反罵漢欺人無信,激動參怒,手起刀落,
把說劈下頭顱,因即攻入代城。
安民已畢,就去迎接韓信。信立即至代,再擬移兵入趙。適有漢王使命到來,調回將
士,助守敖倉,信乃使曹參南還。參道出鄔城,為趙將戚將軍所阻,一場惡鬥,力把戚將軍
劈死,方得打通路徑,還詣敖倉去了。惟韓信麾下,要算參最為智勇,所領部曲,亦皆善
戰。參既南下,部眾當然隨去,信不得不募兵補闕,好容易招添萬人,驅往擊趙。沿途探聽
趙兵消息,先後接得探報,各稱趙兵據井陘口,差不多有二十萬人。信素知井陘口的險要,
未便輕進,約距井陘口三十裡外,停兵下寨,再遣細作往覘虛實,然後進兵。
是時趙已知代地失守,格外嚴防,所以扼險固守,阻住漢軍。有謀士廣武軍李左車,進
說陳余道:「韓信張耳,乘勝遠鬥,鋒不可當。但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
不宿飽,他敢遠道至此,必利在速戰。好在我國門戶,有井陘口為阻,車不得方軌,騎不得
成列,彼若從此處進兵,勢難兼運糧草,所有輜重,定在後面。願假臣三萬人,由間道潛
出,截取彼糧,足下但深溝高壘,勿與交鋒,彼前不得戰,後不得還,野無所掠,何從得
食,不出十日,兩將首級,可致麾下!否則,雖有險阻,不足深恃,恐反為二子所擒了!」
左車之計,足以守趙,若必謂足擒信耳,亦覺過誇。陳余本是書生出身,見識迂拘,嘗自稱
為義兵,不尚詐謀,因辭退李左車,屏絕勿用。
事為韓信所聞,暗暗心喜,遂傳入騎都尉靳歙,囑他如此如此。待靳歙去後,又召左騎
將傅寬,及常山太守張蒼,亦授以密計,令他分頭去訖。自己待至夜半,拔寨起行,及抵井
陘口,天色微明,只令裨將分給乾糧,叫全軍暫時果腹,且傳諭大眾道:「今日便好破趙,
待成功後,會食未遲。」將士等統皆疑訝,但亦不敢細問,只好齊聲應令。卻是奇怪。信又
挑選精兵萬人,叫他渡過汦水,背著河岸,列陣待著。趙軍望見背水陣,不禁竊笑,就是漢
將等亦皆驚疑。只韓信平日兵謀,往往令人不測,所以依令照行,未敢有違。信復笑語張耳
道:「趙兵據險立營,未見我大將旗鼓,故堅持不動。我當與君同往,親去督攻,使彼奪
氣,彼自然退去了。」耳亦未以為然,勉從信言,相偕渡河。信即命軍士揚旗示眾,伐鼓助
威,大模大樣的闖入井陘口。
早有趙卒報達陳余,余大開營門,麾兵出戰。兩下交綏,趙兵仗著勢眾,一擁上前,來
圍韓信張耳。信呼耳急走,且令軍士拋去帥旗,擲去戰鼓,一齊返奔,馳還汦河。顯是詭
謀。陳余部眾得勝,自然並力追擊,還有居守營內的趙兵,也想乘勢邀功,竟把趙王歇都擁
了出來,掠取漢軍旗鼓,揚揚得意,嘩聲如雷。那時韓信等已退到汦河,陳余等亦皆追至,
汦河上面,本有漢軍列著,納入韓信張耳,出拒陳余。韓信下令軍中,決一死戰,退後立
斬。漢兵本無退路,就使沒有號令,也只可拚死求生。當下奮力拒戰,爭先殺敵,自辰牌斗
至午牌,不分勝負,陳余恐部眾腹饑,不能再戰,乃收軍回去。不料到了半途,遙見營中旗
幟,都已變色,一張張的隨風飄動,好似紅霞散彩,燦爛異常。及仔細辨認,分明是漢軍赤
幟,不由的魂馳魄喪,色沮心驚。正在慌張的時候,刺斜裡突出一軍,乃是漢左騎將傅寬,
引兵殺來。余急忙對敵,且戰且走,忽又有一路人馬,兜頭攔住,為首統將,系漢常山太守
張蒼,嚇得余不知所措,反從後面倒退。張蒼傅寬,合兵趕殺,卻故意不去夾擊,惟把余逼
回汦水,余軍不顧前後,但教有路可逃,走了再說。余明知汦水旁邊,駐有漢軍,此去乃是
一條絕路,自往尋死,為此喝止部眾,飭令死戰,偏部眾已無鬥志,不肯聽令,只管狂奔。
余不覺怒起,命部將連殺數人,越殺越逃,越逃越亂,連余亦只好跟著,不能獨返。看看汦
水將近,心下愈急,忽來了一個冤家,驅兵亂斫,先將余纛砍翻,繼即將余圍住。余沒甚武
力,怎能自脫,即被來兵殺死,這來兵中的主將,究是何人?看官聽著,就是前時刎頸交張
耳!殺人不殺己,想也好算是刎頸交。
余既被殺,趙兵除逃去外,悉數降漢。張耳還報韓信,且請往拿趙王歇,信微笑道:
「公得斬陳余,大功已立,那擒拿趙王歇的功勞,就讓與別人罷了。」言未畢,已由靳歙部
下,押到一個俘虜,張耳瞧著,俘虜非他,正是趙王歇,又喜又驚。韓信令推歇至前,問了
數語,歇默然不答,由信喝令斬訖。當有將士奉令,牽歇出外,梟首覆命。趙君臣統皆授
首,趙地自平。
惟諸將雖得大捷,卻看了韓信用兵,好似神出鬼沒,無從捉摸,各欲向信問明。好在功
成以後,應該入賀,就趁那賀捷的機會,請教玄機。正是:
欲知妙計平強敵,要待明言示暗機。
究竟韓信如何答說,且至下回再詳。 本回敘述韓信兵謀,說得迷離惝恍,不可究詰。迨一經揭出,始知韓信用兵,確有神出
鬼沒之妙。謀固奇而筆亦奇,以視正史中之直言紀載,趣味何如!夫正史尚直筆,小說尚曲
筆,體裁原是不同,而世人之厭閱正史,樂觀小說,亦即於此處分之。然或向壁虛造,與正
史毫不相符,則又為荒誕無稽,何關學術。試看本回之演述木罌渡軍,背水列陣,於史事有
否不同?不過化正為奇,較足奪目,能令閱者興味不窮,是即歷史小說之特長也。中插薄姬
一段,更於陣雲戰雨之中,辟出風流佳話,尤足生色。且事關漢魏興亡,不可不敘,文以載
事,即以道情,吾於是書亦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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