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朱家欲救季布,親到洛陽,暗想滿朝公卿,只滕公夏侯嬰一人,頗有義氣,尚可進
言,乃即踵門求見。夏侯嬰素聞朱家大名,忙即延入,彼此晤談,卻是情投意合,相得甚
歡。遂將他留住幕下,每日與飲,對酌談心。朱家暢論時事,娓娓動人,說得夏侯嬰非常佩
服,越加敬重。乃乘間進言道:「僕聞朝廷飭拿季布,究竟季布犯何大罪,須要這般嚴厲
呢?」夏侯嬰道:「布前時幫著項羽,屢困主上,所以主上必欲捕誅。」朱家道:「公視季
布為何如人?」夏侯嬰道:「我聞他素性忠直,倒也是一個賢士。」朱家又道:「人臣各為
其主,方算盡忠。季布前為楚將,應該為項氏效力,今項氏雖滅,遺臣尚多,難道可一一捕
戮麼?況主上新得天下,便欲報復私仇,轉覺不能容人了。季布無地容身,必將遠走,若非
北向奔胡,便是南向投粵,自驅壯士,反資敵國,這正從前伍子胥去楚投吳,乞師入郢,落
得倒行逆施,要去鞭那平王的遺墓呢!公為朝廷心腹,何不從容進說,為國盡言?」夏侯嬰
微笑道:「君既有此美意,我亦無不效勞。」明人不用細說。朱家甚喜,乃向夏侯嬰告別,
回至家中,靜候消息。果然不到數旬,便有朝命頒下,赦免季布,叫他入朝見駕。朱家方與
季布說明,季布當然拜謝,別了朱家,至洛陽先見滕公。滕公夏侯嬰,具述朱家好意,且已
代為疏通等情,布稱謝後,即隨嬰入朝,屈膝殿前,頓首請罪。不及田橫客多矣。高祖不復
加責,但向布說道:「汝既知罪前來,朕不多較,可授官郎中。」布謝恩而退。當時一班朝
臣,已由夏侯嬰說明原委,都說季布能摧剛為柔,朱家能救人到底,兩難相並,不愧英雄,
其實季布貪生怕死,未足稱道,惟朱家救活季布,並不求報,且終身不與布相見,這真叫做
豪俠過人呢。褒貶得當。
且說布既得官,有一個季布母弟,聞知此信,也即趕至洛陽,來求富貴。看官道是何
人?原來就是楚將丁公。見前文。布系楚人,丁公系薛人,《楚漢春秋》雲:丁公薛人,名
固,或雲齊丁公伋支裔,故號丁公。兩人本不相關,只因布父早死,布母再醮,乃生丁公,
籍貫姓氏,雖然不同,究竟是一母所生,故稱為季布母弟。他曾在彭城西偏,縱放高祖,早
擬入都求見,因恐高祖不念舊情,以怨報德,所以且前且卻,未敢遽至。及聞季布遇赦,並
得受官,自思布為漢仇,尚且如此,若自己入謁,貴顯無疑,乃匆匆馳入洛都,詣闕伺候。
殿前衛士,也知他與主有恩,格外敬禮,待至高祖臨朝,便即通報。高祖口中,雖囑令傳
見,心中卻已暗暗籌畫。及見丁公趨入,俯伏稱臣,便勃然變色,喝令左右衛士,把丁公捆
綁起來。丁公連稱無罪,並不見睬。衛士等亦暗暗稱奇,只因皇帝有命,不敢違慢,只得將
丁公兩手反翦,牢牢縛定。丁公哭語道:「陛下不記得彭城故事麼?」高祖拍案怒叱道:
「我正為了這事,將汝加罪,彼時汝為楚將,奈何縱敵忘忠?」丁公至此,才自知悔,閉目
就死,不復多言。求福得禍,可為熱中者鑒。高祖又令衛士牽出殿門,徇示軍中,且使人傳
諭道:「丁公為項王臣,不肯盡忠;使項王失天下,就是此人!」傳諭既遍,復從殿內發出
詔旨,立斬丁公。可憐丁公一場高興,反把性命送脫,徒落得身首兩分。刑官事畢覆命,高
祖且申說道:「朕斬丁公,足為後世教忠,免致傚尤!」這是漢高祖的狡詞,他正因諸將爭
功,無法處置,故決斬丁公,借以警眾。否則項伯來降,何故得封列侯?
正議論間,忽由虞將軍入殿,報稱隴西戍卒婁敬求見。高祖方有意求才,不問貴賤,已
貴者恐反招嫌。且有虞將軍帶引,料他必有特識,因即許令進謁。虞將軍出來召敬,敬褐衣
草履,從容趨入。見了高祖,行過了君臣禮,當由高祖命他起立,見敬衣服不華,形貌獨
秀,便與語道:「汝既遠來,不免饑餒,現正要午膳了,汝且去就食,再來見朕。」說罷,
便令左右引敬就餐。待敬食畢進見,乃問他來意,敬因說道:「陛下定都洛陽,想正欲比隆
周室麼?」高祖點頭稱是。敬又道:「陛下取得天下,與周室不同。周自後稷封邰,積德累
仁數百年,至武王伐紂,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為相,特營洛邑,無非因地處中州,四
方諸侯,納貢述職,道裡相均,故有此舉。但有德可王,無德易亡。周公欲令後王嗣德,不
尚險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時代,群侯四夷,原是賓服,傳到後世,王室衰微,天下
莫朝。雖由後王德薄,究竟也是形勢過弱,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豐沛,卷蜀漢,定三秦,
與項羽轉戰滎陽成皋間,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累得天下人民,肝腦塗地,哭聲未絕,
瘡痍滿目,乃欲比隆周室,臣卻不敢依聲附和,徒事獻諛。陛下試回憶關中,何等險固,負
山帶河,四面可守,就使倉猝遇變,百萬人都可立辦,所以秦地素稱天府,號為雄國。為陛
下計,莫如移都關中,萬一山東有亂,秦地總可無虞,這所謂扼吭拊背,才可操縱自如
哩。」這一席話,惹得高祖心下狐疑,未能遽決,因命婁敬暫退,另召群臣會議。群臣多系
山東人氏,不願再入關中,睽違鄉里,當即紛紛爭議,說是周都洛陽,傳國至數百年,秦都
關中,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黽,背河向洛,險亦足恃,何必定都關中?
高祖聽著眾論,越弄得沒有把握,想了多時,還是去召那足智多謀的張子房,商量可
否,方能定奪。原來張良佐漢成功,志願已足,遂學導引吐納諸術,不甚食谷,並且杜門不
出,謝絕交遊。嘗自語道:「我家累世相韓,韓為秦滅,故不惜重金,替韓復仇。今暴秦已
亡,漢室崛興,我但靠著三寸舌,為帝王師,自問也應知足,願從此不問世事,得從赤松子
游,方足了我一生!」此乃張子房設詞,看者莫被瞞過。話雖如此,高祖怎肯聽他謝職?不
過許令休養,有事仍要入朝。此時為了都城問題,便即遣人宣召。張良不便怠慢,只好應命
入見。高祖遂將婁敬所陳,及群臣議論,具述一遍,命良折中裁決。良答道:「洛陽雖有險
阻,但中區狹小,不過數百裡平原,田地又甚瘠薄,四面受敵,究非用武的地方。若關中左
有崤函,右有隴蜀,三面據險,一面東臨諸侯,諸侯安定,可由河渭運漕,西給京師;諸侯
有變,順流而下,征發不煩,運輸亦便,昔人所謂金城千里,誠非虛言!婁敬所說,不為無
見,請陛下決議施行。」高祖接入道:「子房以為可行,朕就依議便了。」當下擇日移都,
命有司整備行裝,不得遲延。百官雖然不願,也只得遵旨辦理。忙碌了好幾天,期限已屆,
即排齊儀仗,擺好法駕,請高祖登程。高祖奉著太公及後妃太子等出宮就輦,向西進發,文
武百官,統皆隨行。
好容易到了櫟陽,丞相蕭何,當然接駕。高祖與談遷都事宜,蕭何道:「秦關雄固,形
勢最佳,惟自項羽入關以後,鹹陽宮統被毀去,就使剩下幾間屋宇,也是殘缺不完,陛下只
好暫住櫟陽,俟臣往修宮室,從速竣工,方好遷居呢。」高祖乃就櫟陽住下,使蕭何西入鹹
陽,監修宮闕,何領命自去。
忽有一個警報,從北方傳到,乃是燕王臧荼,公然造起反來。是諸侯中第一個造反。高
祖大怒道:「臧荼本無大功,我因他見機投降,仍使王燕,他不知感恩,反敢叛我。我當親
征便了!」於是部署人馬,克日備齊,星夜趲程,突入燕境。臧荼方議出兵,不料漢軍已
至,且由高祖督兵親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急得腳忙手亂,魄散魂馳。燕地居民,又皆厭
亂思治,不服臧荼,臧荼沒法,只得冒險一戰,脅同部兵,出了薊城,迎敵漢軍。兩下裡戰
不數合,燕兵已皆潰散,臧荼也只好逃回。高祖麾兵大進,把薊城四面圍住。城中兵民懈
體,單靠著臧荼父子兩人,如何濟事?勉強支持了三五天,即被漢兵攻入。臧荼不及逃走,
竟為所擒,惟荼子臧衍,開了北門,微服走脫,投奔匈奴去了。為下文誘叛盧綰伏案。高祖
既得擒住臧荼,把他梟了首級,懸示燕民,燕民自然降順,燕地遂平。
高祖因欲另立燕王,詔命將相列侯,公選一人,暗中卻密囑心腹遍告大眾,叫他保薦太
尉盧綰。綰與高祖同裡,向屬世交,又與高祖同日誕生,少同學,長同游,很見親愛。高祖
起兵,綰即相從,後來受官太尉,出入高祖臥室,不必避嫌,一切衣食賞賜,格外從優,就
是蕭何曹參等人,都不能及。但綰才不過平庸,連歲從軍,也沒有多少功績,只與劉賈往攻
江陵,總算把共尉擒回,稍著戰功。事見前回。此次高祖出討臧荼,綰亦隨著,有了兩番微
勞,高祖遂欲假公濟私,想將綰抬舉上去,封他為王。惟表面上不得不令大眾推舉,暗地裡
卻又不得不代為疏通,方好玉成此事。好算一番苦心,那知他後來變卦。大眾明知盧綰不配
封王,無如主上偏愛盧綰,樂得將順了事,遂一齊復旨,只說太尉盧綰,隨從征戰,所向有
功,應請立為燕王。高祖遂留盧綰守燕,加了燕王的封冊,自率大兵西歸。
誰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降將穎川侯利幾,又復逆命。因復移師東征,直抵穎川,利
幾本是楚臣,為陳縣令,項羽敗亡,乃舉城降漢,受封穎川侯。穎川系一座小城,如何擋得
住大兵?也是利幾命運該絕,忽生叛志,遂致漢兵一到,城即陷落。好好一個吃飯傢伙,隨
著刀鋒,向地上滾了一轉,寂靜無聲了。妙語解頤。
未幾已是漢朝第六年,高祖還至洛陽,元旦受賀,宴集群臣,不勞細表。閒暇無事,想
起項氏遺臣,尚有一個鍾離昧,至今未獲,卻是可憂。乃復申令通緝,務獲到案。未幾有人
通風報信,謂鍾離昧避居下邳,由楚王韓信收留。高祖聞言,不覺失色,他本恐韓信為亂,
屢次加防,此次又添了一個鍾離昧,居信幕下,怎得不驚,乃亟派使□詔曉諭韓信,令拿送
鍾離昧入都。昧與信同為楚人,素來相識,此時窮蹙無歸,確是投依韓信。信顧念舊情,權
令居住,及接到高祖詔書,仍不忍將昧獻出,只託言昧未到此,當飭吏查緝雲雲。使臣如言
返報,高祖似信未信,總難放懷,因此潛派干吏,馳向下邳附近,探察虛實。適值韓信出
巡,車馬喧闐,前後護衛,不下三五千人,聲勢很是威赫。偵吏遂援為話柄,密奏高祖,說
信已有叛意。
高祖忙召集諸將,詢問對信方法,諸將各摩拳擦掌,躍然有聲,齊向高祖進言道:「豎
子造反,但教天兵一至,便可就擒!」莽夫嫚語。高祖默然不答,諸將轉覺掃興,陸續退
出。可巧陳平進見,高祖便向他問計。陳平料知韓信未反,只未便替信辯護,但答稱事在緩
圖,不宜欲速。高祖著急道:「這事如何從緩?汝總要為朕設法呢!」陳平道:「諸將所說
如何?」高祖道:「都要我發兵往討。」陳平接口道:「陛下如何曉得韓信謀反?」高祖
道:「已有人密書奏報,謀反屬實。」平又道:「除有人上書外,有無別人知信反狀?」高
祖道:「這卻未曾聞得,想尚沒人知曉。」平又道:「信可曉得有人奏報否?」高祖又答言
未知。平復問道:「陛下現有的士卒,能否勝過楚兵?」高祖搖首道:「不能!」平又道:
「陛下如欲用兵,必須遣將,今諸將中有能及韓信否?」高祖又連稱不及。平接說道:「兵
不能勝楚,將又不及信,若突然起兵往擊,激成戰事,恐信不反亦反了。臣以為陛下此舉,
未必萬全。」高祖皺眉道:「這卻如何是好?」平躊躇多時,才進陳一策道:「古時天子巡
狩,必大會諸侯。臣聞南方有雲夢澤,向稱形勝,陛下但雲出游雲夢,遍召諸侯,會集陳
地,陳與楚西境相接,韓信既為楚王,且聞陛下無事出游,定然前來謁見,趁他謁見的時
候,只需一二武夫,便好將信拿下,這豈不是唾手可得麼?」相傳陳平此策,為六出奇計之
一,計非不奇,可惜尚詐!高祖大喜道:「妙計!妙計!」當下遣使四出,先向各國傳詔,
謂將南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諸侯王怎知有詐?一律應命。
惟韓信得了使命,不免動疑,他被高祖兩奪兵符,已曉得高祖多詐,格外留心。既知預
防,何必收留鍾離昧,又何必陳兵出巡。此次駕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更覺得莫名其
妙。惟陳楚地界毗連,應該先去迎謁,但又恐有不測情事,意外惹禍,因此遲疑莫決。將佐
等見他納悶,意欲代為解憂,因貿然進言道:「大王並無過失,足招主忌,惟收留鍾離昧一
人,不免違命,今若斬昧首級,持謁主上,主上必喜,還有何憂!」信聽了此言,很覺有
理,便延入鍾離昧,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昧聽他言中寓意,且面目上含有怒容,不似從前
相待,因即出言探試道:「公莫非慮昧在此,得罪漢帝麼?」信略略點首,昧又道:「漢所
以不來攻楚,還恐昧與公相連,同心抗拒;若執昧獻漢,昧今日死,公亦明日亡了!」一面
說,一面瞧著信面,仍然如故。乃起座罵信道:「公系反覆小人,我不合誤投至此!」說
著,即拔劍自殺。信見昧已刎死,樂得割下首級,帶了從騎數人,逕至陳地,謁候高祖。
高祖既派出使臣,不待返報,便自洛陽啟行,直抵陳地。韓信已守候多時,一見御蹕前
來,便伏謁道旁,呈上鍾離昧首級。但聽高祖厲聲道:「快與我拿下韓信!」話未說完,已
有武士走近信旁,把信反綁起來。信不禁驚歎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
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祖聽著,嗔目語信道:「有人告汝謀
反,所以拘汝。」信也不多辯,任他縛置後車。高祖已得逞計,還要會集甚麼諸侯,遂復頒
詔四方,托詞韓信謀叛,無暇往游雲夢,各諸侯王不必來會。此詔一傳,即帶著韓信,仍由
原路馳回洛陽。小子曾記得古詩雲:
築壇拜將成何濟?破楚封王事已虛,
堪歎韓侯知識淺,何如范蠡五湖居!
究竟韓信如何發落,容待下回說明。 都洛陽,原不如都關中,婁敬之說以矣。然必謂關中險固,可無後憂,則又何解於嬴秦
之亡?然則有國家者,仍在尚德,德足服人,天下自治,徒恃險阻無益也。高祖釋季布而斬
丁公,後世以勸忠稱之,實則未然。夫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乃聖人不偏之至論。季布可赦
也,赦之不失為直,丁公可賞也,執而殺之,背德實甚!如謂丁公事楚不忠,罪無可逭,則
項伯早在應誅之列,一封一誅,何其背謬若此!要之漢高為當時雄主,一生舉措,專喜詭
譎,出人意外,釋季布而斬丁公,正其所以示人不測也。厥後偽游雲夢,誘擒韓信,雖由陳
平之進策,實自高祖之好猜。信未嘗反,而誣之以反,即斬丁公之譎謀耳。雄主寡恩,其信
然乎!
------------------
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