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楚兩王,聞得糧道被斷,並皆驚惶,欲待冒險西進,又恐梁軍截住,不便徑行。
當由吳王濞打定主意,決先往擊周亞夫軍,移兵北行。到了下邑,卻與亞夫軍相值,因即扎
定營盤,準備交鋒。亞夫前次回駐昌邑,原是以退為進,暗遣弓高侯韓頹當等,繞出淮泗,
截擊吳楚糧道,使後無退路,必然向前進攻,所以也移節下邑,屯兵待著。既見吳楚兵到
來,又復堅壁相持,但守勿戰。吳王濞與楚王戊,挾著一腔怒氣,來攻亞夫,恨不得將亞夫
大營,頃刻踏破,所以三番四次,逼營挑戰。亞夫只號令軍士,不准妄動,但教四面布好強
弩,見有敵兵猛撲,便用硬箭射去,敵退即止,連箭干都似寶貴,不容妄發一支。吳楚兵要
想沖鋒,徒受了一陣箭傷,毫無寸進,害得吳楚兩王,非常焦灼,日夜派遣偵卒,探伺亞夫
軍營。一夕,亞夫營中,忽然自相驚擾,聲達中軍帳下,獨亞夫高臥不起,傳令軍士毋嘩,
違令立斬!果然不到多時,仍歸鎮靜。持重之效。
過了兩天,吳兵竟乘夜劫營,直奔東南角上,喊殺連天,亞夫當然準備,臨事不致張
皇,但卻能見機應變,料知敵兵鼓噪前來,定是聲東擊西的詭計,當下遣派將吏,防御東
南,仍令照常堵住,不必驚惶,自己領著精兵,向西北一方面,嚴裝待敵。部將還道他是避
危就安,不能無疑,那知吳楚兩王,潛率銳卒,竟悄悄的繞出西北,想來乘虛踹營。距營不
過百步,早被亞夫窺見,一聲鼓號,營門大開,前驅發出弓弩手,連環迭射,後隊發出刀牌
手,嚴密加防。亞夫親自督陣,相機指揮,吳楚兵乘銳撲來,耳中一聞箭鏃聲,便即受傷倒
地,接連跌翻了好幾百人,余眾大嘩。時當昏夜,月色無光,吳楚兵是來襲擊,未曾多帶火
炬,所以箭已射到,尚且不知閃避,徒落得皮開肉裂,疼痛難熬,傷重的當即倒斃,傷輕的
也致暈翻。人情都貪生怕死,怎肯向死路鑽入,自去拚生,況前隊已有多人隕命,眼見得不
能再進,只好退下。就是吳楚兩王,本欲攻其無備,不意亞夫開營迎敵,滿佈人馬,並且飛
矢如雨,很覺利害,一番高興,化作冰消,連忙收兵退歸,懊悵而返。那東南角上的吳兵,
明明是虛張聲勢,不待吳王命令,早已退向營中去了。亞夫也不追趕,入營閉壘,檢點軍
士,不折一人。
又相持了好幾日,探得吳楚兵已將絕糧,挫損銳氣,乃遣穎陰侯灌何等,率兵數千,前
去搦戰。吳楚兵出營接仗,兩下奮鬥多時,惱動漢軍校尉灌孟,舞動長槊,奮勇陷陣。吳楚
兵向前攔阻,被灌孟左挑右撥,刺死多人,一馬馳入。孟子灌夫,見老父輕身陷敵,忙率部
曲千人,上前接應。偏乃父只向前進,不遑後顧,看看殺到吳王面前,竟欲力殲渠魁,一勞
永逸。那吳王左右,統是歷年豢養的死士,猛見灌孟殺入,慌忙並力迎戰。灌孟雖然老健,
究竟眾寡懸殊,區區一支長槊,攔不住許多刀戟,遂致身經數創,危急萬分。待至灌夫上前
相救,乃父已力竭聲嘶,倒翻馬上。灌夫急指示部曲,將父救回,自在馬上殺開吳軍,沖出
一條走路,馳歸軍前。顧視乃父,已是挺著不動,毫無聲息了。夫不禁大慟,尚欲為父報
仇,回馬致死。灌何瞧著,忙自出來勸阻,一面招呼部眾,退回大營。這灌孟系穎陽人,本
是張姓,嘗事灌何父嬰,由嬰薦為二千石,因此寄姓為灌。灌嬰歿後,何得襲封。孟年老家
居,吳楚變起,何為偏將,仍召孟為校尉。孟本不欲從軍,但為了舊情難卻,乃與子灌夫偕
行。灌夫也有勇力,帶領千人,與乃父自成一隊,隸屬灌何麾下。此次見父陣亡,怎得不
哀?亞夫聞報,親為視殮,並依照漢朝定例,令灌夫送父歸葬。灌夫不肯從命,且泣且憤
道:「願取吳王或吳將首級,報我父仇。」卻有血性。亞夫見他義憤過人,倒也不便相強,
只好仍使留著,惟勸他不必過急。偏灌夫迫不及待,私囑家奴十余人,夜劫敵營。又向部曲
中挑選壯士,得數十名,裹束停當,候至夜半,便披甲執戟,帶領數十騎出寨,馳往敵壘。
才行數步,回顧壯士,多已散去,只有兩人相隨,此時報仇心切,也不管人數多少,竟至吳
王大營前,怒馬沖入。吳兵未曾預防,統是嚇得倒躲,一任灌夫闖進後帳。灌夫手下十數
騎,亦皆緊緊跟著。後帳由吳王住宿,繞守多人,當即出來阻住,與灌夫鏖鬥起來。灌夫毫
不膽怯,挺戟亂刺,戳倒了好幾人,惟身上也受了好幾處重傷,再看從奴等,多被殺死,自
知不能濟事,隨即大喝一聲,拍馬退走。吳兵從後追趕,虧得兩壯士斷住後路,好使灌夫前
行。至灌夫走出吳營,兩壯士中又戰死一人,只有一人得脫,仍然追上灌夫,疾馳回營。灌
何聞夫潛往襲敵,亟派兵士救應。兵士才出營門,已與夫兜頭碰著,見他戰袍上面,盡染血
痕,料知已經重創,忙即扶令下馬,簇擁入營。灌何取出萬金良藥,替他敷治,才得不死。
但十余人能劫吳營,九死中博得一生,好算是健兒身手,亙古罕聞了!
吳王經他一嚇,險些兒魂離軀殼,且聞漢將只十數人,能有這般膽量,倘或全軍過來,
如何招架得住,因此日夜不安。再加糧食已盡,兵不得食,上下枵腹,將佐離心,自思長此
不走,即不戰死,也是餓死。躊躇終日,毫無良法,結果是想得一條密策,竟挈領太子駒,
及親卒數千,夤夜私行,向東逃去。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二十多萬饑卒,倉猝中不見
吳王,當然駭散。楚王戊孤掌難鳴,也想率眾逃生,不料漢軍大至,並力殺來。楚兵都餓得
力乏,怎能上前迎戰?一聲驚叫,四面狂奔,單剩了一個楚王戊,拖落後面,被漢軍團團圍
住。戊自知不能脫身,拔劍在手,向頸一橫,立即斃命。可記得後宮美人否?亞夫指揮將
士,蕩平吳楚大營,復下令招降敵卒,繳械免死。吳楚兵無路可歸,便相率投誠。只有下邳
人周邱,好酒無賴,前投吳王麾下,請得軍令,略定下邳,北攻城陽,有眾十余萬,嗣聞吳
王敗遁,眾多離散,邱亦退歸。自恨無成,發生了一個背疽,不久即死。吳王父子,渡淮急
奔,過丹徒,走東越,沿途收集潰卒,尚有萬人。東越就是東甌,惠帝三年,曾封東越君長
搖為東海王,後來子孫相傳,與吳通好。吳起兵時,東越王曾撥兵助吳,駐紮丹徒,為吳後
緩。回應五十四回。及吳王父子來奔,見他勢窮力盡,已有悔心,可巧周亞夫遣使前來,囑
使殺死吳王,當給重賞,東越王樂得聽命,便誘吳王濞勞軍,暗令軍士突出,將濞殺斃。六
十多歲的老藩王,偏要這般尋死,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與人何尤!但高祖曾說濞有反相,
至是果驗,莫非因相貌生成,到老也是難免嗎?不幸多言而中。濞既被殺,傳首長安,獨吳
太子駒,幸得逃脫,往奔閩越,下文自有交代。
且說周亞夫討平吳楚,先後不過三月,便即奏凱班師,惟遣弓高侯韓頹當,帶兵赴齊助
攻膠西諸國。膠西王卬,使濟南軍主持糧道,自與膠東菑川,合兵圍齊,環城數匝。回應前
回。齊王將閭,曾遣路中大夫入都告急,景帝已將齊事委任竇嬰,由嬰調派將軍欒布,領兵
東援,至路中大夫進見,乃復續遣平陽侯曹襄,曹參曾孫。往助欒布,並令路中大夫返報齊
王,使他堅守待援。路中大夫星夜回齊,行至臨淄城下,正值膠西諸國,四面築壘,無路可
通,沒奈何硬著頭皮,闖將進去,匹馬單身,怎能越過敵壘,眼見是為敵所縛,牽見三國主
將,三國主將問他何來?路中大夫直言不諱。三國主將與語道:「近日汝主已遣人乞降,將
有成議,汝今由都中回來,最好與我通報齊王,但言漢兵為吳楚所破,無暇救齊,齊不如速
降三國,免得受屠。果如此言,我當從重賞汝,否則汝可飲刀,莫怪我等無情!」路中大夫
佯為許諾,並與設誓,從容趨至城下,仰呼齊王稟報。齊王登城俯問,路中大夫朗聲道:
「漢已發兵百萬,使太尉亞夫,擊破吳楚,即日引兵來援。欒將軍與平陽侯先驅將至,請大
王堅守數日,自可無患,切勿與敵兵通和!」齊王才答聲稱是,那路中大夫的頭顱,已被敵
兵斫去,不由的觸目生悲,咬牙切齒,把一腔情急求和的懼意,變做拚生殺敵的熱腸。捨身
諫主,路中大夫不愧忠臣!當下督率將士。嬰城固守。未幾即由漢將欒布,驅兵殺到,與膠
西膠東菑川三國人馬,交戰一場,不分勝負。又未幾由平陽侯曹襄,率兵繼至,與欒布兩路
夾攻,擊敗三國將士。齊王將閭,也乘勢開城,麾兵殺出,三路並進,把三國人馬掃得精
光。濟南軍也不敢相救,逃回本國去了。如此不耐久戰,造甚麼反!膠西王卬,奔還高密,
即膠西都城。免冠徒跣,席稿飲水,入向王太后謝罪。王太后本教他勿反,至此見子敗歸,
惹得憂憤交並,無詞可說。獨王太子德,從旁獻議,還想招集敗卒,襲擊漢軍。卬搖首道:
「將怯卒傷,怎可再用?」道言未絕,外面已遞入一書,乃是弓高侯韓□當差人送來。卬又
吃了一驚,展開一閱,見書中寫著道:
奉詔誅不義,降者赦除其罪,仍復故土,不降者滅之。
王今何處?當待命從事!
卬既閱罷,問明來使,始知韓□當領兵到來,離城不過十裡。此時無法拒絕,只好偕同
來使,往見□當。甫至營前,即肉袒匍匐,叩頭請罪。既已做錯,一死便了,何必這般乞
憐!□當聞報,手執金鼓,出營語卬道:「王興師多日,想亦勞苦,但不知王為何事發
兵?」卬膝行前進道:「近因□錯用事,變更高皇帝命令,侵削諸侯,卬等以為不義,恐他
敗亂天下,所以聯合七國,發兵誅錯。今聞錯已受誅,卬等謹罷兵回國,自願請罪!」□當
正色道:「王若單為□錯一人,何勿上表奏聞,況未曾奉詔,擅擊齊國,齊本守義奉法,又
與□錯毫不相關,試問王何故進攻?如此看來,王豈徒為□錯麼?」說著,即從袖中取出詔
書,朗讀一周。詔書大意,無非說是造反諸王,應該伏法等語。聽得劉卬毛骨皆寒,無言可
辯。及□當讀完詔書,且與語道:「請王自行裁決,無待多言!」卬乃流涕道:「如卬等死
有余辜,也不望再生了。」隨即拔劍自刎。卬母與卬子,聞卬畢命,也即自盡。膠東王雄
渠,菑川王賢,濟南王辟光,得悉膠西王死狀,已是心驚,又聞漢兵四逼,料難抵敵,不如
與卬同盡,免得受刀。因此預求一死,或服藥,或投繯,並皆自殺。七國中已平了六國,只
有趙王遂,守住邯鄲。由漢將酈寄,率兵圍攻,好幾月不能取勝。乃就近致書欒布,請他援
應。欒布早擬班師,因查得齊王將閭,曾與膠西諸國通謀,不能無罪,所以表請加討,留齊
待命。齊王將閭,聞風先懼,竟至飲鴆喪生,布乃停兵不攻。會接酈寄來書,乃移兵赴趙。
趙王遂求救匈奴,匈奴已探知吳楚敗耗,不肯發兵,趙勢益危。酈欒兩軍,合力攻邯鄲城,
尚不能下。嗣經欒布想出一法,決水灌入,守兵大驚,城腳又壞,終被漢軍乘隙突進,得破
邯鄲。趙王遂無路可奔,也拚著性命,一死了事,於是七國皆平。
濟北王志,前與膠西王約同起事,雖由郎中令設法阻撓,總算中止。見五三回。但聞齊
王難免一死,自己怎能逃咎,因與妻子訣別,決計自裁。妻子牽衣哭泣,一再勸阻,志卻與
語道:「我死,汝等或尚可保全。」隨即取過毒藥,將要飲下。有一僚屬公孫玃,從旁趨入
道:「臣願為大王往說梁王,求他通意天子,如或無成,死亦未遲。」志乃依言,遣玃往
梁。梁王武傳令入見,玃行過了禮,便向前進言道:「濟北地居西塞,東接強齊,南牽吳
越,北逼燕趙。勢不能自守,力不足御侮。前因吳與膠西雙方威脅,虛言承諾,實非本心。
若使濟北明示絕吳,吳必先下齊國,次及濟北,連合燕趙,據有山東各國,西向叩關,成敗
尚未可知。今吳王連合諸侯,貿然西行,彼以為東顧無憂,那知濟北抗節不從,致失後援,
終落得勢孤援絕,兵敗身亡。大王試想區區濟北,若非如此用謀,是以犬羊敵虎狼,早被吞
噬,怎能為國效忠,自盡職務?乃功義如此,尚聞為朝廷所疑,臣恐藩臣寒心,非社稷利!
現在只有大王能持正義,力能斡旋,誠肯為濟北王出言剖白,上全危國,下保窮民,便是德
淪骨髓,加惠無窮了!願大王留意為幸!」不外恭維。梁王武聞言大悅,即代為馳表上聞,
果得景帝復詔,赦罪不問。但將濟北王徙封菑川。公孫玃既得如願,自然回國覆命,濟北王
志才得幸全。
各路將帥,陸續回朝,景帝論功行賞,封竇嬰為魏其侯,欒布為鄃侯。惟周亞夫曹襄等
早沐侯封,不便再加,仍照舊職,不過賞賜若干金帛,算做報功。其余隨征將士,亦皆封賞
有差。自齊王將閭服毒身亡,景帝說他被人脅迫,罪不至死,特從撫恤條例,賜謚將閭為孝
王,使齊太子壽,仍得嗣封。一面擬封吳楚後人,奉承先祀。竇太后得知此信,召語景帝
道:「吳王首謀造反,罪在不赦,奈何尚得封蔭子孫?」景帝乃罷。惟封平陸侯宗正劉禮為
楚王,禮為楚元王交次子,命禮襲封,是不忘元王的意思。又分吳地為魯江都二國,徙淮陽
王余為魯王,汝南王非為江都王。二王為景帝子,見五十三回。立皇子端為膠西王,徹為膠
東王,勝為中山王。遷衡山王勃為濟北王,廬江王賜為衡山王。濟南國除,不復置封。
越年,立子榮為皇太子,榮為景帝愛姬栗氏所出,年尚幼稚,因母得寵,遂立為儲嗣。
時人或稱為栗太子。栗太子既立,栗姬越加得勢,遂暗中設法,想將薄皇後捽去,好使自己
正位中宮。薄皇後既無子嗣,又為景帝所不喜,只看太皇太后薄氏面上,權立為後。見五十
三回。本來是個宮中傀儡,有名無實,一經栗姬從旁傾軋,怎得保得住中宮位置?果然到了
景帝六年,被栗姬運動成熟,下了一道詔旨,平白地將薄後廢去。無故廢後,景帝不為無
過。栗姬滿心歡喜,總道是桃僵可代,唾手告成,就是六宮粉黛,也以為景帝廢後,無非為
栗姬起見,雖然因羨生妒,亦唯有徒喚奈何罷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栗姬
始終不得為後,連太子榮都被搖動,黜為藩王。可憐栗姬數載苦心,付諸流水,免不得憤恚
成病,玉殞香消。小子有詩詠道:
欲海茫茫總不平,一波才逐一波生;
從知讒妒終無益,色未衰時命已傾。
究竟太子榮何故被黜,待至下回再詳。 吳楚二王之屯兵梁郊,不急西進,是一大失策,既非周亞夫之善於用兵,亦未必果能逞
志。項霸王以百戰余威,猶受困於廣武間,卒至糧盡退師,敗死垓下,況如吳楚二王乎?灌
夫之為父復仇,路中大夫之為主捐軀,忠肝義膽,照耀史乘,備錄之以示後世,所以勖子臣
也。公孫玃願說梁王,以片言之請命,救孱主於垂危,亦未始非濟北忠臣。假令齊王將閭,
有此臣屬,則亦何至倉皇畢命。將閭死而志獨得生,此國家之所以不可無良臣也。彼七王之
致斃,皆其自取,何足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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