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廣因失道誤期,憤急自剄,軍士不及搶救,相率舉哀。就是遠近居民,聞廣自
盡,亦皆垂涕。廣生平待士有恩,行軍無犯,故兵民相率畏懷,無論識廣與否,莫不感泣。
廣從弟李蔡,才能遠出廣下,反得從征有功,封樂安侯,遷拜丞相。廣獨拚死百戰,未沐侯
封。嘗與術士王朔談及,朔問廣有無濫殺情事?廣沈吟半晌,方答說道:「我從前為隴西太
守,嘗誘殺降羌八百余人,至今尚覺追悔,莫非為了此事,有傷陰騭麼?」王朔道:「禍莫
大於殺已降,將軍不得封侯,確是為此。」就是殺霸陵尉亦屬不合。廣歎息不已。至是竟剄
身絕域,裹屍南歸。有子三人,長名當戶,次名椒,又次名敢,皆為郎官。當戶蚤死,椒出
為代郡太守,亦先廣病歿,獨敢方從驃騎將軍霍去病,出發代郡。見前回。去病出塞二千餘
裡,與匈奴左賢王相遇,交戰數次,統得勝仗,擒住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及虜將虜官等八十
三人,俘獲無算。左賢王遁去,遂封狼居胥山,禪姑衍山,登臨瀚海,乃班師回朝。武帝大
悅,復增封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戶,李敢亦加封關內侯,食邑二百戶。衛青功不及去病,未得
益封,惟特置大司馬官職,令青與去病二人兼任。趙食其失道當斬,贖為庶人。這次大舉兩
軍,殺獲胡虜,共計得八九萬名,漢軍亦傷亡數萬,喪失馬匹至十萬有余。功不補患。
惟伊稚斜單于倉皇奔竄,與眾相失,右谷蠡王還道單于陣亡,自立為單于,招收散卒。
及伊稚斜單于歸來,方讓還主位,仍為右谷蠡王,單于經此大創,徙居漠北,自是漠南無王
庭。趙信勸單于休戰言和,遣使至漢,重議和親。武帝令群臣集議,或可或否,聚訟不休。
丞相長史任敞道:「匈奴方為我軍破敗,正可使為外臣,怎得與我朝敵體言和?」武帝稱
善,因即令敞偕同胡使,北往匈奴。好數月不聞覆命,想是由敞唐突單于,因被拘留。武帝
未免懷憂,臨朝時輒提及和親利弊。博士狄山,卻主張和親。武帝未以為然,轉問御史大夫
張湯。湯窺知武帝微意,因答說道:「愚儒無知,何足聽信!」狄山也不肯讓步,便接口
道:「臣原是甚愚,尚不失為愚忠;若御史大夫張湯,乃是詐忠!」雖是快語,但言之無
益,徒然取死。武帝方寵任張湯,聽狄山言,不禁作色道:「我使汝出守一郡,能勿使胡虜
入寇麼?」狄山答言不能。武帝又問他能任一縣否?山又自言未能。至武帝問居一障,即亭
障。山不好再辭,只得答了一個能字。武帝便遣山往邊,居守一障。才閱一月,山竟暴斃,
頭顱都不知去向。時人統言為匈奴所殺,其實是一種疑案,無從證明。不白之冤。朝臣見狄
山枉送性命,當然戒懼,何人再敢多嘴,復說和親?但漢兵瘡痍未復,馬亦缺乏,亦不能再
擊匈奴。只驃騎將軍霍去病,聞望日隆,所受祿秩,幾與大將軍衛青相埒,青卻自甘恬退,
主寵亦因此漸衰。就是故人門下,亦往往去衛事霍,惟滎陽人任安,隨青不去。
既而丞相李蔡,坐盜孝景帝園田,下獄論罪,蔡惶恐自殺。從子李敢,即李廣少子,見
父與從叔,並皆慘死,更覺銜哀。他自受封關內侯後,由武帝令襲父爵,得為郎中令。自思
父死非罪,常欲報仇。及李蔡自殺,越激動一腔熱憤,遂往見大將軍衛青,問及乃父致死原
由。兩下稍有齟齬,敢即出拳相餉,向衛青面上擊去。青連忙閃避,額上已略略受傷。嗣經
青左右搶護,扯開李敢,敢憤憤而去。敢固敢為,惜太敢死!青卻不動怒,但在家中調養,
用藥敷治,數日即愈,並不與外人說知。偏霍去病是青外甥,往來青家,得悉此事,記在胸
中。
既而武帝至甘泉宮游獵,去病從行,敢亦相隨,正在馳逐野獸的時候,去病覷敢無備,
借著射獸為名,竟向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斃命。當有人報知武帝,武帝
還左袒去病,只說敢被鹿觸斃,並非去病射死。專制君主,無人敢違,只好替敢拔出箭鏃,
舁還敢家,交他殮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為報復,不到一年,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
加悲悼,賜謚景桓侯,並在茂陵旁賜葬,特築高塚,使象祁連山。令去病子嬗襲封。嬗之子
侯,亦為武帝所愛,任官奉車都尉,後至從禪泰山,在道病歿。父子俱當壯年逝世,嬗且無
嗣,終絕侯封。好殺人者,往往無後。
御史大夫張湯,因李蔡已死,滿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為相,另命太子少傅莊青
翟繼蔡後任。湯以青翟直受不辭,未嘗相讓,遂陰與青翟有嫌,意欲設法構陷,只因一時無
可下手,權且耐心待著。會因湯所擬鑄錢,質輕價重,容易偽造,奸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
私鑄。有司雖奏請改造五銖錢,但私鑄仍然不絕,楚地一帶,私錢尤多,武帝特召故內史汲
黯入朝,拜為淮陽太守,使治楚民,黯固辭不獲,乃入見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為將填
溝壑,不能再見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賜錄用。臣實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願乞為中
郎,出入禁闥,補闕拾遺,或尚得少貢愚忱,效忠萬一。」武帝笑說道:「君果薄視淮陽
麼?我不久便當召君。現因淮陽吏民,兩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臥治呢。」黯只好應
命,謝別出朝。當有一班故友,前來餞行,黯不過虛與周旋。惟見大行李息,也曾到來,不
覺觸著一樁心事,惟因大眾在座,不便與言。待息去後,特往息家回拜,屏人與語道:「黯
被徙外郡,不得預議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張湯,內懷奸詐,欺君罔上,外挾賊吏,結黨為
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為揭發,一旦湯敗,恐公亦不免同罪了!」卻是個有心人。息本是
個模稜人物,怎敢出頭劾湯?不過表面上樂得承認,說了一聲領教,便算敷衍過去。黯乃告
辭而往,自去就任。息仍守故態,始終未敢發言。那張湯卻攬權怙勢,大有順我便生,逆我
就死的氣勢。大農令顏異,為了白鹿皮幣一事,獨持異議。白鹿皮幣見前文。武帝心下不
悅,湯且視如眼中釘,不消多時,便有人上書訐異,說他陰懷兩端,武帝即令張湯查辦。湯
早欲將異致死,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令他再生?當下極力羅織,卻沒有的確罪證,只有時與
座客談及新法,不過略略反唇,湯就援作罪案,復奏上去。謂顏異位列九卿,見有詔令不
便,未嘗入奏,但好腹誹,應該論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准奏。看官閱過秦朝苛律,誹謗
加誅,至文帝時已將此禁除去,那知張湯,不但規復秦例,還要將腹誹二字,指作異罪,平
白地把他殺死,豈非慘聞!異既冤死,又將腹誹論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漢武不得辭
咎。試想當時這班大臣,還有何人再敢忤湯,輕生試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與湯向有嫌隙,遇有文書上達,與湯有關,文往往不為轉圜。湯又欲算
計害文,適有湯愛吏魯謁居,不待湯囑,竟使人詣闕上書,誣告文許多奸狀。武帝怎知暗中
情弊!當然將原書發出,仍要這老張查問。李文還有何幸,不死也要處死了。又了掉一個。
那張湯正在得意,不料一日入朝,竟由武帝啟問道:「李文為變,究系何人詳知情實?原書
中不載姓名,可曾查出否?」湯已知告發李文,乃是府史魯謁居所為,此時不便實告,只得
佯作驚疑,半晌才答道:「這當是李文故人,與文有怨,所以告發隱情。」武帝才不復問,
湯安然趨出,還至府中,正想召入謁居,與他密談,偏經左右報告,說是謁居有病,未能進
見。死在眼前,何苦逞刁。湯慌忙親去探問,見謁居病不能興,但在榻上呻吟,說是兩足奇
痛。湯啟衾看明,果然兩足紅腫,不由的替他撫摩。一介小吏,乃得主司這般優待,真是聞
所未聞。無奈謁居消受不起,過了旬月,竟爾嗚呼畢命。謁居無子,只有一弟同居長安,家
中亦沒有甚麼積儲,一切喪葬,概由湯出資料理,不勞細敘。忽從趙國奏上一書,內稱張湯
身為大臣,竟替府史魯謁居,親為摩足,若非與為大奸,何至如此狎暱,應請從速嚴究雲
雲。這封書奏,乃是趙王彭祖出名。彭祖王趙有年,素性陰險,令人不測。從前主父偃受
金,亦由他聞風彈劾,致偃伏誅。見前文。自張湯議設鐵官,無論各郡各國,所有鐵器,均
歸朝廷專賣,趙地多鐵,向有一項大稅款,得入彭祖私囊,至是憑空失去,彭祖如何甘心?
故每與鐵官爭持。張湯嘗使府史魯謁居,赴趙查究,迫彭祖讓交鐵榷,不得再行占據。彭祖
因此怨湯,並恨及謁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兩人過惡。可巧謁居生病,湯為摩足,事為偵
探所聞,還報彭祖。彭祖遂乘隙入奏,嚴詞糾彈。武帝因事涉張湯,不便令湯與聞,乃將來
書發交廷尉。廷尉只好先捕謁居,質問虛實,偏是謁居已死,無從逮問。但將謁居弟帶至廷
中。謁居弟不肯實供,暫系導官。為少府所屬,掌舂御米。一時案情未決,謁居弟無從脫
累,連日被囚。會張湯至導官署中,有事查驗,謁居弟見湯到來,連忙大聲呼救。湯也想替
他解釋,無如自己為案中首犯,未便相應,只好佯為不識,昂頭自去。謁居弟不知湯意,還
道湯抹臉無情,很是生恨,當即使人上書,謂湯曾與謁居同謀,構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
出,造化亦巧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懷疑未釋,一見此書,當更命御史中丞減宣查
究。減宣也是個有名酷吏,與張湯卻有宿嫌,既經奉命究治,樂得借公濟私,格外鉤索,好
教張湯死心伏罪。
復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樁盜案,乃是孝文帝園陵中,所有瘞錢,被人盜去。這事關
系重大,累得丞相莊青翟,也有失察處分,只好邀同張湯,入朝謝罪。湯與青翟,乃是面上
交好,意中很加妒忌。當即想就一計,佯為允諾,及見了武帝,卻是兀立朝班,毫無舉動。
青翟瞅湯數眼,湯假作不見,青翟不得已自行謝罪,武帝便令御史查緝盜犯,御史首領就是
張湯。退朝以後,湯陰召御史,囑他如何辦法,如何定案。原來莊青翟既為丞相,應四時巡
視園陵,瘞錢被盜,青翟卻未知為何人所犯,不過略帶三分責任。湯不肯與他同謝,實欲將
盜錢一案,盡推卸至青翟身上,而且還要辦他明知故縱的罪名,使他受譴免官,然後自己好
代相位。那知御史隱受湯命,卻有人漏洩出去,為相府內三長史所聞,慌忙報知青翟,替他
設計,先發制湯。三長史為誰?第一人就是前會稽太守朱買臣,買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預備
戰具,往擊東越,嗣因武帝注重北征,不遑南顧,但由買臣會同橫海將軍韓說,出兵一次,
俘斬東越兵數百名,上表獻功。回應前六十二回。武帝即召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數
年,坐事免官,未幾又超為丞相長史。從前買臣發跡,與莊助同為侍中,雅相友善。張湯不
過做個小吏,在買臣前趨承奔走。及湯為廷尉,害死莊助,見前文。買臣失一好友,未免怨
湯。偏湯官運亨通,超遷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寵,每遇丞相掉任,或當告假時候,輒由湯攝
行相事。買臣蹭蹬仕途,反為丞相門下的役使,有時與湯相見,只好低頭參謁。湯故意踞
坐,一些兒不加禮貌,因此買臣銜恨越深。還有一個王朝,曾做過右內史,一個邊通,也做
過濟南相,俱因失官復起,權任相府長史,為湯所慢。三人串同一氣,伺湯過失,此次聞湯
欲害青翟,便齊聲稟白道:「張湯與公定約,面主謝罪,旋即負約,今又欲借園陵事傾公,
公若不早圖,相位即被湯奪去了。為公計畫,請即發湯陰事,先坐湯罪,方足免憂。」青翟
志在保位,聽了三長史的言語,當然允許,且令三人代為辦理。三人遂潛命吏役,往拿商人
田信等,到案審訊。田信等皆為湯爪牙,與湯營奸牟利,一經廷審,嚴刑逼供,田信等只得
招認。當有人傳入宮中,武帝已有所聞,便召湯入問道:「朝廷每有舉措,如何商人早得聞
知,莫非有人洩漏不成?」湯並不謝過,又佯為詫異道:「大約有人洩漏,亦未可知。」一
味使詐,總要被人看穿。
武帝聞言,面有慍色,湯亦趨退。御史中丞減宣,已將謁居事調查確鑿,當即乘間奏
聞。雙方夾攻,不怕張湯不死。武帝越覺動怒,連遣使臣責湯,湯尚極口抵賴,無一承認。
武帝更令廷尉趙禹,向湯詰問,湯仍然不服。禹微笑道:「君也太不知份量呢!試想君決獄
以來,殺人幾何?滅族幾何?今君被人訐發,事皆有據,天子不忍加誅,欲令君自為計,君
何必嘵嘵置辯?不如就此自決,還可保全家族呢!」湯至此也自知不免,乃向禹索取一紙,
援筆寫著道:
臣湯無尺寸之功,起刀筆吏,幸蒙陛下過寵,忝位三公,無自塞責,然謀陷湯者,乃
三長史也。臣湯臨死上聞!
寫畢,即將紙遞交趙禹,自己取劍在手,拚命一揮,喉管立斷,當然斃命。禹見湯已
死,乃執湯書還報。湯尚有老母及兄弟子侄等,環集悲號,且欲將湯厚葬。湯實無餘財,家
產不過五百金,俱系所得祿賜,余無他物。史傳原有是說,但複閱前文,恐是說亦未必盡
信。湯母因囑咐家人道:「湯身為大臣,坐被惡言,終致自殺,還用甚麼厚葬呢?」家人乃
草草棺殮,止用牛車一乘,載棺出葬,棺外無槨,就土埋訖。先是湯客田甲,頗有清操,屢
誡湯不宜過酷,湯不肯聽信,遂有這般結局。家族保全,還算幸事。惟武帝得趙禹復報,覽
湯遺書,心下又不免生悔。嗣聞湯無餘資,湯母禁令厚葬,益加歎息道:「非此母不生此
子!」說著,便命收捕三長史,一體抵罪。朱買臣王朝邊通,駢死市曹。買臣妻如死後有
知,可無庸追悔了。就是丞相莊青翟,亦連坐下獄,仰藥自盡。武帝另用太子太傅趙周為丞
相,石慶為御史大夫,命釋田信出獄,使湯子安世為郎。惟同時酷吏義縱,已經坐罪棄市,
還有王溫舒,後來受贓,亦致身死族滅。溫舒兩弟及兩妻家,且各坐他罪,一並族誅。光祿
勳徐自為歎道:「古時罪至三族,已算極刑,王溫舒五族同夷,豈非特別慘報麼?」義縱王
溫舒,並見前文。至若御史中丞減宣,亦不得善終,獨趙禹較為和平,總算保全首領,壽考
終身。小子有詩詠道:
天道由來是好生,殺人畢竟少公平,
試看酷吏多遭戮,才識穹蒼有定衡。
是時武帝已五次改元,因在汾水上得了一鼎,號為元鼎。元鼎二年,得通西域。欲知西
域如何得通,待至下回說明。 李廣未嘗非忠臣,李敢亦未嘗非孝子,乃皆以過激致死,甚矣哉血氣之不可妄使也!衛
青以廣之失道,責令對簿,迫諸死地,已覺御下之不情。及為李敢所擊傷,卻退然自阻不願
報復,青亦漸知悔過歟?霍去病乃從旁挾忿擅射李敢,殺人者死,漢有明刑,即有議親議貴
之條,亦不過貸及一死,烏得曲為掩護,任其妄殺乎?夫惟如武帝之偏憎偏愛,而後權貴得
以橫行,甚至酷吏張湯,屢陷人於死罪,冤獄纍纍而不少恤。刀筆吏不可作公卿,汲長孺之
言信矣!然勢傾朝野而不能延命,智移人主而不足欺天,徒詡詡然逞一時之權詐,果奚益
乎?觀於霍去病之不壽,與張湯之自殺,而後世之得志稱雄者,可廢然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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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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