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周國虞乃瀏陽寶塔山下一方大戶,其先祖是南明弘光朝大學士、兵部尚書史可
法的貼身侍衛周天賜。明亡後,周天賜隱居湖南瀏陽,以反清復明為職志。由於清朝統治嚴
密,周天賜的宏願不得實現,但後代子孫恪遵祖訓,代代不忘反清復明大業。周國虞及其弟
國材、國賢從小讀書習武,廣交四方友朋,圖謀大事。一次偶然機會,周國虞結識了天地會
首領羅大綱,羅大綱帶著周氏兄弟拜見了天地會大頭領洪大全。於是周氏兄弟參加了天地
會,並在瀏陽縣辦起了征義堂,明裡布仁施義,廣結良緣,背地裡發展會眾,鼓吹反清復
明,會眾很快發展到數千人,聲勢浩大。後來江忠源帶領楚勇前去鎮壓,周國虞和征義堂的
兄弟們退到城外野人山。羅大綱投奔太平軍後,幾次派人相邀,周國虞因為與太平軍的目標
不一致,不願參加。前幾天,他們下山想殺掉橫行霸道、強娶人妻的瀏陽縣團練副總張義
山,結果沒抓到張,便一把火燒了縣團練所,縣令饒豐平嚇得惶惶不安,遂火急上報省城。
了解這些情況後,曾國藩制定了一個巧取野人山的計謀。
通過旅店老闆買通征義堂一個小頭目,小頭目帶著李續賓、曾國葆、康福進入了人跡罕
至的野人山。李續賓等人化裝成湘鄉縣三合會的頭目,以攜帶十萬兩銀子前來合夥的謊言,
騙取了周國虞的信任。這時,王□奉命帶著八百團勇從長沙趕到瀏陽。王□、李續賓率領勇
丁並挾持張義山打進野人山。在征義堂兄弟們的面前,王□宣示張義山魚肉百姓的罪惡,並
當場將這個團練副總一刀殺了,鼓動征義堂的人放下武器,下山做良民。曾國藩這套軟硬兼
施的做法取得了效果,征義堂被打垮了,周國虞兄弟不得不帶著一批骨幹撤離野人山。
這是省城大團成立以來幹得最得意的一樁大事,王□、李續賓等人滿心想得到省裡各衙
門的表揚,卻不料長沙的反應甚為冷淡。曾國藩心裡雖不高興,但並不跟駱秉章談起這事,
就連左宗棠面前也不提及,仍舊每日辦理匪盜案件,並將精力轉到操練勇丁上。
曾國藩痛感教官缺乏。王□、康福、李續賓、彭毓橘等人雖武藝超群,但都任務繁重,
不能以全副精力教練團丁。曾國藩隨時注意從團丁中識拔人才,發現有武藝較好、人又實在
的團丁,便加獎掖,並提拔起來充當什長、哨長。每天夜晚,則重溫歷代兵書,尤其對戚繼
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細細加以揣摹,許多地方,都照戚繼光所說的辦。大團訓練
日有起色。
一天下午略有點空閒,曾國藩正和康福饒有興致地對奕,荊七進來說:「大人,去年在
岳陽樓上見面的那個楊載福來了。」
「快請他進來!」曾國藩喜出望外,一邊叫康福收棋,一邊已邁步向門外走去。
楊載福一進門來,便跪下磕頭行大禮:「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上次岳陽樓上多
多冒犯,請大人海涵。」
曾國藩親手扶起楊載福,樂呵呵地說:「什麼冒犯,說哪裡話來!我能在洞庭湖畔結識
足下,實為有幸。這一年來,足下可好?」
曾國藩上下打量著楊載福,見他身穿一套綠營軍官衣服,便又問:「足下在哪個營做
事,我怎麼一直沒見過你?」
楊載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去年蒙大人給我指明出路,第二天,我便將排上事安排好,
帶著大人寫的薦書,到長沙投奔駱撫台。駱撫台問我:『曾大人是你什麼人?』我說:『曾
大人與我非親非故,得薦書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駱撫台問我薦書怎麼來的,我把當時
的情況說了一下。駱撫台說:『你這個毛頭小子,你知道曾大人是什麼人嗎?』我搖搖頭。
駱撫台說:『曾大人是當今禮部侍郎,因回家奔喪,讓你給有幸碰上了。』我當時大吃一
驚,想起大人的確說過回家奔母喪的話。
駱撫台把我留在撫標右營。見我武藝尚可,今年初,提拔我當了個外委把總,派我到辰
州協訓練新兵。前幾天才回長沙來交差。昨日在街上見到大人出的告示,方知大人在省裡辦
團練。今天特地請了假,來拜謁大人。」
曾國藩見楊載福不負推薦,很是高興,說:「足下這一年來長進很大,又有了訓練新兵
的經驗,我想請足下到大團來訓練勇丁,足下肯嗎?」
楊載福說:「大人是我的恩人,莫說叫我來大團當教官,就是叫我立即入狼窩虎穴,敢
不從命!」
曾國藩甚喜,當即給駱秉章寫封親筆信,請他放楊載福來大團聽命。駱秉章自然准許。
次日,楊載福即到曾國藩衙門報到。吃過早飯,曾國藩帶楊載福到南門外操場,分到羅澤南
一營當個哨官,並兼管全營教習。下午,曾國藩徒步從南門口操場回魚塘口,途經鹽道街口
時,見提刑按察使司的幾個差役鎖拿一個漢子往前走。忽然,從後面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婦
人。那婦人抱住漢子的大腿,哭喊著:「春霆,我跟你一起去吧!」婦人哭聲極為悲哀,引
得路人全都停下來觀看。
又見後面跑來兩三個漢子,扯著婦人的手往回拖,婦人死命不肯。那漢子滿臉是淚,說
道:「菊英,你多保重,過幾年我再來接你。」差役們吆喝著,趕著漢子走。
曾國藩定睛看那漢子,年約二十六七歲,身材長大,足比常人高出一個頭,膀闊腰圓,
面孔雖黧黑消瘦,但兩眼卻大而有神,滿臉絡腮胡子又黑又密。曾國藩心想:好一條漢子,
不知犯了何事?提刑按察使司的差役見是曾國藩,忙點頭哈腰問好:「曾大人,你老回府
去?」
那漢子聽差役叫「曾大人」,連忙喊:「你老就是曾大人?我鮑超今日落難受辱,請你
老救我。」
曾國藩感覺意外,問:「要我救你?」
「曾大人,你老不是在奉旨操練團練嗎?鮑超願投效你老帳下。我現在好比當年落難的
薛仁貴,日後,我會輔助你老征東掃北。」
曾國藩想:此人口氣倒不小,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不妨將此人帶到審案局詳細問問。他
對差役說:「把他押到審案局去,我要審問審問。」
差役面有難色,說:「陶大人要小的們這就押去,若送到審案局,陶大人怪罪下來,小
的們吃不了。」
「不要緊,我這就打發人告訴陶大人,審問後即給他送去。」
鮑超又說:「曾大人,這婦人是小人的女人,請你老發點慈悲心,讓她再在旅店住幾
天,待小人與她見一面後,再由馬家帶去。」
曾國藩叫王荊七把那女人送到旅店後,再到臬台衙門去告訴陶恩培,並要那幾個漢子先
回去,過幾天再說。差役無奈,只好跟著到了審案局。
曾國藩坐在大堂太師椅上,鮑超跪在堂下。他屏退差役後,對鮑超說:「你因何事被鎖
拿,要從實告訴我。」
鮑超磕了一個頭,答道:「是。」然後慢慢地將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鮑超字春霆,是四川奉節人,自小父母雙亡,幫人拾糞放牛餬口。十五歲時,曾
經人介紹到峨嵋山清虛觀,為觀裡道人打柴擔水,混一口齋飯吃。鮑超有力氣,做事又勤
快,雖性情暴烈,但為人爽直,很得觀主清安道長的喜愛。清安道長空閒時教他一些武藝。
鮑超不識字,卻悟性好。各種武藝,一經點撥,便熟記在心,又肯下功夫苦練,三四年過
後,鮑超便成為清虛觀裡第一號高手。清安道長有心想把他留在觀裡,但鮑超卻過不慣峨嵋
山上的冷清生活,他要憑借這身武藝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掙個榮華富貴、光宗耀祖的
前程。清安道長得知他的志向後,深為惋惜,悔不該當初看錯了人。二十歲那年,鮑超為一
件小事與觀裡另一道人口角起來,他揮起鐵拳把那道人打得口吐鮮血,暈死過去。清安道長
大怒,把他捆綁起來,打了五十水火棍。鮑超豈嚥得下這口氣,第二天一早,便卷起包袱下
山了。走到半山腰,想起師傅五年來的教誨之恩,自思這樣不辭而別,未免對師傅不起,便
又轉身上山,向清安道長告辭。道長並不挽留他,只叮囑:「日後不管立下多大功勞,不管
有多高官爵,都不要再對人提起清虛觀這幾年的事,更不要提為師的姓名。」
鮑超下山,來到成都投了軍。幾年過去,東打西跑,辛苦不已,卻沒有撈到個一官半
職。鮑超灰心了。
恰好,那年廣西洪楊事發,朝廷要調兵到廣西前線。鮑超看定是立功的機會來了,主動
請纓,來到廣西。一來便被向榮看中,選為親兵。眼看鮑超要發跡了。誰知時運不佳,永安
一戰,鮑超身負重傷。向榮給他幾兩銀子,留他在廣西一個老百姓家養傷。不久,向榮帶兵
尾追太平軍離開廣西到湖南去了。
鮑超住的這家姓韋。韋家的姑娘菊英,盡心盡意地招扶鮑超。菊英愛鮑超一表堂堂,鮑
超愛菊英秀氣水靈,心眼又好。兩人便你歡我愛,偷偷地攪在一起了。菊英父母也覺得鮑超
有股男子漢氣概,便同意女兒的選擇,為小兩口舉辦了婚禮。幾個月後,鮑超傷好了,他和
菊英商量,要到湖南去找向提督。菊英捨不得跟他分開,便和他一同來到湖南。到長沙後,
方知向提督早已到江寧去了,鮑超夫婦好不氣餒。盤纏眼看就要用光,伙舖老闆又天天催房
租,鮑超氣得在一家酒店裡喝了兩斤白干,醉得昏昏的,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來。他在酒店裡
大嚷:「誰要老婆,二百兩銀子,我把老婆賣給他。」
大家都覺得好笑,便慫恿酒店馬老闆去買。馬老闆四十多歲,去年剛死了老婆,正要續
弦,看鮑超不過二十幾歲,料想老婆一定年輕,便問:「漢子,真的賣老婆?」
「真的。」鮑超佈滿血絲的雙眼乜斜著酒店老闆。
「不翻悔?」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
「嗯。」馬老闆心想,連老婆都要賣的人,還有臉說男子漢大丈夫。他用鄙夷的眼神對
鮑超說,「漢子,去看看你的老婆長得如何,麻臉瞎眼的我可不要。」
當場便有幾個好事之徒,興高采烈地跟著去看熱鬧。馬老闆見菊英年輕漂亮,大喜過
望,當下拉出鮑超,說:「漢子,就這樣定了。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婆娘,諸位幫忙作個
證,可不許反悔呀!」
立即便有人寫來一張字據,鮑超印了手模。
這天晚上,鮑超酒醒了,對白天賣老婆的荒唐之事後悔不迭。但木已成舟,他只得告訴
菊英。菊英一聽,頓時昏厥過去,老半天才醒過來,對鮑超的絕情滅義恨得要死。鮑超安慰
妻子。說實在是萬不得已,與其兩人都死在此地,不如換得銀子到江寧去,找到向提督,一
兩年後立了軍功當了官,一定回長沙再來贖回。夫妻倆抱頭痛哭一夜。第二天,馬老闆拿著
二百兩銀子來,要把菊英帶走。老婆是自己賣的,一時反悔不成,但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
見真來抬老婆了,又惱羞成怒,一股無名火起,將馬老闆痛打了一頓。馬老闆無辜挨打,如
何氣得過,便到臬台衙門告了鮑超一狀。又有手模契約,又有十多個人證,臬台陶恩培下令
提拿鮑超,並將韋菊英判給馬老闆。
曾國藩細細聽了鮑超這段敘述,心想:這個莽夫人品的確不太好,日後保不定忘恩負
義,賣友求榮,轉過來又想:鮑超也可憐,空有一身本事,卻命運不濟,英雄短路,也難怪
他做出這等沒良心的事來,吳起不也有過殺妻求將的事嗎?現在正要幾個有真本領的人來教
習團丁,且不去管他的人品,先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曾國藩喚來差役,打開鮑超手上的鎖鍊,又賞他一頓酒飯,要他當面表演幾套拳術刀
槍。
鮑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面前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
當時來到射圃,脫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長拳。這套拳打得真好!將少林拳和峨嵋拳融
為一路,幾聲輕嘯之後,但聽得風聲霍霍人影流竄。猛然間一聲怒吼,只見他一拳沖出,
「嘩喇」一聲,三層牛皮繃成的箭靶被打出一個窟窿。曾國藩脫口稱讚:「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來,鮑超心不跳,臉不紅。曾國藩自己並不會武功,但見多識廣,一看就知
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團一千多號勇丁,只怕少有能超過他的,一邊想著,一邊站起來拍著
他的肩膀,說:「你有這等本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蔭子,怎能做出賣
老婆的蠢事來。你也不必到江寧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當個哨官,也管百十來號人,你
願意嗎?」
鮑超受寵若驚,趕快跪下磕頭,激動地說:「謝大人!大人好比鮑超的再生父母。今生
今世,鮑超跟定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曾國藩扶起鮑超,說:「今後要將本事全部教給勇丁,莫要保留。從我這裡拿五十兩銀
子回去,給二十兩與酒店老闆,當養傷之費;給人賠個不是,把字據取回;另三十兩給你的
老婆,把家安頓好。後天就到我這裡來上任。陶大人那裡,我叫人去了結。」
鮑超喜從天降,千恩萬謝,回旅店去了。這裡曾國藩修書一封,說明鮑超是個人才,要
留下他教習團丁,不必再追究雲雲,交給差役回去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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