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帶沸騰了。五千陸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裝,什長以上的
官員都配上了馬,刀槍晃動,戰馬嘶鳴。全體陸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持出征的炮響。五千
水勇全部登上新船。這些新船整齊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裝
在快蟹、長龍上。一個多月前還只是些不起眼的船民農夫們,現在神氣十足地站在洋炮邊,
彷彿已變成了勇士似的。從桑園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則停泊著臨時雇來的兩
百多號民船,六七千伕役忙著裝上最後一批糧草煤鹽。
三聲炮響後,塔齊布、羅澤南等人率領陸營官兵從演武坪出發,走過青草橋,向北前
進。曾國藩帶著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黃冕等一批人來到石鼓嘴江邊,他們將在此乘船隨
同水師順流北下。
江邊早已豎起一根兩丈多高的旗桿,旗桿用白漆刷得發亮,桿頂端掛著一面杏黃旗,旗
上用黑絲線繡著斗大一個「曾」字。江風吹動著旗幟嘩嘩作響,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
萬看熱鬧的百姓。旗桿旁邊擺著一張大方桌,桌上滿是點燃了的蠟燭、線香。桌邊有一只空
木盤。離方桌十余丈處,臨時搭起了一個帳篷,衡州知府陸傳應帶領衡陽、清泉兩縣縣令和
各衙門官員,在這裡為曾國藩等置酒餞行。
曾國藩在眾人簇擁下,來到石鼓嘴邊。因為尚在喪期中,他仍著往日常穿的黑布舊棉
袍,只是由於過度興奮,臉上泛著紅光,顯得神采煥發。他雙手抱拳,向四方圍觀人群不停
地拱手,算是對他們表示問候、答謝。山上山下發出一陣陣轟動,許多人在高喊:「曾大
人!曾大人!」曾國藩徑直向旗桿邊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舖好一塊蒲墊。曾國藩跪在蒲
墊上,望天拜了三拜。
這時,一個團丁牽了一頭水牛過來。這水牛雖然骨架龐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蹣跚,顯
然是一頭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國藩臨時決定,要在湘江邊舉行隆重的血祭儀式,
吩咐國葆買一頭牛來。國葆懂得血祭儀式的重要,在附近農家用高價買來一頭油光水亮、高
大精壯的水牛。當國葆將牛牽到大哥面前時,曾國藩撫摸著牛背,很是滿意,隨後歎了一口
氣,對國葆說:「換一頭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還在出力之時,殺了可惜。」
於是換成了現在的這頭羸牛。昨夜,這頭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餵了些精飼料。清早起
來,脖子上又套上一條彩綢。
這頭老牛並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殺場,因受過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斃
的神態,居然揚起四蹄,歡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隊伍中走出十個穿戴鮮艷、年輕力壯的團
丁,他們來到老牛身邊。八個人蹲下去,二人一組,分成四組,都用手促住牛的四只腳,前
面兩人,一人捏住一只角。只聽見牽牛的團丁發出一聲口哨,十個人同時一聲吆喝,將老牛
掀翻在地。牽牛的團丁迅速從腰中拔出一把短刀來,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鮮血從喉管噴
出。一個小團丁趕快跑過來,用木盆將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亂踢,全身痛苦地抽搐著,
兩只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著蒼天,嘴裡發出一聲聲悲慘淒厲的吼叫。它掙扎一番,慢慢地氣
竭力盡,終於平靜地躺在沙礫上,再也不動彈了。
國葆過來,雙手捧著牛血,走向跪在方桌邊的大哥身邊,曾國藩站起來,神色異常莊重
地接過血盆,將它舉過頭頂,緩緩地走到旗桿邊,跪下,默默地禱告,然後站起,將牛血淋
在旗桿上,看著暗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旗桿流向土中。最後,他將木盆猛地一摔。隨著木
盆落地聲,鑼鼓聲、軍號聲、鞭炮聲一齊響起,直震得地動山搖,水波晃蕩。
陸傳應率領文武官員們走過來,向曾國藩敬獻美酒一杯。
曾國藩接過酒杯,用手指彈出幾滴落在地上,然後一飲而盡。
隨之一陣歡快的嗩吶聲響起,陸傳應後面,兩個大漢抬著一面黑底金字橫匾走過來,那
匾上漆著八個大字:「國之干城,民之矚望」。曾國藩喜出望外,雙手捧過,立即有親兵過
來接了去。曾國藩拱手向陸傳應道謝:「陸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國藩擔當不起,請
太守轉達一萬湘勇的謝意。國藩亦將勉力為之,不負眾望。」
陸傳應說:「祝大人此去旗開得勝,早平逆氛,造福社稷。」
陸傳應說完後,王世全也捧著一杯酒走過來說:「大人,世全受東洲書院、石鼓書院四
百學子的委託,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報頻傳,凱歌高奏。」
曾國藩笑著說:「國藩與全體湘勇深謝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的美意。」
從世全後面也走出兩個青年學子,抬著一塊藍底白字橫匾恭恭敬敬地送給國藩。國藩看
時,那匾上也是八個字:「剪滅邪教,衛我孔孟」。曾國藩也高興地收了。
鑼鼓軍號鞭炮聲又響起,曾國藩與衡州官員、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以及衡州城裡昔日
的親朋好友和半年來新交的各界人物,一一告別,滿懷著壯志將酬的豪情,邁著穩重的步
伐,向停泊在江邊的拖罟走去。
正在這時,一騎飛馬從北邊奔來,踏過青草橋,直向石鼓嘴沖去。快到歡送的人堆邊
時,馬上的人高喊:「曾大人接旨!」
曾國藩此時正走在跳板上,猛聽得「接旨」聲,趕緊停下腳步。飛馬已來到江邊,馬上
坐的是巡撫衙門的聶巡捕。聶巡捕跳下馬來,對曾國藩說:「請大人接旨。」
曾國藩回到岸上,望北跪下。聶巡捕攤開聖旨,高聲念道:
「前任禮部右侍郎曾國藩輕信一面之辭,為革職降級業已亡故之前湖北巡撫楊健請入鄉
賢祠,實屬大干律令,部議革職嚴辦。朕思曾國藩將統率湘勇北上剿賊,改為降二級留用。
欽此。」
聶巡捕念完後,江岸所有為曾國藩送行的人莫不驚愕萬分,一齊望著跪在地上的著國
藩。只見曾國藩臉色鐵青,兩眼冷漠。他機械地說了聲「謝旨」,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
來,整整衣袍,昂首向跳板走去。
拖罟緩緩啟錨,水師按預定時間啟程了。望著漸漸遠去的衡州府城,曾國藩對此時忽然
接到這樣一道聖旨百思不解。
即使那份奏請完全不當,也不至於受這般重的處分,何況那份奏請用辭極為穩當:「名
宦以吏治為衡,鄉賢當以輿論為斷。」既然原籍輿論尚可,以一故巡撫而入鄉賢祠,又干了
哪條律令呢?更何況其孫今日有功於國!昨日王闓運書房密言浮現在曾國藩腦海裡,莫非是
出於王闓運所指出的那個緣故?
想到這裡,曾國藩從頭寒到了腳。在一萬湘勇喜氣洋洋,充滿著升官發財的熱望時,曾
國藩的心頭卻蒙上一層濃厚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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