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長沙城內利生綢緞舖裡,走進一位客人。此人年在二十歲左右,身穿一件簇
新天青底醬色團花貢緞袍,頭戴一頂黑亮呢帽,帽額上嵌著一塊晶瑩透亮的紅寶石。他面色
微傲,器宇昂揚,身後跟著兩個中年僕人。綢緞舖裡的帳房先生見來人這身打扮和氣概,知
道不是貴公子,便是闊少爺,趕緊起身上前去迎接:「少爺來了,請坐,請坐!」
帳房將來人帶進旁邊一間客廳,一邊張羅著倒茶遞煙,討好地笑著,試探問:「少爺尊
姓,是來看貨的?」
一個僕人答:「這位是隆之清隆老爺的侄公子。」
「哦,原來是隆少爺,失敬失敬!」帳房滿臉盡是諂笑。
隆之清的父親曾在朝中當過戶部員外郎,後外放江西臬台,當了十幾年的地方官,為家
裡積蓄了萬貫家財。隆之清也做過幾任小官,四十歲便致仕,在家鄉銅官山下建起一座大宅
院,管理著幾百畝水田和分佈在長沙、湘潭、湘陰等地的十余家店舖。長沙各大商號都知道
銅官隆家是個財大氣粗的闊主顧。
隆少爺蹺起二郎腿,端著茶杯問:「孫老闆呢?」
「孫老闆有點小事出去了。」帳房向門外望了一眼,見舖裡幾個伙計都在忙著應付顧
客,便起身拱手,「隆少爺寬坐片刻,敝人親自去叫孫老闆來。」
趁著等老闆孫觀臣的空閒,隆少爺將客廳瀏覽了一遍。房間不大,佈置得倒也整潔雅
致,沒有一般店舖客廳的粗俗氣味,顯示出老闆書香門第的出身。正面牆上的裝飾,尤其引
起隆少爺的注意。這裡懸掛著三幅字畫:正中是一幅水墨畫,畫的是滿山大大小小的竹子,
竹桿挺挺,枝葉森森,竹林上飄浮著兩三朵閒雲,旁邊蜿蜒一溪山水,林間飛躍著三四只杜
鵑鳥,整個畫面情趣清幽,生機盎然;右上角題了四個字:蒼筤谷圖。隆少爺脫口說了聲:
「好一幅墨竹!不亞於板橋手筆。」
畫的左右兩邊是兩幅字。隆少爺本無心細看,卻瞥見上首那幅字的落款是「滌生曾國
藩」五字,下首那幅的落款是「湘上農人左宗棠」七字,頓時生了興趣。
他先看曾國藩的字,是一篇七言古風,題作《題蒼筤谷圖》: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房修竹一萬竿。
春風晨鋤屬玉版,秋風夜館鳴琅樹。
自來京華暱車馬,滿腔俗惡不可刪。
苦憶故鄉好林壑,夢想此君無由攀。
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雲落此間。
風枝雨葉戰寒碧,明窗大幾生虛瀾。
簿書塵埃不稱意,得此亦足鐫疏頑。
還君此畫與君約,一月更借十回看。
再看左宗棠的字,也是一篇七言古風,也是十六句,也題作《題蒼筤谷圖》:
湘山宜竹天下知,小者蒼筤尤繁滋。
凍雷破地錐倒卓,千山萬山啼子規。
子規聲裡羈愁逼,有客長安歸不得。
畫師相從詢鄉里,為割湘雲人湘紙。
眼中突兀見家山,數間老屋參差是。
頻年兵氣纏湖湘,杳杳郊垌驅豺狼。
會縛湘筠作大帚,一掃區宇淨氛垢。
歸來共枕滄江眠,臥看寒雲歸谷口。
隆少爺看罷,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
「隆少爺光臨,敝人未及迎迓,實在對不起!」孫觀臣剛進客廳,便高聲打著招呼。隆
少爺起身作答:「孫老闆,打擾了。舍弟擬今年端陽節完娶……」
「恭喜恭喜!」孫老闆一聽,便知財神爺進了門,忙關心地問,「令弟娶的是哪家千
金?」
「湘陰李文恭公的孫女。」
李文恭公就是做過兩江總督的李星沅。又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富家,孫觀臣心裡好不歡
喜,對隆少爺說:「想必尚未用飯?」轉過臉吩咐帳房,「趕快到菜根香去叫一桌菜來!」
「家叔叫我到長沙、漢口一帶采買些綢緞首飾。」隆少爺慢條斯理地說,「久聞得利生
舖綢貨齊全,孫老闆為人厚道,故特來寶號拜訪,並看看貨。」
「隆少爺光臨,是小舖的福氣。小舖雖談不上齊全,但在長沙城裡,不是敝人自誇,卻
也算得上第一家。敝人經商多年,向來把信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八方來客,敝人不但將他
們當作主顧,也視如朋友。少頃吃完飯後,敝人陪同少爺看看貨,倘若還缺些什麼,只需少
爺開個單子,要不了十天半月,必將貨物備齊。」
「孫老闆果然商界豪傑,怪不得在長沙久享盛譽。聽說前年長毛圍攻長沙,孫老闆仗義
捐助巨款,使長沙城得以保住。
家叔每提起此事,總是稱讚不已。」
前年孫觀臣迫不得已借出三萬兩銀子,回得家來,太太哭了幾日幾夜,帳房也說是出借
荊州,有去無回,他心痛了好久。後來太平軍走了,張亮基踐諾如數歸還,還給了三百兩銀
子的利息;又說,待湖南全境安寧後,一定在紅牌樓鑄銅鐘刻名紀念。孫觀臣與黃冕、賀
瑗、歐陽兆熊一起,頓時成了長沙城裡備受尊崇的英雄。太太和帳房也誇他有遠見。孫觀臣
甚為得意,對張亮基、左宗棠也很敬重。
「隆老爺客氣了,這是敝人分內事。」孫觀巨不無自得地謙讓。
「往日只聽說孫老闆的豪放仗義,今日見客廳裡懸掛的字畫,更見孫老闆雅量高致,且
與湖南時下兩大名人交誼極深。」
「孫家與曾、左兩家原是世交,敝人與他們二位亦相識多年,不過,這幅畫與曾、左題
詩,都與敝人並無直接關係。」
「那又為何懸掛在寶號客廳中?」隆少爺奇怪地問。
孫觀臣正要說明,忽見菜根香的菜已到,忙說:「少爺與兩位貴價請入席,容在席間慢
慢敘說。」
席上,孫老闆殷勤相功,隆少爺也竭力奉迎,二人十分親密。
「剛才少爺問起這字畫的事。」孫觀臣一邊擦嘴,一邊說,「這幅畫,原是家兄鼎臣在
京師請人畫的,畫的是我們老家的山景。」
「怪不得孫老闆一家芝蘭玉樹,昆仲連袂高中,原來貴府風光這樣好,真可謂地靈人
傑。」隆少爺有意恭維。
「少爺誇獎了。」孫觀臣心中高興,繼續說,「儘管京中有兄弟二人,但為官日長,離
家日久,這思鄉懷土之念是無法消除的,反而與日俱增。想得急了,大哥便請一位錢塘丹青
名手,按自己的敘說畫了這幅蒼筤谷圖,將它掛在家中,公事完畢後便佇目凝視,彷彿回到
了竹山沖,摸到了那根根挺拔直上的翠竹。」
「令兄風雅高情,在京師顯宦中怕是鳳毛麟角吧!」
「少雖少,但亦不乏知己。曾滌生侍郎便是一個。」孫觀臣又勸隆少爺喝酒吃菜,接著
說,「那日,滌生侍郎到家兄處,見了這幅蒼筤谷圖,贊不絕口,在畫前站了一兩刻鐘,對
家兄說他天天想著高嵋山,念記著山上的幽篁翠竹,只可惜回不去。家兄見他如此喜愛,便
說送給你吧!滌生侍郎連說不敢,只提出借看半個月。半個月後送還畫,同時還送了一篇七
言古風。」
「看來就是上首這幅了。」隆少爺指了指對面牆壁。
「正是。滌生侍郎詩、文、字俱佳,這篇古風發自真情,尤其作得好,字也寫得出色,
家兄甚是看重,叫人裝裱起來。去年冬,家兄回家省親,隨身把字畫帶了回來。一日,左師
爺來訪。家兄拿出字畫來,誇獎畫、詩雙絕。左師爺只微微發笑,不做聲。過幾天,他也送
來一篇七言古風,題目一樣,句數也一樣。」
「左師爺是存心要與曾侍郎比一比高低。」隆少爺笑著說。
「少爺真是猜到左師爺的心裡去了!」孫觀臣笑得滿臉肉堆起,兩眼瞇成一條縫,整個
頭臉,活像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肉丸。「家兄讀過左師爺的詩後,也是這樣說的。家兄也叫人
裝裱起來,臨回京前,招呼我好好藏於家中,並說:『曾、左二人都是當世不可多得之人
才,日後功名都不可限量,幾十年後,這兩幅字便是寶貝了。』我說:『滌生侍郎十年二十
年之後,或許有入閣之望,但左季高已年過四十,仍為布衣,這一生的出息怕不會很大。』
家兄正色道:『你不會看人,左宗棠的發跡,只在這幾年之中。』果然給家兄言中了。駱中
丞對左師爺現在是言聽計從,皇上也多次表彰,左師爺這不真的要發跡了麼!」說完,又笑
起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孫老闆將這字畫掛在客廳中!」
孫觀臣沒有聽出隆少爺話中有話,仍然得意地說:「自這幾幅字畫張掛之後,小舖生意
真的興隆起來。長沙官紳名流都喜歡來坐坐看看,欣賞一番。不少人說,曾侍郎的詩雖比左
師爺寫得好,但這篇古風卻不及左師爺,左師爺的氣魄雄健、音韻流轉。看來左師爺是比贏
了!」
孫觀臣說得快活起來,起身走到牆壁邊,指著左宗棠題詩中的「會縛湘筠作大帚,一掃
區宇淨氛垢」兩句說:「你看看,多有氣概,真有力敵千軍、橫掃一切的魄力。曾侍郎的確
比不上。」
孫觀臣只顧自己說,沒有看到隆少爺臉上已漸露不快。他走到隆少爺身邊,問:「少爺
以為如何?」
隆少爺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忙換上笑臉說:「孫老闆說得對,看來這壓倒元白的
事,也是常有的。」
吃完飯後,隆少爺轉入了正題。
「舍弟的喜期定在端陽節。」
孫觀臣一直在等待著隆少爺談起買貨事,這時忙接言:「今天是四月初一,這不很快就
到了嗎?」
「是不遠了,但可惱的是地方不靖。早幾天,靖港來了幾百號長毛,溈水、湘江上泊著
幾十號戰船,弄得人心惶惶。家叔有心想在長沙采辦些衣料,又怕沿途遭搶竊;且長毛在靖
港,喜事又如何好辦呢?老人家意欲將喜期推到中秋,一發等武昌安定後,再到漢口去采
辦。」
孫觀臣一聽急了:「隆老爺也太過慮了,長毛能呆得多久!
況且到漢口去買,盤纏要貴幾倍,划不來。」
「我也是這樣和家叔說的。再說孫老闆是君子經商,靠得住,故一再勸說家叔打消出省
采辦的意圖。」
「小舖日後還得靠少爺扶持,請少爺一定勸說老爺惠成這筆生意。」
「我是一心要與孫老闆做個長久往來的主顧。你看,」隆少爺從靴子夾層裡取出一張紙
來,「這是一千兩銀子的支票,且放在孫老闆這裡作為定金。你看如何?」
孫觀臣兩眼發亮,連聲說:「少爺真是個誠信的人。少爺要什麼貨,小舖一定如期采
辦,務必使少爺在老爺面前掙個全臉面。」
孫觀臣雙手接過支票,見它是匯豐錢莊的,忙慎重放進袖口裡。
「孫老闆,這筆生意要做成,還得靠你合作。」
「是的,是的。」孫觀臣趕急答話,「不知少爺對貨物還有何吩咐?」
「孫老闆沒理解我的意思。」隆少爺說,「我不是對貨物而言。我是怕靖港、銅官一帶
不清靜,日後家叔又改變主意,或到漢口,或到上海去買,那時我雖有心成全,也是愛莫能
助了。」
「少爺說得對。」孫觀臣又急了,「這倒是件難事。」
「呃,孫老闆不是同曾侍郎很熟嗎?」隆少爺翹起二郎腿,摩挲著手中的青花瓷杯,似
突然想起,不經意地說,「你可以請曾侍郎出兵呀!叫曾侍郎派兵剿滅長毛,靖港、銅官不
就安靜了嗎?」隆少爺雙目炯炯地望著孫觀臣。孫觀臣為難了:「我叫曾侍郎出兵,能說得
動嗎?」
「叫我看,能!」隆少爺湊過臉去,嚴肅地說,「曾侍郎不久前敗在長毛手中,在朝廷
和湖南官場面前丟了臉,他急於要殺賊立功,挽回面子,一定會出兵的。何況,」隆少爺指
著對面牆壁上的字畫說,「就憑這字和畫,他也不會拂你的請求呀!」
孫觀臣想,倘若說不敢去請曾國藩發兵,那是很失身份的事,況且生意也做不成了,無
論如何要辦好這事。
「靖港到底有多少長毛?」孫觀臣問。
「家叔為保鄉邑,曾派莊上團丁探過長毛虛實,長毛水陸合在一起不會超過五百。」
孫觀臣想了想說:「過兩天我去拜訪曾侍郎。」
「其實,明天倒是有個好機會,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這個時機。」
「此話怎講?」
「孫老闆,」隆少爺壓低聲音說,「明天是個長毛大頭領的生日,全體長毛都要大吃大
喝一天。對於兵家來說,這不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麼?」
「真的。」
「這還有假!從昨天開始,長毛就四處買肉買酒,操辦酒席了。」
「好!」孫觀臣拿定主意,「我今下午就去見曾侍郎。」
「孫老闆,」隆少爺起身,「若是這筆生意做成了,臘月捨妹出嫁的衣料,也全部定在
寶號。」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隆少爺隨便看了看貨,便告辭了。出了湘春門,三人相視哈哈大笑。一人說:「國賢兄
弟,幸虧你是大家出身,真正把個隆少爺扮得維妙維肖,那神態,那派頭,我們這些窮苦人
是一輩子都學不出的。」
周國賢心裡很是痛快,說:「我是真正當了二十年闊少爺的人,怎會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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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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