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山和富池鎮兩路陸師的勝利,使曾國藩的憂愁大減。
北岸,桂明、多隆阿的綠營兵也趕到田家鎮,將秦日綱、石祥禎的兵力牽制住,愈使曾
國藩寬慰。現在,他要和彭玉麟、楊載福、李孟群一起,全力以赴奪取江面上的勝利。深夜
了,彭玉麟見曾國藩的艙裡還亮著燈光,便輕輕推門進來。只見書桌上,整齊地並排擺著六
根竹筷,曾國藩坐在一旁,凝神呆望著。
「滌丈,這麼晚還沒休息?」
「哦,是雪琴來了。」曾國藩從沉思中醒過來,指著床邊的木凳說,「坐下,我正要和
你商議商議。」
「滌丈,你是在考慮江面那幾根鐵鏈子?」彭玉麟指著竹筷問。
「這幾根鐵鏈子可不好對付啊!」曾國藩沉重地說,「我為它考慮半個夜晚了。拴在半
壁山這頭的鐵樁雖被羅山砍斷,但江中的部分依然牢牢地釘死著,戰船如何過得去。」
「為這鐵鏈子,我想了兩天,長毛這一著真夠狠毒。歷史上雖有橫江布鐵索的,但也只
有一兩條,何曾見過六條之多。我想來想去,無法可施。金克木,火克金,看來只有火燒一
法可用。」
曾國藩說:「東吳、後晉的鐵鎖,也是用火燒斷的。但正如你講的,那只有一兩根,現
在有六根,卻難以燒斷。」
彭玉麟說:「我已想好了。王濬當年用火炬,王彥章當年用火爐,我們用油鍋,不怕它
六根鐵鏈子,就是鐵羅漢,我也要將它熔化。」
曾國藩想來想去,也只有此一法了,便同意彭玉麟的辦法。從曾國藩船艙裡出來,彭玉
麟又招來楊載福、李孟群及澄海營營官白人虎、定湘營營官段瑩器、中營營官秦國祿、清江
營營官俞晟、向導營營官孫昌國等,再具體商定明日火攻細節。
第二天,湘勇水師分四隊,與周國虞兄弟指揮的太平軍水師擺開了陣勢。第一隊由白人
虎率領二十條快蟹,每條快蟹上架設一個爐灶,爐灶上安一口直徑五尺的龍頭大鍋,鍋裡裝
滿茶油,油中放著棉紗,船尾堆滿劈柴。鍋旁有七八個勇丁,人人手裡拿著劈山斧、鐵鉗,
鍋邊立著三個大鐵墩。船頭船尾另站三十名弓箭手。第一隊的任務是燒砍鐵鎖。第二隊由彭
玉麟親自帶領,集中一百條戰船。船上裝著浸滿油的火把和幾十個不封口的布袋,每個布袋
裡裝半袋黃豆。湘勇們都不知黃豆做什麼用,只是遵命執行。一百條戰船上載著二千名精壯
水勇。第二隊的任務是保護燒砍鐵鎖的那二十條快蟹。第三隊由楊載福帶領,也是一百條戰
船,二千號水勇,船上也裝滿火把、黃豆。這隊的任務是在鐵鎖斷後,猛沖過去。第四隊由
李孟群率領,保護老營和輜重船隻。
由於半壁山和富池鎮陸營的失利,太平軍水師的情緒受到波動。少數人鑒於武漢戰役的
失敗,對湘勇有一種畏懼感。
這兩天,水營逃跑上百人。國虞、國材、國賢兄弟逡巡在江面上,鼓勵士氣。多數人相
信這六根鐵鎖的威力,必定可以將湘勇的船隻攔住。論人數,太平軍水師雖有六千,但武昌
新敗,戰船被焚毀一半,船上的火炮、彈藥也丟失。倉促之間,在蘄州至田鎮一帶搜集二百
多只漁船,強拉來作為補充,畢竟作不了大用場。人員也有一半是從陸營中臨時調來的,幾
乎沒有受過訓練。在裝備條件和人員素質上,太平軍明顯不如湘勇,唯一可仗的是橫在江面
上的六根鐵鎖。周國虞清楚這一切,心裡也頗為擔憂。他自己守衛中間一段,國材守北段,
國賢守南段。吃過早飯後,遠遠地看到上游黑壓壓一片,像烏雲似地壓過來。周國虞吩咐打
出準備迎戰的令旗,下令不待湘勇船立穩,便先下手。
白人虎指揮的第一隊順流飛一般下來了。白人虎是華容人,家中饒富,從小強悍不羈,
不喜念書,專好棍棒拳擊。戰火在湖南燒起後,他認為立功當官、顯親揚名的時候到了,便
捐資募勇。湘勇水師過洞庭湖時,白人虎率部投軍,曾國藩命他組建澄海營。這次他受命做
先鋒,一心要拿個頭功。他戴著鐵盔,身穿佈滿銅釘的戰袍,手執一桿長槍,昂然立在第一
條船上。
白人虎的船離鐵鎖只有二十丈了,周國虞手一揮,守衛在鐵鎖邊的水手們便紛紛射出箭
來,快蟹上的湘勇不少人中箭落水。白人虎掄起長槍,一邊擋箭,一邊高喊:「不要怕,向
前衝!」
船頭船側的籐牌一齊高舉,圍成一道牆,槳手死命劃著,船在艱難中向前進。彭玉麟的
第二隊也趕到了,急忙向太平軍的船和排上扔火把,太平軍的火把也向這邊丟,許多火把在
空中相遇,一起掉進江中。彭玉麟命令,將未封口的布袋用手絞緊缺口,向太平軍的船頭扔
去。這些布袋一落到對方的船上,黃豆便從袋裡滾出。太平軍水手們先還不知袋子裡裝的何
物,待一看到是黃豆時,便一個個叫苦不迭。原來,這些黃豆很快撒滿船頭、甲板和艙裡,
人踩在上面,猶如腳踏滾輪一般,立即摔倒,再爬起,又摔下去。太平軍船上,水手們一個
接一個倒下,湘勇拍掌狂笑:「倒了,倒了!」
周國虞氣得咬牙切齒。就在太平軍水手們成批跌倒的時候,燃燒著的火把一齊從湘勇船
上飛過來。船被燒著,熊熊火起,如幾團火球在江面滾動。楊載福的第三隊也趁勢趕到。
箭在飛,火在燒,刀槍相碰,鼓角雷鳴。湘勇為升官發財,個個不顧生死,兇狠猙獰;
太平軍為活命謀生,人人奮勇硬鬥,強蠻頑梗。鐵鎖上游爆發一場亙古未見的惡仗,只見雙
方死傷的人一個個掉進水中,未死的在江浪裡掙扎,已死的隨波逐流,江水已被鮮血染紅。
半壁山似在低首垂淚,長江水也在嗚咽悲號。
這時,白人虎乘機將船划到鐵鎖邊,龍頭大鍋裡的茶油早已燒得沸騰,點上火,「砰」
的一聲,彷彿酷日跌進鍋裡,火光沖天,烈焰騰空而起,湘勇們忍受著炙人的高溫,將鐵鎖
拉進火焰裡段燒。另外十九條快蟹也劃到鐵鎖邊,船上的大鍋一齊點著火。鍋旁的勇丁,個
個被煙火熏得火辣辣、暈乎乎地,汗水如大雨般將全身浸濕。他們乾脆把上衣全部脫光,露
出油光黑亮的胸脯,魔鬼似地在鍋旁火中晃動。一個年輕的湘勇被熱氣熏得頭暈目眩,忽地
一陣發黑,一頭載進鍋裡,立即被滾油烈火燒得血肉模糊,發出一股惡臭。鍋旁的湘勇同時
驚叫著,本能地向後退。白人虎一個箭步衝到鍋邊,雙手抓起死者僵硬的雙足,猛地一拖,
拖出一個無頭無肩的半截人來,順勢往江中一丟,用長槍指著後退的湘勇吼道:「繼續燒,
誰敢逃,就戳死在這裡!」
那幾個勇丁只得重圍在鍋旁,用鐵鉗夾著鐵鎖在鍋上燒。
看看鐵鎖燒得差不多了,白人虎命令將鐵鎖夾到鐵墩上,幾個手拿大斧的人奮力劈砍。
砍了幾斧,居然斷了!滿船一齊喝彩。白人虎立在船頭,高喊:「鐵鎖燒斷了,弟兄們加油
啊!」
周國材正帶著北岸的船隊過來支援,見白人虎耀武揚威地亂叫,氣得肺都炸了,他彎弓
搭箭,「嗖」的一聲射過來,正中白人虎的左目。白人虎慘叫一聲,從船頭栽進水中。湘勇
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江浪捲走,誰也不想救,也不能去救。
定湘營營官段瑩器與白人虎是至交好友,見白人虎被射死,便指揮戰船向周國材駛來。
快要靠近的時候,段瑩器惡狠狠地叫了一聲,飛身跳到國材的船上,掄起手中大刀,向國材
撲來,隨後又有幾個不怕死的湘勇也跳過船。周國材沒料到湘勇這般兇悍,幾個膽小的兵士
嚇得直往艙裡躲。周國材揮刀迎戰。段瑩器出身船夫,自投湘勇以來,就是憑借著敢打敢斗
爬上營官的位置,現在一要為好友報仇,二又仗著湘勇已占上風的勢頭,愈戰愈勇。周國材
船上功夫本來欠佳,船一晃動,一身本事使不出來。鬥了十多個回合,可憐一個忠良之後,
竟成了段瑩器的刀下之鬼。段瑩器殺得性起,又砍倒幾個,再拿起火把,從船頭到船尾放起
火來,最後又縱身跳回自己的船。就在這個時候,鐵鎖又有好幾處被燒化砍斷,楊載福指揮
第三隊按預定計劃猛沖過去。楊載福殺得眼紅,將衣帽全部脫去,僅穿一條短褲在船頭指
揮。第三隊二千湘勇水師見楊載福如此,一齊脫去衣帽,亂呼亂叫,為自己助威壯膽。他們
順流東下,遇船便燒,見人就殺,轉瞬間船到武穴,天忽然轉起東風來。楊載福鬥志甚旺,
命令所有戰船掉頭回駛,借著東風再殺回田家鎮。彭玉麟指揮第二隊向下衝。
彭楊兩隊將太平軍水師夾在中間。
北岸桂明、多隆阿見江上火起,知中路水師已發起進攻,也乘機向駐紮在田家鎮上的秦
日綱大營猛攻。田鎮上的防兵,兩天前已抽調二千人過江支援半壁山,北岸力量減弱了。桂
明、多隆阿的綠營,本不是太平軍的對手。這時因南岸陸師及江面水師的得勢,也增添了勇
氣,雙方激戰,勢均力敵。
塔齊布、羅澤南乘勢佔住半壁山和富池鎮。安設在半壁山上的炮台,全部被湘勇占領,
反過來將火炮一個個向太平軍戰船轟去。從田家鎮到武穴三十裡江面上,太平軍水師漸漸處
於劣勢。
周國虞氣得暴跳如雷,他對身旁將士狠狠地叫道:「今日橫豎是死在這裡了,先殺他一
百個墊底。」
國賢見二哥戰死,心中非常悲憤,他擔心大哥若再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今後便會孤掌難
鳴。他將船移過來,縱身跳到大哥船上,懇切地說:「大哥,南岸已被清妖占領,北岸也正
在鏖戰,無法援助,形勢對我們極不利。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先突圍出去吧,留下這血海
深仇,日後再報。」
不待大哥分說,國賢將戰船集合起來,帶頭向下游猛沖。
段瑩器的船正回頭向上游殺來,恰碰上國賢。國賢見了殺死自己二哥的仇人,怒火中
燒。兩船剛要相撞時,國賢冷不防跳了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戳進段瑩器的胸
膛,再一挑,把他撥下江去。湘勇船上的幾個勇丁正要向國賢撲過來時,國賢又縱身跳了回
去。就在這個時候,國虞帶領的戰船被江流沖出十幾丈,水手們一齊放出利箭,壓住後面的
追兵,順流向九江方向駛去。
北岸秦日綱、石祥禎見大勢已去,也率部沿通往黃梅方向的大路撤退。至於南岸敗陣的
將士,則早已由林紹璋、羅大綱收集,向江西瑞昌方向走了。
經過三個時辰的激戰,湘勇突破田家鎮、半壁山之間橫江鐵鎖,占領了這兩個重要集
鎮。這場戰役的結果是:太平軍死了一千二百余人,除周國虞一隊二十多條戰船沖出外,全
部船隻化為灰燼;湘勇也扔下八百余具屍體,被毀戰船一百多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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