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湖廣總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諭,新近榮封伯爵的滿洲大學士心裡得意。他出
身於世代特權階層,有著濃厚的門第偏見。這些年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先前卑微低賤的漢族
窮書生、種田佬,一個個爬了上來,占據高位,心裡很不是味道。出於這種心理,胡林翼任
鄂撫初期,他常常掣肘。
後來,精明的胡林翼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謙辭,處處讓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
才維持住武昌城內督撫相安的和局。
也同樣出於這種心理,當李續賓、曾國華在三河被圍的時候,他不但不發兵救援,反而
加以奚落,結果害得湘軍精銳大損。
江寧攻克後,雖然晉封伯爵,但看到曾國藩封侯爵,曾國荃、李鴻章都封伯爵,他心裡
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氣惱。他與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結下的宿怨,
並沒有因左後來的戰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燒,愈煽愈烈。
現在,皇太后密諭他去辦一件打擊漢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從中來,踴躍前往!
官文和府裡的幕僚們議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於是,幾個足智多謀的幕僚和有雞鳴
狗盜之技的俠士,乘坐一條火輪向下游駛去。火輪在離下關碼頭二十裡遠的綬帶洲停下來。
這裡有一座廟宇,名叫先覺寺,是南朝劉宋時期建造的,已有一千餘年的歷史了。太平
天國不信佛教,故這些年寺院冷清。寺裡有十多間空房,住持見有遠客來臨,忙收拾五間干
淨的房子,讓這一班人住下。
寺裡的和尚們不知道這班人是什麼身分,只見他們氣概不俗,吃得好,又捨得多給房
錢,料定是有錢的富商,招待得十分殷勤。夜裡,俠士們換上青衣黑帽夜行服,潛入吉字大
營的各個軍營中,偷偷地從營官房裡將該營花名冊盜出,然後趁著天未亮回到先覺寺。白
天,幕僚們關上房門,從每本花名冊中抄出二三十、四五十不等的人名來,連同他們的籍
貫、年齡、任職等情況都抄下。抄好後,這本花名冊又在當天夜晚被送回原處。這樣,在先
覺寺住了三天三夜的督署幕僚們,已經從吉字大營中的節字營、信字營、煥字營等十多個軍
營的花名冊上,抄下四百多名湘軍官勇的名單及簡歷。第四天中午,官文親自坐上豪華的英
國造小火輪,風馳電掣般地來到綬帶洲,將這一班人帶上船,急速開到下關碼頭,上岸後坐
進臨時雇的轎子,來到由原侍王府改建的兩江總督衙門。
當衙役將寫著「文華殿大學士湖廣總督一等伯官文」的名刺遞上的時候,正在簽押房批
閱文件的曾國藩大吃一驚:這個一向十分講究排場體面的滿洲大員,怎麼沒有事先打個招
呼,便直接投衙門而來?再說,官文此時來到江寧,又意欲何為呢?曾國藩來不及細想,便
吩咐大開中門,迎接貴賓。
「官中堂光臨江寧,怎麼不通知下官?你是存心讓我背一個失禮的罪名呀!」當曾國藩
穿戴整齊走出二門時,白白胖胖的官文已進了大門。曾國藩老遠便打著招呼,態度親熱,好
像來的是一位知交摯友。
「哎呀呀,曾中堂,你看你說的,你是侯爺,我哪裡敢屈你的駕來迎接。」官文的態度
更親熱,滿面春風地迎上前來,彷彿前面站的是他情同手足的舊雨。
坐定後,官文說:「上岸後,從下關碼頭到總督衙門這一段,鄙人從轎窗口看到江寧城
已趨平靜,百業也正在復興,曾中堂真正有經緯大才,不容易呀!」
曾國藩說:「官中堂誇獎了,江寧城被圍了三年,湘軍進城時,長毛拚死抵抗,所有偽
王宮王府,都縱火焚毀,一代繁華古都,幾乎化為廢墟,要恢復起來,至少要十年光陰。」
官文聽後心想:好個狡猾的曾滌生,明明是湘軍放火燒城,卻偏要說是長毛干的,為他
的兄弟和部下洗刷罪名。他笑著說:「全部恢復當然不容易,眼下只有幾個月,便能有這個
樣子,真了不起。聽人說,秦淮河已修繕好了,規模和氣魄都超過了咸豐初年。看來,曾中
堂雅興很高。過幾天,也讓鄙人去坐坐畫舫,聽聽曲子,在胭脂花粉水面上享享人間艷福
吧!」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也笑著說:「官中堂有這個興致,下官一定奉陪,只是秦淮河並未全部復原,僅
在桃葉渡建了幾間房子,怕不能使官中堂滿意。」
「九帥說是要回籍養病,離開江寧了嗎?」笑了一陣後,官文轉了一個話題。
「半個多月前就坐船走了。」
「這麼快就走了?可惜,不知在哪段江面上失之交臂。」官文顯得十分遺憾,「九帥現
在可是普天之下人人羨慕的英雄啊!」
「官中堂太客氣了。」曾國藩誠懇地說,「沅甫能有今天的成功,全仗官中堂的提攜獎
掖。當年沅甫初出山時隸屬湖北,官中堂對他照顧甚優。這些年官中堂雄踞武昌上游,斬斷
長毛的氣脈,沅甫才能僥倖克復江寧。若無官中堂,哪來今日的『九帥』呀!」
官文點點頭,以一副上司長輩的口氣說:「事實雖如此,也要他自己爭氣。不過,也不
要這麼快就急著回家嘛。他一走,吉字營五萬弟兄誰來統馭?」
「沅甫有病,還是早點回家休息為好。」曾國藩平靜地說,「至於吉字營,不久就要全
部解散,統統都叫他們回老家。」
「全部解散?」官文做出驚訝的神態,「長毛還未徹底消滅,北邊還有捻軍作亂,還得
要依賴湘軍保衛朝廷。」
「湘軍已滋生暮氣,難以擔當重任,應以全部解散為好。
只是目前還有些難處,故暫時未動。」曾國藩對官文的不速而至抱有極大的戒心,他從
剛才的話裡,已猜到官文是為朝廷來探詢湘軍的裁撤情況的,所以一提到湘軍,他的態度相
當鮮明,怕任何一絲的含糊而招致朝廷的疑心。
孰料官文聽了這話,反倒加重了對曾國藩的反感:什麼「滋生暮氣」,說得好聽,其實
都是假的;「暫時未動」才是實情,看你「暫時」到什麼時候!
客廳裡的閒聊,表面上輕輕鬆鬆,互相吹捧,骨子裡你猜我忌,各懷鬼胎;廚房裡的准
備卻是忙忙碌碌,扎扎實實的。花廳裡的接風酒吃得歡暢。飯後,趙烈文奉命把官文一行送
到莫愁湖畔的勝棋樓驛館安歇。莫愁湖水面七百余畝,湖內荷葉滿佈,湖岸亭樓相接,號稱
金陵第一名湖。明洪武年間,朱元璋與中山王徐達在此下棋。朱元璋輸了,順手將莫愁湖送
給徐達。徐達便在湖邊建了一座樓房,取名「勝棋樓」。在這樣名勝之地安歇,官文等人都
很滿意。趙烈文又打發人從桃葉渡招來幾個絕色歌女侍候。當莫愁湖畔官文一行陶醉在舞低
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中的時候,兩江督署書房裡,曾國藩對著一盞油燈,獨自枯坐
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曾國藩坐轎來到莫愁湖回拜,官文不提正事,曾國藩也不問。夜晚,曾國
藩提出陪官文去秦淮河。官文說:「你忙,別去了,另外叫個人陪陪就行了。」他本無此興
趣,遂叫趙烈文陪著他們在秦淮河畫舫上聽了一夜的曲子,觀賞了一夜兩岸風光。官文眼界
大開,興致盎然。第三天下午,待官文睡足後,曾國藩親自陪著他視察即將完工的江南貢
院,興致勃勃地談起今科鄉試的重大意義及各界對此事的熱烈反響,然後又一同來到正在興
建中的滿城。在查看的過程中,曾國藩鄭重其事地請官文向朝廷建議:江寧乃江南重鎮,且
長毛盤踞多年,滿城建好後,務必請從八旗子弟兵中挑選精銳者來此。從前駐在滿城的旗兵
為二千人,為重鎮壓,請朝廷加派三千,興建中的滿城就是按五千編製的規模設計的。又指
著一處地方說,這裡將建一座規格最高的祠堂,祭祀當年為國殉職的江寧將軍祥厚,以及死
於國難中的所有旗兵。官文聽了這番話後,心中默然。視察完後,官文以誠愨的態度對曾國
藩說:「今夜按理鄙人應親來督府拜會侯爺,只是府內人多耳雜,多有不便,委屈侯爺來莫
愁湖一趟,鄙人有要事相告。」
曾國藩知道官文要談正事了,遂神情悚然地說:「戌正時分,下官準時來莫愁湖趨謁。」
當薄暮降臨古都的時候,一頂小轎載著身穿便服的兩江總督,悄悄地進了莫愁湖,上了
勝棋樓。
略事寒暄後,官文揮退幕僚和僕從,神色嚴峻地說:「鄙人這次從武昌來江寧,特為核
實一樁案子。」
曾國藩一怔,說:「什麼大案子,竟然勞動官中堂親自來江寧?」
「這樁案子的確非比一般。」官文的臉色凝重,與畫舫中的滿洲權貴判若兩人。「一個
多月前,有人向湖督衙門告發,說駐紮在蘄州的軍營裡出了哥老會。侯爺十年前在長沙剿撲
匪盜,一定知道哥老會是個什麼團伙。」
其實,十年前曾國藩在長沙初辦團練的時候,湖南境內的會黨中並沒有哥老會這個名
目。那時在湖南鬧得厲害的是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等,發源於四川的哥
老會還沒有傳到湖南來,曾國藩知道有哥老會這個名字,還是在鮑超的霆軍嘩變之後。他不
想把這些情況告訴官文,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那真是一班遭五雷轟頂,該千刀萬剮的傢伙!」文華殿大學士給哥老會冠上一連串的
帽子,借以發洩他對這個會黨的切齒痛恨。「他們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在軍營裡吃皇糧,
領皇餉,卻幹著反叛朝廷的勾當,他們企圖學長毛的樣,造反叛亂,自立王朝。」
「哦!」曾國藩知道哥老會是個拜把子的團伙,並不像官文說得這般嚴重。他不好說什
麼,只能吐出這樣一個字來。
「鄙人得知軍營裡竟然出現這等危害國家的事,於是親到蘄州,命令副將管威務必嚴辦
此事,順籐摸瓜,一個不漏地把所有哥老會匪徒全部挖出來,嚴加審訊,把來龍去脈都弄清
楚。結果在蘄州搜出了三十二個哥老會匪徒,為首的屈正良居然還是個把總。鄙人親自審訊
屈正良,要他從實招供,倘若認罪態度好,可以免除他的死刑。」
官文停了下來,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望著撫鬚端坐的曾國藩,繼續說下去:
「審來審去,誰知審到侯爺的湘軍頭上來了。」
官文又正視了一眼曾國藩,只見他仍然撫鬚端坐,並未因這一句話而有一絲變化。其
實,自從踏進勝棋樓門檻的那一刻,曾國藩的心就沒有安寧過。當官文提到哥老會的時候,
他心裡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會與霆軍裡的哥老會有什麼瓜葛牽連。心裡早有準備,
故官文這句話沒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覺失望,停了片刻,又說:「屈正良說,哥老
會在蘄州還只開始,大本營在湘軍。為立功贖罪,他交出了一份湘軍哥老會的名冊。鄙人嚇
了一跳,竟有四百多號,又都是九帥吉字營的人!」
曾國藩撫鬚的手驀地停了下來。湘軍中竟有四百多號哥老會,且又不是鮑超的霆軍,而
是老九的吉字營,這兩點出乎他的意外。
在曾國藩沉思的時候,官文取出早幾天在先覺寺裡抄的花名冊,把它遞過來。他接過花
名冊,一頁一頁翻開看著。花名冊開得很詳細:姓名、年齡、籍貫、屬於何營、編於哥老會
第幾堂第幾方,全寫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個別人,曾國藩還認得。翻過一遍後,他合上花名
冊。放到茶几上,語調沉靜地說:「謝謝官中堂送來這個花名冊。這些傢伙是國家的禍害,
也是湘軍的敗類,下官必將一一清查出來,嚴懲不貸。不過,」曾國藩拉下臉來,盯著官文
看了一眼,「此事牽涉面廣,關係重大,下官不能輕率動作,必須與各營官查實後再說。」
在曾國藩盯他的瞬間,官文覺得那眼光如同兩道陰冷的電光,要把幾天前他的鬼祟行動
公之於世似的。他一陣心虛,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說:「侯爺說得有道理,當然要查
實。鄙人之所以親自將這本花名冊帶到江寧來,也就是為了讓侯爺查實。屈正良既是哥老會
頭目,就決不是良善之輩,難保他不狗急跳牆,誣陷好人。何況九帥的吉字營,是一支人人
景仰的英雄之師,鄙人更不會輕易相信。鄙人建議侯爺不露聲色地將各營花名冊調齊,然後
委派幾個最信得過的心腹一一核對。倘若屈正良所供與事實有出入的話,鄙人斷不會饒過那
小子。當然也請侯爺放心,此事決不會張揚出去的,三天後我等侯爺的消息。」
官文的態度是如此真誠,話說得如此懇切,曾國藩不能再講什麼了,說了一句「謝謝官
中堂的好意」,便懷揣著花名冊,離開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進臥室後,曾國藩點燃兩支大蠟燭,將花名冊又一次翻開,一個個名字仔細審閱。他的
心一陣陣緊縮,不由得暗暗地責備起九弟來:「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營混有這麼多哥老
會,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糊塗,真正是糊塗!」
深夜,他把趙烈文、彭壽頤召來商量。他們也大為驚訝,都說從來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怎麼會一下子冒出這多哥老會,不可輕信,先查核再說。
第二天,曾國藩以清查人數為名,將吉字大營各營的花名冊收上來。又把那本花名冊拆
開,安排五個幕僚仔細核對。
兩天過後,五個幕僚都來稟報,說發下來的名單與營裡的花名冊所載的履歷完全一致。
這一下,曾國藩被鎮住了。他頹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惱火,又是恐懼:湘軍打下江寧,
招致八旗、綠營帶兵將領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備;又因為隱瞞財貨、放火燒城授四海之內以口
實。現在再讓這個面善心不善的滿人大學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軍今後的處境將是艱難
的!「盡快裁撤!」曾國藩從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時更加堅定了。
三天過去了,官文按時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不待官文發問,曾國藩先講了實話:「屈正
良招供的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核,與花名冊上的登記無異。我會叫各營官對這些不法之徒嚴
加審訊,依法懲辦的。」
「侯爺的命令下達了嗎?」官文緊張地問。
「明早就發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氣,以關切的口吻說,「侯爺,依鄙人之見,這個命令可不
必下達,審訊之事也可以免去。」
「為何?」曾國藩略覺奇怪。
「侯爺,你聽鄙人慢慢地說。」官文整整膝上的發亮緞袍,將椅子稍稍向曾國藩的身邊
移動幾寸,然後做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態度來,說:「湘軍打了十多年的仗,勞苦功高,天下
共仰,裡面混進幾百號哥老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個軍營裡公開清查審訊,那
事情就鬧大了,勢必傳出去。一旦傳出去,於侯爺,於湘軍都很不利。何況這些哥老會都出
自吉字營,九帥不在這裡,也難免會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這末了一句話,像一擊重錘打在曾國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離江寧時,本已心情
抑鬱,若此時再在吉字營清查哥老會,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嗎?那樣做,要麼是害得他心情
更痛苦,病更加重;要麼是將他逼到懸崖邊,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為仇。這兩種結果,都是
曾國藩所不願看到的。
「難道就讓他們逍遙法外,不受懲罰?」曾國藩的調子分明低下來。
「不是這樣說,侯爺。」官文的態度益發懇切,「侯爺對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
人或許不太知,鄙人卻深知。其他的不說,就說這幾天我看到的侯爺對滿城的修復,對祥厚
將軍和殉難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證明侯爺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爺主動奏請太
後、皇上裁撤湘軍,大功之後,不居功要挾,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太后、
皇上甚是稱讚,鄙人也欽佩不已。」
曾國藩側耳傾聽官文滔滔不絕的演講,不時以微笑表示贊同。對這位與皇家關係極為密
切的滿大員的每一句話,他都要仔細地聽進去,認真地去琢磨。此人來得不尋常,辦的這樁
事也不尋常,如今又說出這樣一番不尋常的話來,他究竟要干什麼呢?
「侯爺,依鄙人之見,此事宜不露聲色地處理。侯爺不是要裁撤湘軍嗎,湘軍既然都要
裁撤,這些哥老會匪徒,不也就跟著解散了嗎?一旦解散,他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好在他
們目前尚未有大動作,這樣消滅於無形之中,既為國家除去了隱患,又為湘軍、為九帥顧及
了臉面,兩全其美,侯爺以為如何?」
原來,他是來勸我趁此機會趕快裁軍!曾國藩終於明白了官文江寧之行的意圖。裁撤湘
軍,本就是曾國藩自己的決定,只是因遭到反對以及欠餉的實際問題不能解決,才推遲下
來。現在,官文為核實哥老會一事親來江寧,並提出這樣一個純粹出於愛護之心的最好處理
辦法,一向對官文表面推崇心裡深存隔閡的曾國藩,不覺為自己心胸的狹隘而慚愧起來。他
出自內心地說:「官中堂一片苦心為湘軍和下官兄弟好,令我們感激不盡。撤湘軍,早已是
既定方針,現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會於無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辦理此事。不過,下官
縱然不在江寧城審訊他們,今後也要告訴地方官員暗中監視,以免他們再結伙糾團,為害國
家。」
「侯爺老成謀國,考慮深遠,是應該這樣做。」官文說。心裡想:只要現在不審訊,把
戲就不會揭穿,以後分別監視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楣鬼自己的命不好,與他無
關。他知道曾國藩是個深具城府、工於心計的對手,為進一步消除懷疑,取得歡心,他說:
「侯爺,那天給你的那本名單呢?」
「在這裡。」曾國藩將屈正良招供的名單遞過去。
「侯爺,今夜我當著你的面,將這份名單燒掉。從今以後,就當沒有這回事。蘄州的哥
老會我也不再去審訊了,都將他們流放到伊犁去,叫他們今生永遠與中原隔絕。」
說罷,將名單就著蠟燭點燃。很快,一疊令人心驚膽戰的黃竹紙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國藩不無激動地說:「謝謝官中堂的成全。」
「哪裡,哪裡。古話說得好,官官相護,我這個『官』,今後還要靠侯爺你的庇護
呀!」官文得意地笑著說。
「官中堂取笑了。今後只是下官依賴你的時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時,下官敢不從命
嗎?」曾國藩也笑起來。
「侯爺,鄙人明天就離江寧回武昌。」
「明天就走?」曾國藩顯出捨不得離開的樣子,「下官還準備陪中堂到湯山溫泉去沐浴
哩!」
「江寧剛收復,事情多得很,鄙人在這裡多有吵煩,明年冬天再來,那時和侯爺到湯山
安心去洗個溫泉浴!」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就這樣說定了。明年臘月派人到武昌來接,夫人、公子都
一起來。」
「好,一起來!」官文快活地答應。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後,曾國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終對此事不踏實:過
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何以吉字營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哥老會?再說,屈正良又不是哥老會
的總頭目,他怎麼會有湘軍哥老會的全部名單?轉念又想:如果說這個名單是捏造的話,為
何又與實際情況完全吻合?何況霆軍中哥老會猖獗,也難保吉字營中沒有哥老會。曾國藩不
相信官文燒掉名單就意味著此事了結,他完全可以留下一個副本向朝廷密報,邀功請賞。與
其讓他去告密,不如乾脆自己上個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說明湘軍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現即
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來彭壽頤,吩咐彭先擬個稿子。奏稿正在草擬的時候,趙烈文進來了,
對曾國藩說:「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對我說起一件事。」
「什麼事?」曾國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壽頤也停下筆。
「他說有天上午他要核對一個哨長的履歷。卻突然發現花名冊不見了,到處找,找不
到。他心裡想:若說是出了賊,夜裡被偷去,盜花名冊做什麼呢?別的東西都沒丟,連放花
名冊的抽屜裡擺的幾錠銀子一個也不少。煥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無意間打開屜子,花
名冊赫然出現在眼前。煥文以為鬧鬼了,把這當作件趣事告訴我。」
「真是出鬼了。」彭壽頤聽得津津有味。
「哦!」曾國藩輕輕點頭,腦子裡一時冒出許多想法。
「老中堂,我當時聽了煥文的話後,立即就聯想到了官中堂帶來的花名冊。恰好這時煥
字營的花名冊丟了一天,這中間怕有些聯繫。」
「是有聯繫。」彭壽頤立即接過話頭,「不瞞老中堂,門生對官中堂那個名單也始終有
懷疑。」
「莫打岔,且聽惠甫說完。」曾國藩心裡已有數了。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走訪了好幾個營,都說沒有發現有花名冊失而復得的事。最後
我到了捷字營。南雲告訴我,他營裡的花名冊也丟失過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無損地擺在原
地。其他營沒發覺,並不奇怪,因為花名冊不到作用的時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煥字營、捷
字營兩個營的情況就足以說明事情的真象:有人曾經在我湘軍軍營中有意盜竊花名冊,先天
夜裡盜去,辦完事後,又在第二天夜裡歸還。」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壽頤又忍不住插話了,「而這事又恰好發生在武昌來人的
時候。老中堂,那個堂堂大學士帶來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偽君子!」趙烈文罵道。
曾國藩沒有做聲。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所謂屈正良招供的名單,其實都是從盜來的花名
冊上抄的,怪不得一絲不差。
「這個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國藩在心裡叫罵。
「老中堂,這個折子不擬了吧,門生再擬一個狀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誣
陷湘軍。」彭壽頤氣得推開已寫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張紙來。
「長庚說得好,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坑害九帥和吉字營。」趙烈文義憤填膺地嚷道,「打
仗他們縮在後面,勝利了他們反而無端來陷害。他們這樣做,天理不容!」
曾國藩心情異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腦子裡反反覆覆地翻騰著一個巨大的疑問:
「官文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驚,只見門外喊的人是蕭孚泗的侄兒都司銜哨長蕭本道。
「怎麼回事?」曾國藩喝道。
「老中堂!」蕭本道一腳跨進門坎,衝著曾國藩說,「沈葆楨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為什麼扣船,你坐下,詳詳細細地說清楚!」曾國藩滿臉不高興地說。
「老中堂,事情是這樣的。」蕭本道坐在曾國藩的身邊,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
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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